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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年轻的大将军豪气勃发

    秦军畏惧马服子的传闻,在赵国君臣中激起了非同寻常的反响。

    孝成王第一次听到,也只是笑了笑而已。可短短旬日,先后有二十多位大臣向他禀报巷闾市井的这个消息,越说越有本,越说越有证,孝成王也不禁怦然心动了。这日平原君进宫商议上党粮草事宜,孝成王笑着问了一句:“人言秦军畏惧马服子,王叔可曾听说?”平原君稍事沉吟道:“老臣早已听说,唯恐流言有诈,故未敢报王。”“王叔所虑原是不差。”孝成王思忖道,“事出有因,能否派出密使斥候查勘一番?”平原君道:“王有此意,老臣自当部署查勘。”

    旬日之内,斥候从上党陆续回报,秦军将士中确乎流传着各种马服子父子的故事,兵士们夜间在篝火边闲话,也是高一声低一声地说马服子如何如何,然则却始终没有听到怕马服子的说法。只有一个乔装成河内运粮民夫混入秦军营地的斥候说,他听到秦将王陵高声大骂:“鸟!马服子没来撤个甚!廉颇老卒会打仗么?过夏生擒这个老匹夫!”又过旬日,派到咸阳的密使回报:咸阳国人也多议论只当年马服君胜过秦军,目下武安君虽则不行了,但只要廉颇统军,秦军哪位大将都可胜得这老卒,秦国照样灭赵。最重要的,是密使通过楚国大商,与秦国国尉府的几个吏员有几次饮酒聚谈。吏员们都为武安君即将辞世长吁短叹,但说到战局,却都是轻松随便,说王龁可能与马服子不相上下,但对付老廉颇绰绰有余也。

    平原君揣摩再三,不知如何决断了。

    平心而论,平原君对赵括的种种做派很是不以为然,对赵括的兵家才能也实在是心中无底。然则三年过去,两国大军对峙终须有个结局,长守也不是出路,加之白起将死,莫非当真到了扭转乾坤的时机?若有此千古良机,自己却因一己好恶而埋没良将,岂非赵国罪人了?至少,赵括举荐的李牧,平原君是极为赞赏器重的,一番长夜谈,立即任命李牧做了云中将军。若赵括有李牧那番沉雄气度,夫复何言?若说选将,平原君是本能地喜欢李牧。然则回头想去,李牧也没有赵括那般激情勃发才思喷涌谈兵论战从容如数家珍;再说李牧比赵括还年轻,军中尚无声望,震慑六十万大军谈何容易?相比之下,赵军将士多有当年马服君部将,几乎人人都对少将军赵括钦佩三分,赵括统军,决然不会生出将令不行的尴尬。可是,老将军做何想法?三年前自己与老将军在军前有约,誓言为老廉颇做邯郸根基,自己一退,老将军何以处之?

    辗转反侧一夜,仍是莫衷一是。清晨寅时三刻离榻,平原君还是赶着卯时进宫了。孝成王正听蔺相如禀报列国情势,见平原君进得书房,摆摆手教蔺相如稍等,转身对着平原君一笑:“王叔匆匆而来,想是查勘有定?”平原君将各方回报一一说明,末了道:“此事老臣难决真伪,但凭赵王决断。”孝成王听得兴奋,拍案道:“果真如此,天意也!”“我王差矣。”一直安坐静听的蔺相如突然插话,“邯郸传闻,臣亦闻之。姑且不说,此等流言完全可能是秦国用间。但以实情论之,马服子不可为将也。”

    “为何?”孝成王有些不悦。

    蔺相如神色坦然道:“赵括才名虽大,却只是据书谈兵,不知据实应变之道。用赵括为将,犹胶柱鼓瑟也。”

    “胶柱鼓瑟?此话怎讲?”

    “调弦之柱被胶粘住,瑟便无以发声。赵括为将,如同胶住了五十万大军变通之道,唯余猛攻死战一途,后果不堪也!”

    赵孝成王一时默然,思忖片刻笑道:“上卿对赵括之论,未免偏颇过甚了。”

    “老臣论才,但以公心,上天可鉴!”

    “也好,本王与王叔思谋一番再说。”孝成王一摆手,显然是要蔺相如不要再说了。蔺相如本已经成为隔代褪色的老臣,与孝成王远非如与惠文王那般君臣笃厚,更兼孝成王已经显然断定他论才不公,再评说赵括则是适得其反。蔺相如毕竟明锐,如此想得明白,一拱手告辞去了。

    次日,邯郸又传开了一则消息:蔺相如与廉颇有刎颈之交,诋毁马服子,图谋朋党私利。传闻沸沸扬扬,几日之内朝野皆知。平原君觉得这则传闻实在蹊跷,进宫提醒赵王当机立断,否则上党大军不稳,邯郸民心也不稳。虽未明说,平原君却是显然希望赵王将廉颇蔺相如之传闻看做秦国用间,打消起用赵括之念,抚慰廉颇而平息流言。谁知孝成王已经在传闻流播之时,召见赵括做了一次长夜密谈,此刻已是另一番思谋。平原君一催,孝成王当即断然下书:拜马服子赵括为大将军,统帅上党大军决战秦国!

    消息传出,邯郸国人奔走相告,一时满城欢腾,朝野臣民尽皆慷慨请战。孝成王大是振奋,第一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顺天应人的圣明决断,立即又下了一道王书:三日之后,亲自率领举朝大臣为大将军郊亭壮行。

    王书颁出,孝成王立即召平原君进宫,要平原君前赴上党坐镇,一则督察大军,二则做赵括大军的粮草辎重总后援。实际上便是赵括代廉颇,平原君代赵括,孝成王坐镇邯郸做最终决策。平原君不假思索,慨然应允。赵王已经即位七年,诸多事体已经流露出独断迹象,自己若执意守在邯郸领政而推辞赴军,实在也是不妥。大计已定,在君臣计议统筹粮草的诸般细节时,老内侍来禀报,说马服君夫人抱病求见。

    “快请。”孝成王已经站了起来走向门厅。

    赵奢遗孀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夫人了,拄着一支竹杖欲待行礼,被笑盈盈的孝成王搀扶住了。虽则如此,老夫人还是执意向孝成王微微一躬身,方才坐在了内侍搬来的绣墩上。

    “老夫人,大是安康也!”孝成王笑着高声一句祈福辞。

    “君上,可是用赵括做了大将?”老夫人突兀一问,神态分外清醒。

    孝成王点头笑道:“对。马服君将门有虎子!”

