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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在一个迎面而来的人身上,抬头一看,两个人同时一愣,"范大学士?""睿王福晋?"范文程显然一眼认出了我,连忙一拍袖子,准备跪下给我请安,我一把将他拉住,小声说道:"范先生行色匆匆,莫非是皇上召见?欲与您商议如何处置睿亲王和肃亲王的怠慢玩忽之罪?"范文程左右看看无人,这才收回了惊疑的目光,小声回答道:"正是,不知福晋为何也在此处?要是皇上知道了恐怕……""我也知道这样不妥,可是我家王爷此番获罪不轻。"说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嘲讽一下,"唉,我一介妇人,不得干预政事,能帮得上什么忙?只是我家王爷身子一向不好,我真怕他有个……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说到这里我的眼圈都红了,声音也渐渐哽咽起来。

    范文程显然也被我的一把眼泪打动,"请福晋放心,下官知道分寸,在皇上面前如何回话,早已有了计较,下官会在皇上面前替睿亲王美言的。皇上要是知道了睿亲王对他一片忠心,又怎么忍心自折臂膀呢?""如此这般,便是再好不过了,有劳范先生了,我想我家王爷日后定然会记得先生功劳的。"我摘下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范文程连忙自谦道:"睿亲王一向待人宽厚,尤其重视我们汉臣,下官岂有受恩不报之理?还望福晋不要记挂心上,为外人道起。""谢大人提醒,我自有分寸。"

    "福晋小心吧。"范文程转身往上书房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一时间不想就此打道回府,想继续留下来看看皇太极究竟会如何处置。显然直接去前院看望他们是大大不妥,最好的办法是暂时躲在可以看清形势的角落,冷眼旁观便是。

    盛京的皇宫狭小简陋,房舍并不算多,后宫和前院都是紧紧相连的,站在十王亭前的广场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后宫的凤凰楼。

    这"十王亭",是十间屋子,是各旗旗主办理公务和处理本旗事务的衙门。为了随时召见这些王公贵戚,皇太极当年修建皇宫时特地安排将旗主们的办事衙门和他自己的办事处连接起来,彼此之间步行,抬脚即到,有点像后来紫禁城中养心殿和军机处的联系。

    离这里最近的正好是正白旗亭,我看看周围没人,悄悄地从墙根溜到房后,伸手推开窗子,跃了进去。

    里面的满汉章京和笔帖式等人此时正纷纷趴在前面的门缝和窗缝前,朝外面窥望着。

    我落地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有人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你们不必惊慌,我对王爷放心不下,过来瞧一瞧,你们继续各自手里的事情,不用在意,不过……"我话锋一转,"你们可别让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里啊。""嗻!"众人齐声应诺道,等我抬手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各回各位,继续处理公务,谁也不敢再趴在窗缝门缝上窥探前院的情景了。

    这下趴门缝的人换成我了。跪在院中的几位王公贝勒离我这里也不过有三四丈的距离,甚至连他们脸上的汗水都可以清晰地看到。正当我焦急地窥探着多尔衮的情况如何时,上书房的大门一下子敞开了,脸色铁青的皇太极负着手缓缓地走了出来。

    "罪臣惶恐,叩请圣安!"

    多尔衮首先拜了下去,给皇太极行了三叩大礼,我听到他的嗓音略显沙哑,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意气风发和卓然爽朗,显得格外黯然愧疚。

    皇太极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并没有理睬多尔衮,而是用锋芒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巡视着。

    "臣等罪该万死,还望皇上赐罪!"紧随多尔衮之后,豪格、多铎、岳托、硕托四人连忙作诚惶诚恐状,忙不迭地叩首称罪。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几位兄弟子侄各个一副诚心认错的姿态,弄得一腔怒火的皇太极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你们几个吗?阿济格和杜度呢?难道我的谕旨中没有令他二人也一起回来议罪吗?"皇太极缓缓地走到多尔衮面前,冷冷地问道。

