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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打那小子从军之后,老汉就再没饮过一口酒,老汉心里懊悔啊,因为实在是太过对不住他。可老汉心里也有期盼,盼望他能够杀敌建功,能够衣锦还乡,让大伙儿都羡慕,让老汉在左邻右舍面前也能抬起头来。老汉还想,等到那小子归来的时候,能看到老汉将地里的粮食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能心里宽慰一些,也能意识到他阿爷对他的愧疚。老汉一直盼着那天,盼着盼着,也就不想他再立功受赏了,只觉得他能活着回来就行,能看到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哪怕他从来没对老汉要求过甚么,但老汉也想让他知晓,他的阿爷不是个没心没肺的窝囊废,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谁曾料想......谁曾料想,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再也没有了。左等右等,等到的不是他归家的消息,而是战死沙场的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汉之前都是在干甚么啊......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洛阳了,老汉也再没机会让他知道,老汉心里对他的愧疚......”老汉已经哭成了泪人,苍老的身躯在不停颤抖,但他忽然一把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腰杆站直了身体,对着李从璟深深一拜。
而后老汉目光如铁:“听闻王师要进军河西,所以老汉要再入军中,跟随大军征战,手刃蛮贼为我儿报仇!即便不能杀贼,不能为我儿报仇,但老汉至少要让我儿在天之灵知道,他阿爷重新活成了人样。最不济,他那些从未说过口的话,那些对老汉的期望,老汉得让他知道,虽然他没说,但是老汉都知晓......”
李从璟看着眼前的边地老汉,一时不能言语。
“将军!”老汉见李从璟不表态,还以为李从璟不答应他的请求,于是再度拜倒在地,声音如泣如诉,“即便不能杀贼,哪怕只是戍边,老汉也要再入军中一回。我边军父子,子承父志,世代为国戍边,不论功劳与否,都该同在军中,同死沙场......”
李从璟心头震撼,再度将老汉扶起来,叹息道:“老人家一片赤诚,我岂能不顾?只是不知老人家的儿郎,叫甚么名字?”
“他叫吴生!吴钩的吴,生死的生!”老人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挺起了胸膛,倍显荣耀。
“吴钩的吴,生死的生,吴生......吴钩战沙场,与敌争生死,吴钩复关山,何论生与死,老人家......边地父子,实在是可歌可泣!”
......
灵武县,城郊某处荒地,有女席地屈臀而坐,面对一河秋水,吹响了嘴边的羌笛。
湛蓝的苍穹总是浩远,流荡的白云依旧悠悠,身前的贺兰山直入云霄,远处的黄河水奔流不息。
天地间的人啊,在山川与岁月面前,总是这样渺小。人姑且这样渺小,何论人的那些悲欢离合,除了身在其中的人,又有谁能体味其中刺痛心灵的艰涩?
羌笛的声音婉转悠扬,经久不息,它萦绕在人的耳畔,触动着人的心弦,让人哪怕是从梦里醒来,也能深味其中的辛酸苦辣。
羌笛声渐渐小了,到最后微不可闻,它终于离开了小娘子殷红的唇,因为小娘子已经在掩嘴抽泣。秋日里渐少的飞鸟,草木间早已踪影全无的彩蝶,可曾看得到小娘子脑海里漂浮的画面?
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一骑奔驰而来。
骑兵甲兵俱在,在不远处滚落马鞍,向小娘子走来。
小娘子听到动静,抹干了眼泪,站起身,向来人行礼,“吴大哥。”
吴春看到小娘子的脸,便知她方才哭过了,不禁叹息道:“玉娘若是对吴生想念得紧,大可去灵州陵园看看他。”
“不,他不在那里!”玉娘握紧了羌笛,咬着嘴唇坚定的说道。
吴春苦笑道:“玉娘至今仍是不信,吴生已经战没了么?”
玉娘瘦小的肩膀微微颤抖,她拼命忍住了眼泪,“军中不是也没有见到他的尸体吗?既然没有见到,他自然就还活着!”