    “君上差矣。”老夫人摇摇头,喘息几声平静了下来,“马服君在世时,曾几次对老身说及:若赵括为将,必破军辱国。老身问何以见得?马服君说,赵括三病,无可救药。”

    “三病?”平原君不禁笑了,“哪三病啊?”

    “读兵书寻章摘句,有才无识。”

    “马服君屡次被儿子问倒,气话,不作数也!”孝成王大笑。

    “盛气过甚,轻率出谋,易言兵事。这是二。”

    “此等断语大而无当,老夫人何须当真!”

    老夫人不断摇头,自顾认真地说着:“其父在时,但受君命为将,不问家事而入军;王室赏赐,尽皆分与将士共享;亲友者百数,无携一人入军。而今赵括为将,王室赏赐归藏于家,用以大买田产;在军不亲兵,升帐则将士无敢仰视……此父子原非一道,愿我王收回成命,毋得误国。”

    孝成王一阵默然,终是禁不住道:“老夫人,此等细务纵然有差,亦非为将之大节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独对赵括之秉性细行大加苛责?如此说来,廉颇老卒无文,蔺相如曾为乞食门客,都做不得栋梁之材了?”

    老夫人默然良久,喘息一声道:“知子莫若父母也。君上执意用赵括为将,请君上准许老身与族人,不连坐其罪。”

    “准请!”孝成王慨然拍掌,“马服君有首败秦军之功,老夫人与族人自当免坐。赵括建功之日,老夫人与家人族人却要一体封赏!”

    “父母之心,唯天知之也。”平原君叹息一声过来抚慰,“老夫人,言尽于此,此等话不要再说了。成命一出,军心民心不可乱也。”

    老夫人不再说话,抹着眼泪点点头,被侍女搀扶去了。孝成王看看若有所思的平原君,转身一声吩咐:“宣赵括进宫。”

    上党相持进入第三年时,赵括的军务日见减少,后来简化为一件事:每月在邯郸与上党间来回一次,在邯郸国尉府统筹输送粮草,在上党廉颇大帐交接粮草。虽说再也没有与廉颇横生龃龉,毕竟是话不投机,赵括与廉颇几乎从来没有磋商过战场见识。但赵括也绝不是无所事事,更不是没有了见识,相反却更忙碌了。这忙碌,是本职军务之外的诸般军情揣摩。只要在上党,赵括总是到赵军壁垒逐一踏勘,回到行辕便绘制一幅壁垒图。两年多下来,赵括已经将两大防区的四十六处壁垒全部踏勘完毕,四十六张大图也全数画完。在武安君白起将死的传闻流播之时,赵括又再次对所有壁垒踏勘一遍,回到行辕对照壁垒图,竟发现所有壁垒三年来都没有丝毫变化。赵括顿时愤怒了,立即带着大卷壁垒图兼程赶回邯郸,连夜求见孝成王。这便是赵括与孝成王的那次长夜密谈。赵括的一番话使孝成王大为震撼:“老廉颇曾对平原君声言:但有战机,自当攻秦。既然如此,便当逐年做攻敌之备,或设置器械,或前移壁垒,或隐秘挖掘前出地道。然则,全数壁垒三年无变,赵军何有攻敌之心?如此坚壁防守,臣实不解老将军终将如何!”

    看着满满摊了几大案的壁垒图,看着已经变得黝黑精瘦的年轻将军,孝成王心下感奋不已,不禁拍案感喟:“马服子啊,白起这恶煞终是要到头也!你若为将,却当如何?”赵括一声长叹:“惜乎赵括生不逢时也,竟不能与白起并世交锋!”孝成王双眼顿时大亮:“马服子期盼与白起对阵,壮哉壮哉!”赵括坦然道:“固国不以山河之险,胜敌不以弱将而成。若我国人将战胜之道寄予白起之死,实为侥幸图存之心,不足取也。军势当攻则攻,当守则守,岂能以敌方何人统帅而定策?若此作为,田单以商贾之身,不当抗击乐毅也。白起纵是方今战神,也须得以战场之法打仗,何惧之有也!”

    这番夜谈,使孝成王对赵括骤然有了沉甸甸的感觉。决战决胜的气度并非人人都有,对于大将,则更是难能可贵。老廉颇以勇气闻于诸侯,然则也并非没有过畏战守成之心。当年秦军铁骑进犯阏与、武安时,老廉颇畏惧不敢出战,今日又如何能说不是?当年之秦军也是所向披靡,山东六国对秦军无一胜绩。若依寻常之才,赵军自然只能据险防守了。然则恰恰是父王慧眼决断,不用廉颇,不用赫赫盛名的乐毅两子,却毅然起用了喊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赵奢,才有了那场大胜奇迹,才一举使赵国与秦国比肩而立。若无此举,赵国安得大出于天下!而今面对天下畏如尊神的白起,赵括独能以求战之心对之,且战场踏勘如此扎实,能说是轻躁气盛之心?有得赵括此人,未尝不是赵国又一次大出的机遇,你赵丹若无父王慧眼决断之胆识,便将永远失去这再也不会重现的千古良机。