    "回皇上的话,今晨有探子回报,大明皇帝为解锦州之围,已经将督师洪承畴从山西前线换回,同时征调七镇大军十三万、马四万,已于今晨集结完毕,只待出关。罪臣等正在商议如何部署应对之策,正值皇上令郑亲王偕阿巴泰赶来替换罪臣之职,罪臣等遵旨返京议罪,无奈阿济格正带领镶红旗部前往松山布置,一时间无法赶回,于是罪臣等只得先行赶回面君谢罪。"皇太极的脸色猛然一变,"什么?如此重要军情,为何现在才行奏报?"多尔衮微微抬起头来,一脸疑惑道:"罪臣等万万不敢耽搁如此紧要军情,已经在接报之后就立即拟好奏折,令快马急奔盛京,火速奏报。"皇太极的手忽然一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似乎想起了什么,急忙扭头对站立一旁的笔帖式吩咐道:"速去书房案头将那封封了火印的奏折取来!"笔帖式匆忙地转身回书房,不一会儿就将一封密封奏折取来,跪地双手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撕开封套,取出一本淡青色的折子,展开来凝神细看,等他再次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不过,慌乱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很快就恢复了镇静。负着手踱了几个来回,他突然停下脚步,狠狠地盯着多尔衮,严厉地训斥道:"你近来是不是读书读昏了头,竟然迂腐昏聩至此!我问你,既然早上就已得知明军集结完毕,随时有可能出关援助锦州,为何只派出阿济格一支孤军?你指望着他凭一万多人阻截住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多尔衮刚刚叩首,"臣有罪"说到一半,就被义愤填膺的多铎截去了话头。

    "臣弟有话要说!"

    皇太极显然一愣,然后一脸不耐烦状:"我还没问你呢,你急什么?你的罪一会儿再问,朕现在只要多尔衮回话!""臣弟自知有罪,不过也请皇上先听臣弟把话说完,再行定罪也不算迟!"多铎抬起头来略显激愤地说道,"早上我们几个研究对策之后,睿亲王刚刚把武英郡王派出去,还没等继续安排布置,郑亲王就大摇大摆地带着亲兵入帐来宣读谕旨接收大军了。臣弟斗胆请皇上明察,郑亲王如此雷厉风行,试问睿亲王如何能来得及继续布置?我等转眼之间成了手无兵权的戴罪之身,有何权力号令三军?"皇太极板着脸听完,脸色越发阴沉了,眼见脏水沾到了这位宠臣的身上,他即便想为济尔哈朗开脱,也寻不到合适的理由。一口气憋在心头,顿时一阵颤抖。

    "你们几个怎么说?"皇太极缓了口气,询问着岳托、豪格和硕托。

    "回皇上的话,具体经过确实如此!"几个人叩首答道,连一向和多尔衮作对的豪格居然都是一个口径,这让皇太极彻底哑口无言。

    但是就此放过多尔衮,皇太极还是一百个不情愿,怎么着也要先出一口恶气再说,"范文程!""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侍良久的范文程听到皇上突然叫他,连忙赶过来跪下,"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皇太极手一伸:"你起来吧,折子呢?"范文程躬着身子站起来,将一叠奏折恭恭敬敬地交到皇太极手中,皇太极冷哼一声,低头掀了掀,然后一本一本地掷到每个人的面前。

    "这就是你们写的好文章,个个都是勇于承担的,以朕看来,这正是你们的狡猾之处!分明就是存心狡辩,还冠冕堂皇地自请死罪,难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吗?"几个人谁都不吭声,静静地等着皇太极降罪,也不再争辩。

    皇太极微微地叹了口气,站在多尔衮面前,语重心长道:"朕一向最看重于你,欣赏你,每次你立功回来,朕对你的赏赐都要远远厚于诸位兄弟子侄。可你今番却犯下如此大错,确实让朕失望万分,若不严历惩处,其他人就要议论朕有意偏袒于你,这着实让朕左右为难啊!"多尔衮沙哑着嗓子黯然道:"臣弟有负皇上厚爱,实在愧疚万分,还请皇上治罪!""这样吧,就削去你的亲王之爵,降为郡王,剥夺两牛录,罚银一万两。暂时在家闭门思过,待来日再戴罪立功。""臣弟叩谢皇上不杀之恩!此番回去定然闭门思过,只盼再有机会替皇上效犬马之劳。"多尔衮"感激涕零"地连连叩头谢恩。

    "嗯,你明白了就好。"皇太极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其他几个罪臣,"你们几个身为副帅参领,主帅有了过错不但不出言提醒,反而附和赞同,也应一并治罪。和多尔衮一样,降爵一级,罚银万两,夺两牛录!"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下,"就先不要回府思过了,直接返回锦州前线,协助郑亲王设伏阻截大明援军,至于你们原来的职位……就暂时革职留任,戴罪立功吧。"几个人忙不迭地叩头谢恩,虽然是同样的降一级罚银,但是好歹他们几个可以立即返回前线立功,可多尔衮的位置却被济尔哈朗取代,暂时无所作为了,比较起来,他们能不庆幸万分吗?

