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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郑氏门徒,却忘恩负义,不再遵从命令,受到挟持才答应我们要求,盗取白马之粮,若是白马之粮为人所知,他必然成为第一个囚徒…他对我们心怀怨恨,一定毫不犹豫的将我们招供出来,若是我们卖粮给李渊、李密,突厥、高句丽的消息为暴君所知,‘通敌叛国’之罪名自然是少不了了,《半月谈》定会第一时间刊登。”
卢豫脸色苍白的微微点头,“皇帝杀不光郑氏、卢氏子弟,哪怕改朝换代也灭不了枝繁叶茂的两大士族,可要是天下人视我二族如寇仇,二族就真的要被连根拔起了。”
时禹不得不死,否则郑、卢二氏要是被冠以“通敌叛国”罪名,就算杨侗找不到他们这些暗中势力,无法按照叛国罪对二氏夷灭三族,但这名声却是他们不能背负的。
传承千年的簪缨士族若是背负这样一个罪名,便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尘埃,遭受比灭族还要惨痛的打击。有隋一朝必将面临朝野上下打击,被国人厌恶抛弃。
以前通信不便,或许不怕,但现在廉价纸张满天飞,《半月谈》更是发行天下,若先向天下公布,再以史书刊载,后再定上奸佞榜,那么,两氏便世世代代成为人们心中的汉奸。
此等局势之下,不要说恢复元气,便是隐姓埋名的子弟连本姓都不敢用,长此以往,哪还有什么荥阳郑氏、范阳卢氏?
郑元琮脸色苍白,噔噔蹬的退数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两人各有所思,思索应对之策。
凉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一个时禹无所谓,关键是参与此事的人太多,若是朝廷顺着时禹去查,终是找到蛛丝马迹。
虽然他们落在朝廷手中的罪证不少,可那些,大多是坑害同僚之事。
那是以前就有、以后也会存在的政见之斗,虽然下作一些,可也上升不到人人喊打的高度,若是将“通敌卖国”的罪证与之结合,那威力就大了。
“咕嘟,咕嘟……”
火炉上的水壶再次沸腾起来。
“卢公,父亲!”便在此时,一名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的青年文士疾步而来,此乃郑元琮的次子郑仲宇,他才情飞扬,乃是郑氏年轻辈的第一人。
郑元琮皱眉道:“何事?”
“父亲!”郑仲宇行了一礼,道:“朝廷发布公告,对抗洪功臣做出了嘉奖,在这其中,白马县令时禹应对得力、指挥得当,拖着重病之躯,率领百姓守护大堤,为大军争取得到最为宝贵的时间,受到杨侗的重视,钦点其为荥阳检校太守,原太守张坚平调襄阳郡。”
他也参与一些族中之事,很多时候代父施令,对于郑、卢二氏的关系十分清楚。
郑元琮、卢豫两顾一眼,就此事思考了起来。
卢豫轻轻眯起眼睛,默默的思量了一会儿,笑着说道:“荥阳不仅是郑氏族地,更是比邻京师的上郡,时禹若是做出政绩,‘检校’二字就会去掉,成为正式的太守了!这颗种子终是茁壮成长,成了郑氏领军人物,得加以重视啊。”
郑元琮点了点头。
以往,朝廷凡是有个空缺官位,大家都争得头破血流,世家门阀占人力上的资源优势,往往以妥协的方式瓜分干净,致使出自寒门、中小世家的官员晋升无门,慢慢向他们靠拢,成为各个世家门阀的外围势力,因此,各家各派都有一大片官场网,休说一个县令,便是一部之首,他们在关键时刻也能眼睛不眨一下的放弃。
可现在的世道不同了,世家门阀遭到杨侗压制之后,郑卢二盟中的成员,官职最高的也就中县县令而已,好不容易出了个郡守,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此人一旦稳步上升,成了中枢官员,定能拉郑氏更多人上位。而且他有太多把柄在郑氏手中,也不怕他以后不听话。
“话是如此!”郑元琮抚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道:“只是杨侗一直以来,对政务不太管顾,一应事务,多委内阁和三省主官,大有垂拱而治之意,如今却忽然重视一个县令,这其中必有缘由吧?”
卢豫说道,“元琮以为,一向对政务不甚关心,但有决定多听谏议的杨侗,这一次突然自我独断的提拔时禹,事先也泄露半点口风,意图何在?”
郑元琮点头:“正是如此,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感觉杨侗必有目的,可目的究竟何在呢?”
卢豫微微一笑:“老朽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
“请卢公明示?”
“杨侗此举,必与阴弘智有关。”卢豫说道:
郑元琮双眼一亮:“卢公指的是皇储之争?”