    唯其如此,孝成王的心志丝毫没有动摇。

    此刻,孝成王要做的,是抚慰赵括,使他毋得受老母之言而乱其心。及至赵括匆匆进宫,听孝成王平原君一说,轻松地笑了起来:“老父终生轻我,尽人皆知。老父此话,非但对老母说过,也对先王说过。赵括若是计较在心,成何体统?”平原君不禁大笑:“马服君父子,天下一奇也!父子相轻,直言相向,连带老母卷入,却谁也不做计较。”转而低声笑道,“少将军若要置买地产,先不要忙,此等事老夫帮你,先打仗再说。”赵括朗声大笑道:“人言诚可畏也!我在武安谷地买了六百亩草场,那是专一为我千骑队驯马之所。传入老母耳中,便成了置买私产,夫复何言?”平原君不禁惊讶了:“大将军千骑护卫,自有军马,何劳自己买地驯马?”赵括笑道:“去岁之时,李牧受我之托,在阴山林胡部族为我买得六百匹未驯野马。我想尽快就近驯出,替换千骑队老马,使千骑队成为一支风暴铁骑。君不闻白起但在军中,必率三百铁鹰锐士么?”孝成王听得大是感奋,立即吩咐身边老内侍:“立传王令:再赐大将军黄金千镒。”赵括毫不谦让,慷慨一躬:“谢过我王!”平原君又是一阵大笑:“壮哉马服子!老夫做你督军使了!”君臣三人同声大笑起来。

    三日之后,当初秋的太阳堪堪挂上雄峻的箭楼飞檐时,邯郸西门外已经是车马辚辚行人如潮了。赵孝成王亲率百官从官道西来,邯郸庶民万人空巷,从四面八方拥向那座古朴硕大的迎送石亭,欢呼雀跃地堆在山丘,挂在树梢,矗在任何一个可以遥望石亭与官道的塄坎上,都要一睹以与白起并世对阵为荣的年轻大将军的风采。

    日上半山,遥闻鼓声大作号角连天。邯郸西门外军营旌旗飞动,一彪军马如火焰般掠地卷来。片刻之间,一杆红色大纛旗一个斗大的“赵”字满当当涌入眼帘。大纛旗下,一员黝黑高挑的英挺将军端坐在雪白的战马上,大红绣金斗篷猎猎舒卷,头顶帅矛灿灿生光,一身棕色紧身胡服皮甲,直是天神般威武。身后千骑更是一色的红鬃阴山烈马,仅仅是那隆隆如战鼓般整齐的马蹄声,便使人皆骑射的赵人一片喝彩。及至骑队风驰电掣般卷来,又在亭外半箭之地齐刷刷山岳般骤然人立,漫山遍野响彻了“上将军万岁!”“马服子万岁!”的欢呼声。

    朝臣夹道,乐声悠扬,孝成王踏着厚厚的红毡迎了上来,对着迎面大步走来的赵括,从身后内侍的托盘中捧起了硕大沉重的青铜酒爵。赵括拱手一声“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双手接过青铜大爵汩汩痛饮而下。一连三爵甘烈赵酒,赵括面颊飞红,慷慨高声道:“我王亲率朝野臣民为臣壮行,臣请歌一曲,以明心志。”

    “好!”孝成王转身一摆大袖,“乐工,《赵风》!”

    战国谚云:秦赵同宗。赵人乐风与秦人乐风如出一辙,同是慷慨豪迈几如嘶喊,同是肺腑悲声苦绝其心。《赵风》一起,黄钟大吕弦管激扬。赵括锵然拔出弯月胡刀,青光闪烁间一声清越高绝的嗓音破空而出:

    兵书千卷 雕弓天狼

    九州烽烟 壮士何伤

    铁衣胡马 长驱上党

    扫灭秦虏 大赵皇皇

    随着响遏行云的一声高腔,赵括的弯刀入鞘了。满场人众肃然无声,孝成王泪光盈盈,对着赵括深深一躬。骤然之间,欢呼声震天动地淹没了邯郸郊野。赵括挺身向孝成王一拱手,飞身上马。一阵鼓声,一片飞动的火焰卷着一点雪白绝尘去了。孝成王望着远去的马队,久久伫立着。

    二 长平换将 赵军骤然沸腾起来

    换将风声传到长平行辕时,老廉颇震怒了。

    半年以来,军营流言不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老廉颇大是头疼。他坚信这些流言都是秦国那个鸟黑冰台恶意散布的。甚个山东五国都不理睬赵国了,赵国府库缺粮了,赵国无兵可调了,匈奴要趁机南下大掠赵地了,林胡要东山再起了,等等,兵士日每都有新传言,军营日每都是一惊一乍。对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风传,老廉颇实在找不出破解之法,除了大骂秦人卑劣,只有严厉申饬全军:传播流言者立斩不赦。饶是如此,流言还是鬼魅般游荡在军营。更令人气恼的是,有些传闻竟迅速得到了正统途径的证实,譬如白起将死,譬如合纵未成。老廉颇军令再严,也不能日每杀人。时间一长,老廉颇对这鬼魅般无孔不入的流言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两三个月前,军营流传出秦军不惧老廉颇而独惧马服子的消息时,老廉颇破天荒地哈哈大笑起来:“滑稽滑稽!秦人造谣术太得拙劣也!竟说自己怕一个翩翩书生,当老赵人磁棰愣种么?鬼才信!”于是,老廉颇非但没有禁止这则流言,反倒是走到哪座军营说到那座军营,总是大笑一通,以这则最是荒唐的流言讥讽秦人造谣术的拙劣。在廉颇看来,秦人制造的这则流言荒诞过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使所有流言在赵国朝野变成一阵烟雾飘散。谁知便在他兀自哈哈大笑的时候,一则惊人的消息在军营迅速传开:赵王决意换将,拜赵括做大将军,老将军要去职了。

    廉颇脸色铁青,当即升帐聚将,严厉追查流言来源。谁知四十多员大将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出声。廉颇大怒,雪白的须发骤然戟张,拍案一声大吼:“司过将军,立即查核。无论兵将,传谣皆杀!”正在这满帐肃杀之时,突闻行辕外马蹄如雨,中军司马飞步而来,低声在廉颇耳边说了几句。老廉颇脸色骤然一变,对司过将军吩咐一句:“你只查核,老夫片刻即回。”转身大步出了行辕。

    朦胧月色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了过来。

    “相如,你如何来了?”廉颇惊讶得声音都颤抖了。

    “患难刎颈,我不来谁来?”蔺相如淡淡一笑。

    “老兄弟后帐稍等,处置完军务你我痛饮。”