    皇太极最后看了多尔衮一眼,淡淡地说道:"睿郡王可以回去歇息了。""臣遵旨。"多尔衮低头应诺道,声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豪格、多铎、岳托、硕托,你们几个不必急于赶往宁远,先随朕回上书房商议应敌之策。""嗻!"几个人异口同声道。

    皇太极转身走了,几个人赶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勉强支撑着跟在皇太极身后。多铎边走边回头,对多尔衮投以同情和担忧的眼神。但是碍于皇太极,他也不敢说什么话,只得转过头去,随着众人进入大门,消失不见了。

    ……

    多尔衮被众人护送回来之后,有些轻微的中暑,病倒了。我忧愁不已,在他跟前悉心伺候了好几天,他终于没事了。

    刚刚恢复了精神,他就爬起来又继续处理公务了。我笑道:"你呀,就是一刻也闲不住,还不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好好休养休养?要不就到外面溜达溜达散散步,又批阅这些东西,我看你是不是上瘾了?""咳,虽然皇上免了我前线的差事,可是吏部的活儿还是要照办不误啊,即使要闭门思过,可是你没见这些折子每天都往书房里送吗?"多尔衮看了看堆积如山的公文,捡出一份来阅视着。

    等到掌灯时分,所有公务处理完毕,他又开始翻阅起明廷邸报来。

    我平时给多尔衮整理案头时,经常会发现那堆公文中掺杂着大明朝廷的邸报,那是大明内部流通的官场消息,国家颁令,皇上圣谕,臣子奏折之类的内部新闻抄件。多尔衮早在两年前就派他潜伏在北京的细作想方设法替他弄回这些明廷邸报,希望能够从这些文件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作为知己知彼的一个途径。

    可是今天,多尔衮再次阅读这些邸报时终于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哈哈哈……"我很是奇怪:"王爷笑什么呢?"多尔衮回答:"我看大明现在的朝政可以说是腐朽透顶了,看这些臣子的奏章,无不是虚报战功,夸耀政绩,隐瞒天灾人祸的谎话;而皇帝的御旨,又无不是哭穷喊贫,想方设法让臣子们孝敬银子,或者虚饰文武功勋之类的表面文章。那些手握实权的大太监们,又忙不迭地对下假传圣旨,对上谎报军情。

    "上次那兵部尚书陈新甲明明看着我攻掠济南,却远远地缩头躲避。等到我和阿济格北上天津卫,取道出关之际,他居然率领二十万大军,跑到冀南一带把老百姓中的壮丁杀了许多,顺便饱掠一番,最后向朝廷汇报,说是歼灭清军三万。你说说,他要给那掌权宦官多少银子的贿赂?这样满纸谎话,粉饰太平的邸报,我还费那个心思研读,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几天来的战报如同雪花一样地传来,今天已经是多尔衮被免去差事的第七天了。窗外下着绵绵细雨,给这个炎热的夏天带来一丝难得的凉爽,多尔衮负着手站在窗口的竹帘前,抬头仰望着阴霾密布的模糊苍穹,沉默不语。

    "王爷,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皇上调你重回锦州的旨意恐怕最迟就在晚间。"我手里捏着方才他阅毕的一份战报,在他背后悠悠地说道。

    "皇上不是有郑亲王这位大将之才吗?就饶了我吧,让我好好地在家陪陪媳妇孩子。"多尔衮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盯着我问道。

    "呵呵,皇上的用人之道,就是把手下能臣干将的才华和本领一点一点地榨干。在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用处之前,他是不会让你安生享乐的,我说得对不对?""那我们打个赌吧,看你猜得对不对。"……

    果不其然,日落时分,皇太极的谕旨就到了王府,急召多尔衮重掌帅印,前往松山城外统领各旗,指挥作战。

    由于济尔哈朗没能阻止住明军的前进,加上犯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错误,导致明军几乎完好无损地逃脱,占据地势险要的松山城相拒,由于此时包围松山城的清军及时赶到的只有四万余人,如果洪承畴来个奋力突围的话,恐怕再强悍的八旗军队也阻止不了十万困兽脱笼。