卢豫点了点头:“皇后和太子杨峥没有外戚可依,所仗者,是皇帝的宠爱,没有势力可傍,十分不稳。而武妃水天姬之子杨嵘有外族血脉、与皇位无缘;皇族和朝臣绝不支持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江山被有反贼的血统皇子窃居,所以丽妃李秀宁之子杨岱、惠妃萧月仙之子杨峻也与皇位无缘;淑妃卢清华之子杨崇、贤妃长孙无垢之子杨巍,因为其母之故,亦然不受皇族、朝臣重视。”
“而德妃阴明月却不同,她不仅是忠臣阴世师之女,还是为大隋打下明月郡的功臣,另外,其兄阴弘智又是民部侍郎,在皇后和太子势弱的情况下,她能不为自己以后的儿子考虑吗?阴弘智如今执掌荥阳、东郡、东平三郡一应事务,权力极大,又见时禹有才能、有政绩,将之推荐给杨侗、引为外援十分正常。”
“卢公言之有理。”郑元琮缓缓点头,道:“自古皇家,没有人不对高高在上的龙椅心怀向往,阴弘智小小年纪就是民部侍郎,下一步尚书、仆射,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利用自己的于朝堂内外经营的势力,将太子掀翻也不是没有可能。时禹入主中枢同样不是没有可能。”
“没错。”卢豫忽然笑得就像一只偷了鸡的老狐狸,说道:“时禹,是我们接触阴弘智的重要之棋,一旦我们与阴弘智搭上关系,他为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权势,定然愿意与我们合作,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至于他成不成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通过他,获得了需要的东西。”
郑元琮会心一笑,若是阴弘智、阴妃未来生出来的儿子争不过,他们及时抽身,照样可以反捅一刀,从而在得胜一方担任重职。
千多以来,他们不就是这么下来的么?
“这么来说,时禹还有大用,当救啊。”
“正是如此。”
“但是怎么救呢?白马仓的缺口太多了……虽说我们将之如数归还,也只是少赚了一些,可这粮食怎么办?怎么来?”郑元琮皱眉道。
“元琮的首行还不到家啊。”
“还请卢公指点。”
“我们世家门阀独立于朝堂之外,却一直和朝堂息息相关;世家独立天下,却又深融天下;旁人看我世家子弟高高在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实则呢,我们世家门阀比任何人都市侩!”
卢豫别开生面的讲解,一下子吸引了郑元琮、郑仲宇父子二人的注意,开始认真倾听起来。
卢豫说道:“我们传承千年,有的先祖还当过君王,但改变不了兴旺、衰败的规则,于是在一次次失败之后,我们的先祖痛定思痛,不再纠缠于皇权,反其道而行之,令皇帝成为我们手中的武器,如果皇帝不遵从,再御天下黎民为己用,将之推翻!入仕而不争世、借民力御皇权,也是我们卢、郑、崔、王等山东士族兴而不盛、危而不亡的根本所在。”
“而杨侗现在固然敌视我们,但他的政策持不可久。因为换一帮泥腿子上来,也不过是制造新贵族罢了。不管这些人原本是哪行哪业,都不可能一直做到不忘初心。因为他们也要维护自己的家族、要建立自己的势力,只要有这想法,就需要积敛财富、建立人际关系,而这些穷鬼比我们这些已经吃饱了饭,只想给后代积攒家业的世家门阀更要穷形恶相。杨侗前年杀了的数万名贪官污吏和他们的家眷,这就说明这些穷鬼贪婪毕露,这些穷鬼世世代代都是穷鬼,一个个都穷怕了,所以一朝得势,便将积世之穷暴发了出来,哪还能保持初心?”
卢豫摸了摸胡须,目光炯炯地道:“我们世家经过千年积累,曾经积蓄过巨大的财富。这财不是表面上的财宝,更不像以前的和尚那样,铸成金佛玉佛银罗汉,埋到地宫之中。我们掌握财富,是与民生、民计、民智息息相关的东西,是充斥在各行各业中的人脉,这些才是世间最根本最根本的力量。比如说植桑养蚕人、织布采珠女、牧马种田人……每个都是最卑微、最不足道的存在,可是每个人都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遥遥控制着、掌握着。你要开绸缎庄子,你就必须掌握植桑、养蚕、织布人,你要贩卖马匹,你就要掌握牧马人,你要贩卖粮食,你就要掌握种庄稼的人,这种掌握力很轻很弱小,他只要轻轻一挣就断了。所以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人,不是统治他们、不是收租收税、不是驱使他们替自己打仗,只因那是朝廷的权力。世家门阀只能通过隐藏的手段去控制,通过天下黎民来影响朝廷,再通过朝廷反过来影响天下黎民。”
“一个人的声音太小,朝廷听不见。所以我们世家门阀做的事情就是把他们的声音拢到一起,让朝廷听得见民间的声音。皇帝要是发布不利天下的政令,如果等这政令恶果自己显现出来,天下早已呈现出饥民暴动、不可收拾的乱象。而我们则可以利用培植起来的官员、诤臣,在朝堂上提出反对意见。如果皇帝还是不肯改,我们则通过粮价浮动、粮食短缺,叫他知道利害。”
卢豫深入浅出,很直白地向郑氏父子说明了“不王而王”的道理。
“王而不王”千家世家可以传承几千年的原因,他们已经从王朝纷争之中跳了出来,再也不想去夺取政权,建立只有数百年国运的王朝,他们现在只是依附政权、却又相对独立。
为了更好生存,他们既给政权提供养份,又能从政权之中获得相应的回报,当一个政权的生命走到尽头,便将之抛弃,然后再找一棵“大树”,继续共生共存下去。正是凭着这种生存哲学,千年世家不仅没有在战乱中湮灭,反而步步仗大,影响着天下的方方面面。
而郑元琮,也从卢豫这番话中,寻到了挽救时禹的办法,那就是以粮攻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