    “将士何罪之有也!老哥哥,不要再错杀了,听我说。”蔺相如拉起廉颇到了行辕战车的角落处。随着初秋的凉风,蔺相如的喁喁低语不啻一声惊雷,廉颇木桩般呆滞了。蔺相如的声音依然清晰地说着说着,一直将三年来的种种大事说了个巨细无遗,反复拆解条分缕析不休不止地说着,说着。

    “明白也!老兄弟不说了。”终于,老廉颇粗重地喘息了一声。

    “老哥哥若不愿留赵守边,选个立脚之地,相如送你。”

    “老夫之心,凉透也!赵国之外,老兄弟说个地方。”

    “楚国。我已与春申君说好了,或隐居或为将,皆由你便。”

    “明日交接完毕,老夫即刻便走。”

    “也好。邯郸家人,相如一力护送入楚,那时与老哥哥终日盘桓。”

    “如何如何?你老兄弟也要挂冠?”

    蔺相如泪眼大笑道:“赵国连长城都不要了,蔺相如何足挂齿也!”

    “天亡赵也!夫复何言?”廉颇喟然一声叹息,觉得身后有异,猛然回身端详,骤然间老泪纵横——四十多员大将整齐肃立在辕门庭院,无声地围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对着朝夕相处的将军们,老廉颇不禁深深一躬,直起腰挥挥手,拉起蔺相如大步去了。

    次日傍晚,赵括与平原君的马队开到了长平。廉颇一身老粗布衣平静地迎接了先头入关的平原君,只淡淡一句:“平原君不须说了,老夫今夜便行交接。”平原君原本尚有疑虑,着意做了渐进安排,劝说赵括先在长平关外驻扎一夜,由他先期抚慰老将军并通报众将后,再行定夺军令交接日期。目下廉颇如此行头如此说法,竟教平原君心头猛然一跳。老廉颇坦诚执拗勇冠天下,部下大将更是浴血患难,但有不服便是事端,此话是真心还是示威?

    “赵胜食言,万般无奈也。老将军记恨,赵胜请罪了。”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廉颇笑了:“此乃天意,老夫何敢罪人也?平原君不信,随老夫入军便了。”

    进得长平幕府,聚将厅灯烛煌煌,众将肃然列座,帅案上赫然明列兵符印信令旗王剑等一应军权公器。老廉颇淡淡一笑:“如何?全军大将四十六员,一个不差。”平原君毕竟通得军旅,知道这大将齐聚便是军中无事征兆,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老将军忠诚与国,赵胜先行谢过。”转身对随身司马一声吩咐,“请大将军入关接防。”

    片刻之后,千骑马队隆隆进入长平关。赵括带领着一班军吏与四名护卫武士,气昂昂进了幕府聚将厅。四十多员大将依旧是肃然无声,连平原君也是默默站着只是看。老廉颇对着赵括只是淡淡一笑,朝着赵括一伸手。赵括激情勃发而来,一路上不知想象了多少种交接情形,谋划了多少种应对之策,却偏偏没有料到目下这种毫无生趣的交接。赵括本想将王书慷慨宣读,谁知廉颇一伸手自己竟将王书接了过去。廉颇看也不看,将王书丢在了帅案,然后一挥手,一名中军司马一宗一宗地将兵符印信等诸般将权公器打开陈列,两名司马又抬来了一大案卷扎得整整齐齐的竹简,便肃然退了下去。

    “这是将权。这是军务。这是四十六员大将。这是全班司马军吏。”老廉颇伸手一番指点,一转身径自嗵嗵砸了出去。

    赵括嘴角一阵抽搐,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平原君低声笑道:“老将军心下不快,随他去了。上将军,还是接得大军要紧。”赵括长吁一声,脸色顿时舒展,立即下令:“随来军吏司马,立即清点将权军务。”转身又对满厅大将下令,“诸将回营,安抚将士毋得喧哗。明晨卯时聚将,本上将军部署大战。”

    “遵命!”大将们一声答应,鱼贯出厅去了。赵括原本想留下几个自己熟悉的将军以及父亲的老部将谋划一番,眼见将军们脚步匆匆没有一个人迟滞,终是没有开口。

    秋雾蒙蒙,太阳还没有出山,长平关外的几条山道上响起了急骤的马蹄声。各营大将纷纷提前赶到了幕府辕门外等候。寅时末刻,辕门口内第一通聚将鼓隆隆响过,大将们纷纷整肃自己的衣甲,按照职爵高低迅速排成了两行。廉颇在时,原是无人在意如此细行,但踏着鼓点不误点卯便了。然则军中早已传闻:这新大将军马服子最是讲究军容整肃,且处罚部属极为严厉。今日第一次聚将号令,谁敢不小心翼翼?及至第二通鼓声响过,大将们衣甲整肃地鱼贯进了聚将厅,依照各自座次,挺胸在各自将墩前站成了左右两厢六大排。三通鼓响,中军司马一声高呼:“大将军升帐——”

    一阵清晰有力的脚步声,赵括从那面威风凛凛的猛虎大屏后走了出来,肃然对着帅案正中的印剑令旗一躬,退后一步肃立不动了。中军司马接着一声高呼:“卯时点将——”肃立帅案侧后的一个军吏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念着一个个名字点了起来,被点到之将赳赳挺胸响亮的一嗓子“嗨”,此所谓应卯也,须得精神抖擞,高亢洪亮,绝不许有畏缩窝囊之态。此谓“军容”,也就是军中礼仪。

    对军营训练最有讲究的《司马法》云:“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军弱。在国言文而语温……在军抗而立,行而果,介者不拜,兵车不式,城上不趋,危事不齿。”这番道理被古人说得很透彻,军营的言行风貌与寻常国人是完全不同的。此中根本,是军士的一言一行都要张扬胆气,坚决果敢,而渐渐浸化出慷慨赴死的勇士精神。你看:昂首挺立(抗而立),步伐果敢(行而果),着甲胄不跪拜(介者不拜),兵车甲士不拱手(兵车不式),城头不能恐慌急走(城上不趋),骤然遇险不能张口乱喊(危者不齿)。一宗宗明确具体,长年做去,不由得你不生出一种豪情一种胆气。