    关键时刻皇太极再一次想起了多尔衮,于是只得把他推上前沿。

    接令后的多尔衮连夜起程,我帮他穿戴好盔甲之后,院子里等候的灯笼火光已经映红了窗纸。他最后整了整披风的带子,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我:"你觉得我此去松山,最先做的应该是什么呢?""我想王爷应该心里早已有数了吧?"我看着多尔衮明亮清澈的眼睛,即使大战在即,他的目光中也看不到任何杀气,更多的是从容和淡定。"如此发问,似乎是想考验考验我的见识,那么不妨我们再学一次赤壁大战前的周瑜诸葛之对吧!""如此甚好,那就试一试,看看是否'英雄所见略同'吧!"我微笑着从桌案上取来了两支蘸满了墨汁的笔,于是两个人背对着身子,分别写下了各自心中的谋算。

    在烛光下,两只手掌对在了一起,只见上面分别写着同样的三个字:绝粮道。

    墨迹未干,我和多尔衮的手就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相视而笑……

    转眼间,五天过去,松山大捷的消息传遍了盛京上下,朝野为之沸腾。洪承畴被困松山城中,断绝了粮道,坚守几日后士兵哗变,又传有人要献城门。他半夜里和众将商议突围,却不成想有人在半夜里提前行动,擅自突围,导致全局崩溃,各路大军乱成一团,争相逃命。在清军剿灭大半突围明军,杀入松山城之时,洪承畴无路可走,只得自杀,被部将拦住,献给了多尔衮。

    而苦守锦州两年的祖大寿在援军覆灭,粮草和退路悉数断绝的情况下,只得弃城投降,从此这座固若金汤的辽东重镇,归于清国版图,为清军日后入关打通了必经之路,战略意义非常巨大。

    几路大军得胜凯旋,最大的战俘洪承畴,被皇太极派人牢牢地看管起来,又怕这位铁骨铮铮的大明忠臣自尽,派了多少个汉臣和文官前往劝降,统统都被洪承畴大义凛然地痛斥,个个灰溜溜地回来了皇太极想出了一个祸水东引的办法来,那就是劝降洪承畴的难办差事,悉数地落在了多尔衮的肩上,"解铃还须系铃人啊,既然是十四弟俘获了洪承畴,那么索性就尽了全功,把他说服,为我大清效力吧!"傍晚时分,我正在多尔衮的书房里整理着案牍堆积的公文。一阵微风吹来,烛光摇曳,回头一看,只见多尔衮和范文程一前一后地迈进了院,虽然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两个人垂头丧气,一脸无奈。

    "怎么,范先生也有空涉足寒舍?最近我军刚逢大胜,朝野上下无不大加庆贺,恐怕论功行赏,评定等级之类的繁杂事务,也要范先生忙得连饭都吃不上了吧?"我从桌案边抽身出来,给范文程让着座位。

    他一看我也在,连忙给我施礼,然后在多尔衮的礼让下,他力辞不得,只好斜欠着身子坐下,恭恭敬敬地回答着:"皇上为了劝服洪承畴投降,算是用尽了办法,今天微臣陪同祖大寿前往羁押他的住所,没想到那么快就被他骂了出来,唉……"范文程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怎么,那洪承畴把大学士您也连带着骂了?""是啊,老臣苦口婆心,竭力劝说,甚至拿出当年袁崇焕的例子,都不能打动洪承畴,难道这人是铁石心肠?"多尔衮叹息道:"我这几日也去了两三次,洪承畴干脆绝食,连水都不肯喝一口。我耗费了多少唇舌,他就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你说我该如何是好?""这个洪承畴,难道是多么厉害的人物,让你们二位都费尽思量,莫非他的骨头是铁打的?""是不是铁打的且不说,总之眼下是非常棘手,他都已经绝食三日了,如果再过个一两日还说服不了,真让他死在我这里,皇上那边如何交代?""你们尽管放心吧,洪承畴绝对不想死的,他只不过是碍于面子,正忍饥挨饿,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台阶下呢!"我一语惊人,两个男人一齐盯着我,很想知道答案。