吴春低头默然,既然对方愿意相信吴生还活着,他总不能执意说吴生已经死了,幻想在很多时候不切实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常能给人坚持下去的力量。
片刻之后,吴春道:“今日前来,是与玉娘作别,王师已经挺进凉州,某要去丰安了。”
“吴大哥要去丰安了?”玉娘微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希望的光芒来,“那吴大哥会不会也跟着王师去河西?”
吴春摇摇头,“说不好......也有可能罢!”
“吴大哥若是去了河西,若是找着了吴郎......”玉娘满怀希翼的说到这里,已是忍不住泪水夺眶,如果吴生没有在那一战中死亡,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河西军队俘虏了,那他就有很大的可能在河西之地。
“若是吴大哥见到吴郎,还请转告......”玉娘双手拼命攥着羌笛,关节白的没有丝毫血色,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只为说出当时本该对吴生说,却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请转告吴郎,奴一直都在念着他,一直都在等着他......”
吴春张了张嘴,却甚么也说不出口。吴生还活着的可能太小了些,他能再见到吴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但此时面对玉娘饱含希翼的眼神,他却说不出这些道理来。
昔日,贼军压境,大战已起,城池危殆,他要再上战场,她有试过阻拦,但阻拦不住,她便为他着甲。
今日,贼军已灭,大战已休,蒙他与众将士之力,灵武得保,灵州得安,而他却已不见踪迹,此时此刻,她只想告诉他:
她在等,在念......
......
朔方军为他在烈士陵园中立了碑,刻上了他的名字,让他成为国家英雄,但他们不知道,他并没有死。
吴生躺在草堆间,睁开双目,看见湛蓝如洗的天空,看见悠悠荡荡的白云,想起在灵州的战阵厮杀,恍若隔世。
当日跟随刘仁赡追击南下丰安的定难军,大捷之后再撤退追赶高审思的时候,被河西马军追上,刘仁赡率十余骑得以突围,吴生陷于阵中殊死拼杀,最终不敌,受伤力竭之后被擒。
如今,吴生的身份是俘虏,按照河西的规矩,他现在是奴隶。
奴隶,是战士在战场上得来的财物,隶属于私人,这也是吴生当日没有被斩杀的原因。
作为奴隶,他被迅速转移到河西。如今,他身在甘州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在这一堆杂草中间苟延残喘。与他同样被带到河西的,还有百十名朔方军俘虏。
“吴生,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一名朔方军俘虏摸到吴生身边,一面警惕的望着不远处警戒的回鹘骑兵,一面低声问吴生。
“我腿上有伤,至今未愈,走路尚且艰难,遑论奔逃?若是跟你们一起走,别说逃不出去,只怕也会连累你们。”吴生苦涩道,眼中的哀伤浓烈的化不开。
被俘虏的这些朔方军将士,如今大部分都已伤势痊愈,他们不愿做回鹘人的奴隶,自然就想逃回灵州去。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那名朔方军与吴生关系不错,听他这话说,心中不禁难受万分,却也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从甘州逃归灵州,路程太长,艰难无数,腿脚不便的吴生的确不可能走回去。
“有甚么话要带回去吗?”朔方军问。
吴生沉吟下来,他想起在定远城的血战,他想起在灵武县的奔袭,他想起他父亲的酒坛与唠叨,他想起了太多。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泪水纵横,咬牙低声道:“若是见到朔方军同袍,告诉他们,我已尽力;若是见到我父亲,告诉他,我不曾让他失望;若是见到我阿娘、小妹,告诉他们,我深爱着他们......”
听到这些话,那名朔方军不禁双目通红。
“还有没有别的?”朔方军强忍着心头的酸涩问。
“没有了。”吴生摇摇头。
朔方军点点头,“吴生,保重。”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离去。身为同袍,便是有再多话,此刻也不知从何说起。
“等等!”吴生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把拉住对方,默然了须臾,忽然双目明亮道:“灵武县有家药铺,药铺里有个玉娘,若是你们见到她,就告诉她......她是个好女子,让他好好活着,找个好人家嫁了......”
朔方军重重点头,带着吴生的期许离开了这里。
吴生重新躺会草堆,复又看向无边无际的蓝天。
彼处,似乎有一张清秀的小娘子脸庞。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勿等,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