    片刻间嗨嗨连声,点卯已告完毕,四十六员大将齐刷刷一个不缺。

    “大将军发令——”

    赵括“刷”的一声,一个大步到了帅案之前,目光扫过众将,激昂痛切地开始了初帅令:“诸位将军,上党业已防守三年,可谓兵疲师老。无须猜测,无须揣摩,赵括受命统兵,是要与诸位一道扫灭秦军,共建不世之功业!我大赵自从武灵王胡服骑射而成新军以来,大军西灭中山、楼烦,北却匈奴、林胡,拓地千里,大出天下而与强秦并立。自秦赵并立天下,唯一交手之战,也是赵军大胜。然则,受降上党之后,赵国大军却成了一堆烂泥。倏忽之间,丢三陉,丢西垒,损兵折将,节节龟缩。以致今日被秦军压在丹水之东区区三百里山谷,使赵国大军蒙受六十余年来之最大耻辱!”骤然之间,赵括从帅案锵然拔出那口金鞘镇军王剑,愤然一砍,帅案一角随着一道青光砰然砸到地上。

    “何以如此?”举帐肃然之时,赵括喘息了一声,语调略是平缓,“皆在我军一味防守,一味退缩也。当年田单抗燕,孤城艰危尚刻刻筹划反攻,始得有胜。而今两军对峙,我方营垒三年不做攻敌之备,谈何战胜攻取?赵括景仰廉颇老将军既往战功,却不能苟同老将军一味防守。”见将领中有人目光一瞥,赵括冷冷一笑,“诸位若以为是白起之死而使赵括请战,错也。国之良将者,唯以战场之变而变之。今秦军疲惰,粮草道远,营垒松懈,久屯厌战。主将王龁,更是一勇之夫。当此之时,若再一味固守,便是食古不化,便是败军亡国!”

    将军们已经渐渐被赵括的激昂雄辩所折服了。若赵括一味攻讦老廉颇,或只是蛮勇主战,这些久经沙场的将军们必然不服。而今,赵括非但没有攻讦老将军,且将改守为攻的道理大体已经说清。更根本处在于,自白起将死的消息传开,对秦军不利的传闻便接踵而来,赵军将士也是精神大振,求战之心日见迫切。说到底,军营将士的主流精神,永远都是迫切求战,古今皆然。如今一经赵括点拨激发,将军们压抑三年的求战之心顿时勃然喷发,举帐一阵高喊:“愿随大将军一战!”“血战秦军!”“大将军万岁!”

    “诸位将军有战心,国之大幸也!”赵括大是振奋,待帐中平息下来又道,“为大战之胜,本大将军今日发布两道军令:其一,原幕府司马、军吏,各加爵一级,悉数充任各部伤亡都尉;新幕府之司马军吏,由本大将军之随带吏员充任。”

    这种“易置军吏”的做法,本是军中忌讳。忌讳处不是大将军无权,而是易置军吏对战事大大不利。如同换官不换吏一样,换将不换吏也是军中传统。这些司马、军吏事实上都是掌握军务细节的实干吏员,其可贵处不在于智慧才思,而在于对繁杂军务的精熟与长期磨炼的处置经验。除了最重要的军令司马,也就是寻常所说的中军司马,一班军吏与将帅并无生死党附,而都是以军令是从。无论何人为将,司马军吏都是处置军务不可或缺的一套人马。今日赵括初帅便易置军吏,大出众将意料。谁知司马军吏们却没有怨言,齐齐一声遵命,当即站到将军们身后去了。此中要害,是赵括对司马军吏们每人晋爵一级,事实上有所抚慰。按其才具,这些司马军吏原本便是军中士子才做得的,寻常带兵都尉倒未必做得。唯其如此,司马军吏中也不乏期盼战场立功擢升者。既能加爵一级,又能驰骋战场,未必便是不好,谁却去与这个深得赵王信任且讲究甚多的大将军认真理论了?见司马军吏们如此泰然,将军们也会意,自没有一人出来再生异议。

    “第二道军令!”赵括语气骤然凌厉,“自今日起,各营立即做攻敌之备。半月之内,散守营垒之军兵,集结成营驻扎。专一防守器械退入辎重营,弓弩火器云梯云车等诸般攻敌器械,作速入营。营垒军炊器具一律退库,军士复我赵军剽悍轻猛之风,人各六斤干肉、两袋马奶子,做一往无前之冲锋陷阵!”

    “嗨!”大厅轰然一声,炸雷一般。

    正午一过,整个赵军营地沸腾起来了。三年以来,赵军都是营垒坚壁死守,骤然间要转入进攻准备,谈何容易?几度春秋寒暑,营垒几乎变成了兵士们的家室。每道营垒后都挖掘了无数山洞,避风处的山洞睡觉,通风处的山洞造饭,溪流边的山洞沐浴,深涧旁的山洞做茅厕,营垒中段宽大敞亮的山洞,便做了各个都尉的“幕府”。日复一日无仗可打,猛勇的士兵在这种军营“山居”中也实在有些散漫了,有些疲惰了。如今将令雷厉风行,要在半月之内回归大草原血战一般的轻兵大营,有多少事情要做?一时间,长平四面的四十多座大营垒里,人声鼎沸战马嘶鸣车马交错兵队穿梭,入夜遍山火把,白昼旌旗猎猎,半个上党都燃烧起来了。

    在这沸腾燃烧的时刻,赵括的中军幕府悄悄迁出了长平关,北上三十里,在丹水上游的一座高地连夜构筑了新的中军行辕。

    长平大战之后,后世对这座高地及其余脉有了两个名字:一叫做韩王山,一叫做将军岭。韩王山之名,当是后世得韩人之称而流传,说的是当年冯亭守上党以这座山为中军幕府。将军岭之名,当是后世得赵人之称而流传,说得是赵括在此驻扎幕府与秦军大战。赵括在昔日踏勘中早已熟悉了长平地形,所选这座山头,恰是丹水、小东仓水与永禄水之分水岭,平地拔起二十余丈,底部土坡,山腰以上则是石山,山坡不甚陡峭却也不易攀登,山顶一片平坦高地,可驻扎数万精兵。远眺而去,四方河谷与秦军黑色营垒皆历历在目,确是难得的中军号令之所。