    "自尽的办法有很多,为什么他偏偏要选择绝食这种漫长而痛苦的法子呢?他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那个能给他十足面子的台阶下。而给他这个台阶的,不是范大学士,也不是王爷,而是皇上本人。"一语惊醒梦中人。范文程突然被我启发,想起了什么:"对了,想必王爷还记得,方才我们劝说洪承畴之时,不知不觉间梁上落下一些灰土,他居然伸手将那些落在身上的灰土拂了个干净。一个连衣衫都如此爱惜的人,怎么会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呢?可见福晋所出之法,确实可以一试,不妨就请皇上屈尊降贵,亲自来这里走一趟吧。"多尔衮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我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如果还不成的话,那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果然不出所料,皇太极终于到王府里走了一遭,一进关押洪承畴的屋子,立即一脸痛惜不忍状,声情并茂地问候道:"先生衣衫如此单薄,难道不冷吗?"说罢就脱下自己身上的裘衣,亲手给洪承畴披在身上。

    洪承畴先是茫然地望着皇太极,良久,方才叹息了一声:"真命之主也!"这才叩头请降。

    皇太极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当天就赏赐他很多东西,在皇宫之中陈百戏以表示庆贺。众多亲贵们很不高兴,都觉得优待过分,纷纷说:"洪承畴是被捉的一名囚犯,皇上为何待他这样优厚?"皇太极呵呵一笑,回答道:"我们这些人栉风沐雨,究竟为了什么?"众人不假思索地说:"想得中原啊!""咱们现在就好比是走夜路的行人,你们都是瞎子,现在得到一个引路的,朕怎么不快乐呢!"众将听到这里,都心悦诚服。

    崇德七年,腊月。

    松锦之战结束后不久,海兰珠病故了,皇太极悲痛欲绝,一连数日不吃不喝,日夜哭泣,后来又将海兰珠追封为正宫元妃,以弥补在她生前未能让她当上皇后的缺憾。

    自从海兰珠死后,皇太极一直郁郁寡欢,崇德八年的大半年时间里都是病恹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可是最近却突然好转起来,精神奕奕,似乎已经把那些哀痛忘得一干二净了,这着实让人觉得蹊跷,不明白他是真的病愈了,还是在强打精神,怕有些人会有什么不安分的举动。

    四月,阿巴泰被任命为奉命大将军统军征明。清军自长城黄崖口南下,急风暴雨般冲入内地,纵贯直隶、山东,并蹂躏江苏一部。攻克城镇九十座,俘虏三十六万人,掠获黄金十二万两,银两一百二十万两。十二月,阿巴泰才率军返回辽东。皇太极对战果很满意,奖赏阿巴泰白银万两,并敕谕朝鲜国王李倧,炫耀这次远征"所向无敌"。

    当晚,在清宁宫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这次宴会规模不大,邀请的都是宗室王公,相当于一次家宴了。

    宴席上,皇太极兴致很高,凡是来敬酒的,他一概来者不拒。喝到后来,满面红光,大概是燥热的缘故,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他起身回去更衣,暂时离场了。

    我其实一直悄悄观察着他的气色和动作,想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因为我算算年份和月份,知道历史上的他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后死掉的。可现在他看起来不像是病重的模样,难道历史会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譬如我现在是多尔衮的福晋,这已经改变了历史。要是有一连串的蝴蝶效应,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出门到庭院里想透透风,借着傍晚的凉风好好考虑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发展。要是能在皇太极死后我们抢得先机,那么多尔衮接下来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我的思考太过认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以至于背后来了人都不知道,直到他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这才缓过神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出来这么久也不见回去,我出来找找。"多尔衮喝得也不算少,身上有着浓重的酒味,好在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你在这里发呆干吗,想什么呢?""我在想,皇上的身体有点反常。"多尔衮也不和我兜圈子,他点了点头:"嗯,我也注意到了,外强中干之相,要不了多久就没法撑下去了。"我看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出了我的猜测:"只怕是回光返照。"他一惊,也连忙左右四顾,确定没人偷听,这才小声道:"这里耳目众多,别胡说,要说的话就等咱们晚上回去在被窝里慢慢说。"说话间,脸上的严峻神色也消失了,换上戏谑的笑容,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我也知道这里不是议论机密的地方,况且不急于一时,索性和他调笑逗趣了一阵,这才手拉着手回去了。

    当我们一道返回大殿时,一帮王公贵族依旧是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几杯酒下肚,习惯了豪爽的男人们免不了飘飘然起来。随着酒意渐浓,眼见皇帝离席,大家也开始肆无忌惮地说起粗话,交流起荤段子来了。

