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哈罗德与客店旅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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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弗莱是个高大的男人,却一辈子弯着腰生活,像是随时防备着前方会突然出现一道低梁,或是别人投偏了的纸飞机似 的。他出生那天,母亲看着怀里的襁褓,完全不知所措。她还年 轻,有一张樱桃小嘴,早早就嫁了人,那人战前是个好丈夫,参军 回来后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是她当时最不需要 的负担。哈罗德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安身立命之道——保持低调,做 个隐形人。他也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耍,至少是站在边上看着他们 玩。读书时他努力融入背景,成了别人眼中不起眼的笨小孩。十六 岁那年离家闯天下,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有天晚上在舞厅里邂逅 了莫琳,惊鸿一瞥,不可自拔。是酿酒厂把这对新婚夫妻带到了金 斯布里奇。
他的工作是销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勤恳谦逊,独善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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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从来没盘算过升职加薪,独占鳌头。其他人或周游列国,或另 谋高就,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些念头。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 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虽然行政部的一个小姑娘还是 把销售部的人聚集起来说了几句话,但实在也没几个人和哈罗德熟 稔的。有人不知从哪听说哈罗德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也没人知道 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某个周五他上完最后一天班就直接回家了, 除了一本彩图大不列颠摩托旅游指南和一张买酒优惠券,再没有别 的东西可以显示他在酿酒厂服务了一生。书被他放进了最好的房 间,和其他没人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摆在一起。优惠券依然封在信 封里——哈罗德是滴酒不沾的。
从睡梦中饿醒,哈罗德觉得床垫怪硬的,位置也不一样了。地 毯上投下一道陌生的光。莫琳做了什么,怎么卧室的窗户到那头去 了?什么时候换了小碎花的墙纸?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在洛迪斯韦 以北的一个小旅店里。他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因为奎妮·轩尼斯不 能死。
哈罗德自己也承认有些地方计划得不够周详。他没有走远路的 鞋子,没有指南针,更没有地图和换洗的衣服,整件事考虑得最少 的就是旅途本身。本来他就是走起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 别说细枝末节了,就连大致的计划都没有。德文郡的路他还知道一 点,但出去之后呢?反正一直往北走就是了。
他拍拍枕头,坐了起来。左肩感觉有点酸,但精神还不错, 这些年来睡得最好就是这一晚了,平日里午夜梦回看到的画面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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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没有出现。床单的花纹和窗帘正好是一套,一旁的松木衣橱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底下放着他的帆船鞋。远一点的角落里有面镜 子,镜子下面是洗手盆,还有一把蓝色天鹅绒面椅子,颜色都褪得 差不多了,他的衬衫、领带、裤子叠得服服帖帖,整整齐齐地放在 上面。
不知怎么,哈罗德突然想起了儿时的家,母亲的裙子总是扔得 到处都是。他瞥向窗外,想想点别的东西。奎妮知不知道他正在走 路去看她?也许她现在正在想这件事呢。
给疗养院打完电话,他继续顺着B3196国道往前走。高高低低, 兜兜转转,他只是跟着心里明确的方向,走过农田、房屋、树木, 穿过埃文河上的小桥,不知道与多少车辆擦身而过。所有这些东西 对他来说都无足轻重,只是他和贝里克郡之间的距离而已。每走一 段时间,他就会停下来喘口气,擦擦汗,整整脚上的帆船鞋。到洛 迪斯韦时他停下来想找口水喝,就是在那里遇见了卖卫星天线的 人。小伙子听到哈罗德的大计划后结结实实吃了一惊,一个劲拍着 他的后背让酒吧里所有人安静下来好好听一听;当哈罗德说出那最 简单不过的计划(“我会一路往北走,一直走到贝里克郡为止”) 时,小伙子大吼一声:“好样的,伙计!”就是这句话让哈罗德冲 到电话亭里给莫琳打了电话。
他真希望莫琳也会这样对他说。 “我不这么认为。”有时候他还没开口,莫琳就已经用这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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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把他的话硬生生给挡了回去。 和莫琳通话后,他的脚步变沉了。其实没法怪莫琳,但他仍然期望她的反应可以有所不同。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家小旅店门口, 店前的棕榈树都被海风吹得朝同一个方向倾斜。哈罗德要了一间 房。他早已习惯一个人睡,但住旅店毕竟是桩新鲜事,要知道在酿 酒厂时每天天没黑就已经到家了。刚挨到枕头,哈罗德就沉沉地睡 着了。