    行辕一扎定,赵括立即下令设置云车大纛旗等以做三军总号令。当清晨的太阳爬上万千沟壑时,一团火焰般的“赵”字大纛旗在将军岭猎猎飞动了。

    三 秦国朝野皆动 白起秘密入军

    赵括替代廉颇的消息一传出,秦国朝野波澜顿生。

    诸般传闻原是郑安平人马的受命之作,秦国最高层当然清楚。然则对于不明真相的朝野臣民而言,赵括为将的消息不啻是秦赵大决的一道战书。用老秦人的话说,秦人绷着心与赵国撑了几十年,老是摔个平跤,没逮着个甚便宜。反倒是赵国有了“首胜强秦”之名,赫赫然成了山东守护神。如今这猛子赵国分明要与秦国生决死战,秦人虽则不怕,仍然是浑身一个激灵。此其时也,秦人公战之风早已蔚为传统,消息一传开,立即举国请战,各郡县官署庶民盈门,一口声要上阵斩首立功。咸阳官员大臣们络绎不绝地进宫求见秦王并纷纷上书,几乎是异口同声一个调:不能服软,早定国策,与赵国一决!

    与此同时,山东六国也立即紧张起来。赵人尚武好战,秦人虎狼成性,一个生猛,一个凶狠,活生生天下一双死硬对头。如今一旦举国大决,鹿死谁手实在是难以预料。为今之计,只要不连带受灾便是万幸,谁却顾得斡旋调停?于是,骤然之间天下噤声,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两座高山轰轰然逼近,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那震天撼地的对撞风暴降临。

    秦昭王立即召范雎、白起夤夜密商,君臣三人谁也没有一丝笑容。事关大战,秦昭王教白起先说。白起喘口粗气道:“对策只一个字,打!然则,要一口咥下六十万人马,我军兵力尚嫌不足,粮草尚嫌不便。老臣难处,唯此两点。”范雎坐镇后援,闻言大是困惑:“我军粮草输送从未间断,在野王已经囤积成几座大仓,如何还是不便?”白起摇头道:“不便,并非不足也。我王、应侯有所不知,此番大战旷古未见,一旦发起,两方大军百余万必是犬牙交错。上党山地多有山溪河流,水源不乏。届时随身军粮之多少,便将成为战力命脉。我军纵有军粮,运不上去枉然,运上去无法造饭也是枉然。相比之下,赵军已成胡风,人各随带马奶子干肉,立可保得旬日轻装大战。我军虽也有干肉炊饼之习,然则仓促间无法大量制作,如此军粮便是一难。老臣反复思虑,此事最难。”

    “嘘——”范雎倒吸了一口凉气,“居然有此等事,有粮毋得吃?”

    “小战无,大战便有。长平大战,更会有。”白起几乎是一字一顿。

    秦昭王良久默然,陡地拍案:“本王亲赴河内做大军后援,便是河内三百里家家起炊,也要兵士随身足食。”

    “君上!”范雎骤然一惊,“河内新郡险地,不宜轻涉。此乃臣之本职,何劳我王。”

    “唯是新郡,才用得本王。”秦昭王斩钉截铁,“关中不能再征兵,否则老秦人根基便空。目下之河内河东,正是吃重之时。”喘息一声又道,“丞相坐镇咸阳,理国署政,统筹后继粮草。”

    “君上……”范雎两眼泪光,无话可说了。

    秦昭王微微一笑:“要咥得六十万大军,不得气吞山河?”

    白起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起身对着秦昭王深深一躬:“老臣代三军将士,谢过我王。”秦昭王扶住白起一阵哈哈大笑:“如此说来,本王也得谢过三军将士了。”对着白起也是深深一躬。范雎不禁道:“臣谢无可谢,免了也罢。”一语落点,君臣三人同声大笑起来。

    商议完毕,白起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府向荆梅辞行,径直带着那个没有任何旗号的百人铁骑队风驰电掣般东去了。黎明出得函谷关,初秋薄雾未散便到了河东安邑。草草用罢几个舂面饼一块酱牛肉,在窄小的军榻上呼呼大睡了三个时辰。一觉醒来,恰是暮色降临,两桶冷水一擦身立即上马,借着浓浓的夜色向东北去了。三更时分,马队进入沁水河谷,悄无声息地进了老马岭的秦军幕府。

    “武安君?”王龁光着膀子跳起一个激灵,“好快!”

    “去,浇一桶冷水来说话。”白起一摆手,“立时便走。”

    这是白起的惯常做法,夜半议事,必先要被召大将光身子浇一桶冷水,彻底清醒再说军务。王龁久随白起征战,不说也是清楚,立即去后帐大浇一番冷水,浑身黑红地穿戴好甲胄,赳赳大步来到厅中身子一挺:“左庶长王龁受令。”

    白起低声道:“一、立即迁徙幕府到狼山。二、下令万军将以上之大将,明晚初更到狼山幕府听令。”

    “狼山?”王龁一怔,“武安君明示。”

    白起沉着脸不说话,身后司马连忙低声道:“长平关以西,光狼城外荒芜山岭,当地药农叫做狼山。”王龁恍然大悟,涨红着脸一挺身:“末将粗疏,该当军法。”白起只一摆手道:“立即下令,我与你等同行。”王龁二话不说,“嗨”的一声去了。片刻之后,幕府全班人马并六千步骑整肃集结在行辕之外,跟着白起的百人马队偃旗息鼓地出了老马岭。