    "咦?你们两个跑到哪里去了?才一会儿没注意,你们的座位上就空了,我还奇怪来着。"阿济格转过略显醉意、微微泛红的脸来,不甚在意地问道,好在口齿还算清晰,估计也就是六七分醉。

    面对毫不知情的哥哥,多尔衮轻松一笑,并没有回答,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御座扫了一眼,一脸诧异道:"莫非皇上'出恭'去了?"多铎优哉游哉地晃荡着二郎腿,哈哈一笑,"什么'出恭'去了,哪里需要这么久?说句不中听的话,也许皇上这工夫已经摸到庄妃娘娘的宫里了吧?方才不是喝了一整碗虎丹羹了吗?听说那玩意儿的效用可是神奇得很啊!"他这大剌剌的话立即引来了一旁满洲贵族们的放声大笑,"哈哈哈……皇上英明神武,龙体强健,我等怎敢企及啊!""就是就是,喝点老酒进被窝,给个神仙也不做,兴许这会儿工夫皇上正在那边快活着呢!"多尔衮瞪了一眼肆无忌惮的多铎,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这张经常惹祸的嘴巴就不能闭一闭,安静一会儿还能死人啊?"忽然间,一个正黄旗服色的侍卫惊慌失措地冲入大殿,那神情仿佛外面的天要塌下来了一样。

    还没等王爷贝勒们转头向这个冒冒失失的侍卫大喝,他就双膝一软,连滚带爬地伏在地上,语不成调地禀报着:"不好了!皇上,皇上驾崩啦!""啊?"众位贵宾均是一愣,随即大惊失色:"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侍卫气喘吁吁,颤抖着回答道:"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不敢……敢欺瞒各位王爷,皇上确实……确实已经驾崩!才不久的事儿……"话音甫落,顿时一阵器具翻倒的杂乱响声,众人几乎一起猛然起身,"怎么可能?刚才还好好的?""你这奴才,再瞎说八道爷就撕烂了你的嘴!""莫非是突发急病了?那也不至于这么快就驾崩了吧?"……

    正站在当中的多尔衮也是脸色勃然一变,一个跨步上前,伸手揪住了侍卫的衣领,厉声问道:"你仔细说来,皇上是怎么'驾崩'的?是不是有刺客行刺?""回,回王爷的话,"侍卫突然遭逢如此大变,未免有些乱了方寸,"方才庄妃娘娘突然光着脚跑出来喊人传太医,说是皇上突然风疾发作,眼见就那么过去了,吓得奴才们赶快把太医喊了去,结果……结果太医们进去没多久,就说皇上已经龙驭归天了……"还没等多尔衮将侍卫的领口松开,方才那帮酒气熏天的王公贝勒们已经纷纷推开桌几,抢步出了大殿。

    大家一阵火急火燎地赶路,前后脚工夫进入了庄妃的永福宫。刚一入内,就听到内帐传出庄妃凄惨的悲泣之声:"皇上啊,皇上,您醒一醒,就睁开眼睛瞧瞧臣妾吧……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多尔衮走到卧房门口,稍稍停顿了一下脚步,似乎有点犹豫。他回头给大家递了个眼神,示意暂且缓步,随后,掀开帘子进去了,垂下的门帘阻隔住了众人的视线。

    在短暂的沉寂中,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显然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出皇上究竟死于何种病症。

    片刻之后,里面忽然传出了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声:"皇上!"多铎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后面众人也紧随其后,三步并作两步,一起抢入卧房之中。我被挟带而入,只见旁边已然跪了一地回天乏术的太医,他们在默默等待着不可预知的命运。

    多尔衮僵硬地站在榻前,掀着被角,朝里面呆呆地望着。身后所有的兄弟子侄们的表情也和他差不多。每个人肯定了这个事实之后,都呆若木鸡,一时做声不得。毕竟小半个时辰前还开怀畅饮的皇帝,一向龙体强健的皇帝,居然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归天了。

    难耐的沉寂只持续了片刻,多尔衮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连叩头,痛哭失声:"天不假年,天不假年啊!皇上啊,您怎么就这样去了,这大清社稷,天下臣民可……可怎生是好啊!"他这一开了头,身后众人也不约而同地纷纷跪地叩首,一个个哭得涕泪纵横,惊天动地的。

    跪在旁边的多铎虽然看着是在跟着叩头,其实没有声响。我微微侧过脸去,正巧他也正转过头来看我,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彼此交流了一下心有灵犀的感受。