靠着 柔软的 床头板 ,他 弯起左 膝,握 住脚踝 ,然 后又伸直 腿,尽量保持平衡。他戴上老花镜仔细查看左脚,脚趾柔软粉 嫩,指甲边缘和中间的关节有点疼,脚跟上起了个水泡,也许是 走路时磨的。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长久疏于锻炼的身体,哈罗德 还是颇为自豪。他又在右脚上作了同样的实验,并细细检查了右 脚的情况。
“还不坏嘛。”他自语道。 贴几张胶布,好好吃一顿早餐,他就可以上路了。哈罗德想象着护士告诉奎妮他正在走路赶过去,她要做的就是好好活着。她的 脸好像就在他面前:漆黑的眼睛,小巧的嘴唇,乌黑的卷发,如此 真切。他都纳闷自己怎么还在床上,必须要到贝里克去。哈罗德一 翻身,下床站起来。
只觉腿狠狠一抽,痛楚像电流一样穿过他整个右侧躯干。哈罗 德试着抬起腿躺回床上,却痛得更厉害了。这种时候怎么办?伸直 脚面?收紧脚趾?他蹒跚着爬下床,呲着气从地毯这头跳到那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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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是对的:他能挨到达特姆尔就算不错了。
靠着窗台,哈罗德凝视着楼下的马路。正是高峰期,向金斯布 里奇方向的车流量明显增大了。他想着此时在福斯桥路13号弄早餐 的妻子,犹豫着是不是该回家一趟,既可以拿手机,又可以收拾一 些行李,还可以上网查一下地图,订一些上路需要的物资。或许退 休时送的那本旅游指南终于可以派上一些用场,但一开始计划就要 花上许多时间考虑和等待,而现在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了。况且莫琳 一定不会讳言他一直努力回避的现实。期待从她那儿得到协助和温 情鼓励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此刻窗外的蓝天澄澈透明,仿佛 一碰即碎,几缕白云缠绕其间,金色的阳光暖暖地洒向地面;沐浴 其中的枝叶随微风摇晃,好像在鼓动他继续向前。
他知道如果现在回家,哪怕只是找出地图查看一下,就永远不 可能成行。所以他洗漱一下,穿戴整齐,就顺着早餐培根的香味出 门了。
哈罗 德在餐 厅门外 徘徊 ,希望 里面空 无一人 。他 和莫琳可 以在一个房间内连续几个小时不说话,但她的存在就像一面墙 一样,即使不看,你也知道她一直在那儿。终于他伸手握住门 把——在酿酒厂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害怕面对一屋子陌生人,他真 为自己汗颜。
一推开门,就有六道目光向他看过来。其中有一对抱着孩子的 年轻夫妇,穿着节日盛装;两位坐姿端庄的中年女士,全身上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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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灰色;还有一个皱着眉头的生意人,手里举着一份报纸。剩下两 张空桌子,一张在大厅正中间,另一张远远地挤在角落,旁边是一 盆蕨类植物。哈罗德轻轻咳了一声。
“早呀您哪——”他一开口,自己也不明白了:其实他一点 爱尔兰血统也没有。那听起来更像他以前的老板纳比尔先生会 说的话。其实纳比尔先生也没有爱尔兰血统,他只是喜欢开玩 笑而已。
众人附和了一下就各自埋首回到自己的事情里。哈罗德觉得 这样站着实在是太突兀了,但没有人邀请就随便坐下又好像很 粗鲁。
一个黑色衣裙的女孩冲过标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弹簧 门进到大厅里。她有一头红褐色的头发,像许多女人一样不知道用 什么方法高高吹起。莫琳从来不热衷于吹头发。她会小声埋怨“哪 有时间做什么发型”,好像那是哈罗德的错似的。女孩把水煮蛋放 到两位苗条女士的桌上,回头问道:“来一份早晨全餐吗,弗莱先 生?”
带着一阵羞愧,哈罗德突然想起来了。这是前一天晚上带他去 房间的那个女孩,又疲倦又兴奋的他还告诉她自己要走路到贝里克 去。他真希望她什么都忘了。他试着回答:“好的,谢谢。”但他 连直视她都做不到,那句“好的,谢谢”也几乎轻不可闻。
她指指大厅正中,正是哈罗德不想坐的那张桌子。他一步步挪 向那张桌子,突然意识到从下楼梯时就一直闻到的那股刺鼻气味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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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他真想冲回房间再洗漱一次,但这样太没礼貌了,尤其是她已经请他坐下,而他也乖乖地坐好了。 “要茶还是咖啡?”她问。
“好的,谢谢。” “两样都要吗?”她非常耐心地说。现在他又多了一样东西要担忧:即使她没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即使她已经不记得他昨晚说 的话,她也可能觉得他已经很老了。
“来一杯茶就好了。”哈罗德说。 她点点头,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弹簧门后,哈罗德终于松了一口气。餐厅又安静下来。他调整一下领带,然后把手放在大腿上。如 果他不动,兴许这一切都会消失。
穿灰衣的两位女士开始谈论天气,但哈罗德并不确定她们是在 对彼此还是对其他顾客说话。他不想表现得冷淡无理,但又怕她们 觉得自己在偷听她们的对话,于是尽量装作很忙的样子,一会儿研 究桌上“请勿吸烟”的牌子,一会儿又读着墙上的标语“敬请各位 顾客勿在餐厅接听电话”,心中奇怪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 这里的老板这么多忌讳。
侍应女孩再次出现,手里拿着茶壶和牛奶。他让她倒了杯茶。 “这个天气,出行正好。”她说。 她果然记得。哈罗德呷一口茶,烫到了嘴。女孩在他身边忙忙碌碌。
“您经常做这种事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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