    长平关西面大约二三十里,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叫做光狼城。这座光狼城不大,却恰恰卡在长平、高平与老马岭之间的三条河流交汇处,是上党腹心地带的冲要处,也曾经是赵韩两国争夺上党的拉锯之地。多年前,白起图谋打通上党,曾在攻占河内后率领一军夺下过光狼城,对这里很是熟悉。光狼城东面有一道林木葱茏的山岭,人迹罕至而狼群出没,韩赵山民叫它狼山。狼山岭西北至东南走向,与丹水几乎平行,地势比光狼城与长平关还要高,显然是丹水上游河谷的最高地段。除了林木遮掩与奇石洞穴,狼山岭上大都是平坦宽阔的高地,登临眺望,视野极是开阔。此时的光狼城,早已经与老马岭营垒一起被秦军夺下,只不过王龁没有在城外的狼山驻扎人马而已。就位置而言,狼山与光狼城恰恰在秦军老马岭营垒的中间段稍微前出,正与长平以北的赵军幕府遥遥相对。

    一到狼山岭下,白起下令在山麓扎起一座小营,所有战马都留在营地由一千军士留守,其余将士一律背负物资步行登山。大军对峙三年,狼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唯脚下处处可见的白色干粪团做了昔日狼群的统治印记。到得山顶,白起的中军司马与王龁一阵低语,王龁指派兵士军吏清理整治一座最大的山洞,同时设置云车纛旗等一应号令器具。天亮之后,白起又下令王龁调来五万精锐步军,在狼山前坡立即开始构筑壕沟壁垒,务求隐蔽于林木之后,使赵军远望不能觉察。

    暮色降临,山顶布防山间道路等已经就绪,山洞幕府也已经整治妥当。山洞中灯烛煌煌,整个山岭却是一如既往的一团漆黑。随着阵阵马蹄,军吏们将到达山下的将军们一个个领上了山洞幕府。初更时分,五十六员将军全部整肃坐在了两列六排石礅上,最前排是王龁、蒙骜、王陵、桓龁、嬴豹、胡阳六员大将与国尉司马梗。嶙峋狰狞的山洞壁石下,一方硕大的青石板做了帅案。洞壁上靠着一张足足两人高的木板大图,图题赫然四个大字——上党山川。大板图下是肃然伫立的白起:一身精铁甲胄,一领黑锦金丝斗篷,拄着一口只有铁鹰剑士才能拥有的重型长剑,两鬓斑白如霜,通体黑如铁柱,两道粗大的口纹托着沟壑纵横粗糙黝黑的脸膛,一双秦人特有的三角眼凝着一束亮光动也不动地钉在了大将们脸上。

    初更刁斗“当”地一响,王龁从前排霍然站起:“秦王下书!”

    将军们“刷”的一声整齐站起,拱手赳赳一声:“接王诏!”

    白起身边的中军司马跨前两步,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诵读:“大秦王特书:长平会战,事关兴亡,特命武安君白起秘密出掌大军,左庶长王龁副之。三军将士,但有泄露武安君为将者,立斩无赦。秦王嬴稷四十七年八月。”

    “武安君出令!”王龁对着白起一拱,坐回了将墩。

    “诸位,长平大决,是秦赵两国的生死大战。”白起拄着长剑两大步到了帅案之前,浑厚威严的声音在山洞中激荡着,“阏与之败后,老夫与诸位期盼这场大战,盼了三十余年。今日,终是教我等盼到了。生为秦军将士,我辈当真大幸也!”

    “大秦铁军,百战百胜!”举座大将齐声一吼。

    “战胜之心,摧坚之勇,诚然可贵也。”白起语调陡地一转,“然则,老夫今日第一道军令是:但有轻视赵军而玩忽战阵者,军法立斩。”白起目光扫过大将们紧绷绷的脸膛,“人言,赵军善攻不善守。然则,我军与赵军对峙三年,何仅得一道西垒而已?此足可证:赵军善攻亦善守,为天下攻守兼备之精锐大军。诸将谨记,赵军有四长:轻猛剽悍,随身足食,久守求攻,主将气盛。唯其如此,轻敌必败。”

    “谨遵将令!”举座将军肃然一呼。

    “然则,赵军亦有四短。”白起嘴角一抽搐,笑意未及荡开便淹没在黝黑粗糙的沟壑之中,“其一,攻战心切而弃壁垒。其二,倚仗随身军食,忽视军炊粮道。其三,攻坚器械不足,多赖弓弩长刀。其四,主将轻敌,偏颇一谋。此赵军四短也。”

    山洞中静得唯闻喘息之声。将军们都很清楚,每遇大战,武安君都要先行廓清两军大势,往往是所说敌情之翔实连身处前敌的将军们都大是惊讶,而廓清敌情之后,则是大刀阔斧的破敌之策。将军们屏息等候的,正是这最令人心跳的时刻。

    “我军破敌,十六个大字。”白起一字一顿,字字夯进山石一般,“以重制轻,以退制进,断道分敌,长围久困。”

    王龁一拱手:“武安君明示。”

    “十六字方略,以重制轻为根本。”白起回身伸出长剑一圈大板图,“上党虽纵横六百里,然却是山峦重叠水流交错。唯长平三水河谷间,堪堪容得大军战场。而绝非阴山数千里大草原,可任意纵横驰骋。当此战场,轻猛驰突必得受制。我军若以轻锐之师对阵,一则正投其所好,二则大失地利依托。《孙子》云: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厄远近,上将之道也。赵括代廉颇,弃壁垒壕沟而轻锐猛攻,如此必然失却地利之便。我军唯反其道而行之,但以重兵重器困其于重地,最终击其疲惰。此谓以重制轻,破敌之道也。”

    将军们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声,钦佩之情油然写满脸膛。然则武安君素来刚严不苟言笑,将军们也从来不敢在他的帐下喝彩赞叹,只都兴奋地凝视着这位高山仰止般的赫赫战神,期待着他的详尽部署。

    此时,白起的长剑笃笃点地两声:“今日初帐,言尽于此,余皆开战时部署。最后一事:秦王已经亲临河内,做我三军总后援。旬日之内,将有无数炊饼酱肉之随身军食源源入军,各营务必整装足食,坚甲重兵,枕戈待旦以候军令。”