    半晌,这一番哭丧大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众人陆续起身,先是询问了太医,打听皇太极的具体死因。

    太医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是皇太极虚不胜补,以前早有风疾病根,这次饮酒过量,虎丹羹乃大热强补之材,兼之行房之时不吝体力,导致血逆而行,血淤胸痹,痰湿阻络,根本来不及医治,就归天了。

    多尔衮默默听完了太医们的汇报,沉思片刻,转向这帮王公贝勒们,用征询似的口吻说道:"我以为皇上此次突然驾崩的具体原委,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免有损大行皇帝英名……不如对外宣称皇上是饮酒过后返回帐中,在御榻上'无疾而终'的好,诸位以为如何?"大家也纷纷颔首赞同,毕竟皇帝很明显是死于坊间巷里所传的比较尴尬的病症,说出去丢的不但是皇帝个人的面子,也是整个爱新觉罗王室的面子。

    接下来众人沉默了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心照不宣,那个敏感而异常重要的问题,该由谁起头呢?

    终于,阿济格打破了沉寂,他主动站出来开了个头,只见他恭敬地冲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的庄妃叩首问道:"请问庄妃娘娘,不知大行皇帝临崩之前可曾留下遗言?或者片言只语?"霎时间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庄妃。皇太极对她一向不冷不热,如今机缘巧合,大玉儿竟成为皇太极临死前唯一一个在场的人,所以她此时的每一句话,都令众人紧张万分。

    庄妃停止了抽泣,轻轻地嘘了口气,回答道:"皇上从突然发病到驾崩,连半炷香的工夫都不到,我只看到皇上不停地喘息,捂着胸口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我赶忙跑出去传太医后,刚转身回来,皇上就……就已经不行了……"她的眼圈再一次红了,急忙用手帕遮掩着,凄凄哀哀地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哦?那么娘娘的意思,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和只言片语?"庄妃没有开口,却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这时我很明显地看到众人互相用眼神交流着,但是谁都没有说什么。

    多尔衮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恢复了平静,阿巴泰望了望多尔衮,略一沉吟,说道:"既然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遗诏,那么未来的皇上就应该按照当年太祖皇帝订立的规矩办,由太祖爷所列名单中的各位领旗贝勒们共同推举一位继承人,想来大家也都可以通过吧?"阿巴泰的话冠冕堂皇,不偏不倚,无疑是为了照顾眼下三个中立派贝勒们的情绪。

    大家纷纷颔首赞同,因为无论这些王公贵族是否亲身经历过后金天命年间汗位争夺之战,都非常清楚那个铁板钉钉的规矩。

    天命七年,努尔哈赤曾对众贝勒说:"继我之后嗣登大位为君的,不要选择那种恃强恃力的人,应选择既有才能又善于接受劝谏意见的人继承我的汗位。推选时一定要合谋共议,防止品德不端的人侥幸被荐举。嗣位后,若发现才能浅薄,不能主持正义,应经过众议,可以把他换掉,在你们的子弟当中选取贤者为君。"这事儿没过几天,努尔哈赤就拟订了一份名单,然后宣谕全朝,上面一共有八个人,分别是当时功封或者恩封贝勒的兄弟子侄们: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阿济格、多铎、岳托、杜度。

    努尔哈赤规定将来议政大臣和推举继承人必须在这八人中间进行,并规定这个制度要一直延续下去。如今时过境迁,八人中病故了四个,不知道要不要"补选"?

    多铎忽然说话了:"我觉得现在早已经不同往日了,这个名单中少了几个人,就应该再补充一两个人进来。"他的话立即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巴泰侧过脸来:"哦?豫亲王有何见解,不妨道来。""这正红旗已经被礼亲王放手一段时间了,礼亲王虽然还挂着个领旗王爷的头衔,不过这具体事务却是颖郡王一手包办的。颖郡王作为正红旗的实际主子,理应参与议政。"多铎说到这里时,微微侧脸望了一眼只有二十三岁的阿达礼,果然,阿达礼眼睛一亮,却立即拱手谦辞:"豫亲王过奖,小辈不敢与各位叔祖们并列,实在惶恐。"阿巴泰听罢,不置可否,并没有任何情绪流露,而是明智地转向多尔衮,征询道:"睿亲王以为如何?"多尔衮面色凝重,目光郑重其事地在每个人的脸上巡视了一番,然后问道:"不知诸位有何异议?""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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