    “秦王万岁!”将军们终于敞开喉咙喊了一声。

    次日清晨,非但秦军各大营立即紧张起来,整个河内河东两郡都紧张沸腾起来了。此时,秦昭王已经秘密抵达河内野王,紧急下书河内河东两郡:十五岁以上男子,携带铁锹铲耒等农具,悉数开赴长平;除去病弱,能走动之妇幼老者,全数在各个县城外结成军炊大营,日夜舂面舂谷,赶制硬饼、酱肉与饭团;征发全部牛车马车,源源不断地将制好的现成军食装好口袋运往军前。秦昭王又向官民当即颁发《行赏书令》:两郡庶民,人各先行赐爵一级;援军功劳,大战后以秦法之《军功爵法》论功行赏。如此一来,庶民立即欢呼起来,有吃有住有军功,不亦乐乎?旬日之间,太行山以南至大河北岸的广袤原野上,车马人流不断,鸡鸣狗吠相闻,炊烟昼夜袅袅,山川鼎沸一般。

    秦军将士的紧张与赵军恰恰相反。第一件大事,加固旧营垒,构筑新营垒。所有开来的民夫大队都迅速编入了各营,除了与兵士们一起掘壕筑壁,便是采集搬运各种适合做滚木礌石的粗大树段与锋利山石。最大的调遣是,河内山塬的南三陉营垒的十余万兵力全部向北推进三十里,重新构筑新营垒。这道营垒与西部老马岭营垒遥遥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形,两道营垒间是水流湍急水面宽阔的丹水。

    老马岭秦军另有一番忙碌,加固壁垒的同时,在临近丹水河谷的山坳里修筑六座粮仓,通往粮仓的山坳出口构筑最有声势最为坚固的防守壁垒。后世将这道山岭叫做空仓岭,便是因了这六座粮仓。这是后话。除了这最要紧最费时的劳作,再是隐蔽安置源源不断运来的大型防守器械:重型连弩、猛火油车、塞门刀车、抛石车、铁轮冲车、望楼云车、铁皮木牛等,都要在旬日之内安置妥当,且要不为远处察觉,当真是颇费工夫。

    朦胧夜色之中,白起的百人马队飞向了河内的铁骑大营。王陵、赢豹两员铁骑大将听完白起对军令的反复申明与叮嘱,又秘密计议得半个时辰,各自带着两万五千最精锐骑士偃旗息鼓地进了太行陉与白陉,插入上党腹地去了。两支铁骑一出发,白起立即下令河内原留做总策应的剩余五万余步骑大军连夜进轵关陉北上,在狼城山背后隐蔽驻扎。白起对统率这支大军的主将桓龁严厉下令:“非老夫亲令,不得擅自驰援出击!”

    日月交错,倏忽间旬日过去,一场旷古大战终于在满目苍黄的秋日来临了。

    光狼城,战国上党要塞之一,地名在战国后湮灭。史家考证,当为今日山西高平西北之康营地带。

    四 等而围之 兵法破例

    第一次犯难了,赵括在行辕大帐反复转悠着揣摩着,总是不能决断。

    赵括之难,在于选定一个妥当的进攻方位。斥候反复密探,证实秦军主力集结在老马岭营垒与丹水南三陉营垒,西部沁水营垒不是重兵;秦军丹水营垒已经北进三十里,与另两道营垒隐隐然形成了三面照应,似乎只给赵军留下了上党东部的回旋地带。从大势看,赵军在长平关外与丹水两岸已经集结了五十余万大军,背后又有十多万大军防守百里石长城营垒,大军退路以及与邯郸粮道的畅通是完全可靠的。说起来,赵括也不是全部放弃了防守,而是在确保背后营垒的前提下,集中南路大军攻秦,态势上是进可攻退可守,不失为完善方略。更重要的是,秦军总兵力也是五十余万,与赵军大体相等。赵括精熟兵法经典,回忆一番,谁也没有对军力对等之时的战法有过论述,能记起的只有《孙子》一句“敌则能战之”。而《孙子》此句,说的恰恰是兵力对等时要设法战而胜之。也就是说,对等之时最能体现“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根本就没有拘泥一道之战法,唯有一点明白无误,这便是战胜敌方。赵军之长原是轻锐猛攻,若充分施展大举进攻,当有极大优势。《孙子》又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据此论断:秦军兵力既不能包围赵军,也不能进攻赵军,更不能分割赵军;但要决战,只有三种情形,或对峙互守,或相互进攻,或一方主动进攻。时至今日,两军对峙已经三年,秦军依然没有进攻态势,剩下的只有赵军猛攻了,否则只能永远地在上党对耗下去。赵括对秦军战略意图的判断正在于此:名将不在,攻取上党没有胜算,只有长期对峙,以国力拖垮赵军。敌之所欲,我自不为也。秦军要久拖,我便要速决,否则,赵国陷入泥潭甚事也不能做,第二次变法更是梦想了。

    方略既定,剩下的只是进攻时机与进攻方位了。反复思忖,赵括将开战日期定在了八月初。此时白日晴空万里,夜来月黑风高,昼夜皆对攻方有利。然则,这第一拳打向何处才能打得最为响亮结实?赵括却颇费思量。

    “禀报大将军:斥候营总领急报!”

    中军司马急促的声音使赵括恍然醒悟,只一挥手便坐到了帅案前。斥候营总领匆匆进帐一躬道:“禀报大将军:我营斥候乔装老韩民进入秦军营垒,探得老马岭新建了六座粮仓,隘口处有重兵布防。我斥候在山中带回一个老韩药农,熟知粮仓四周地形。”

    “请老人家进来。”赵括平静地吩咐一声,站了起来步下帅台,对着走进来的干瘦的白发老人一拱手,“老人家,请入座。来人,军食一案。”片刻间一案军食抬了进来,老人说声多谢,狼吞虎咽地大吃起来,马奶子干肉黄米饭团一股脑儿扫了进去。末了,老人抹着嘴角一声长叹,秦人虎狼,饿煞老韩人也!赵括问起粮仓之事,老人摆起案上碗筷盘盏做比方,细细地将六座粮仓的山势水流地形说了一遍。赵括才思挥洒,当场用木炭在木板上画了下来,看得老人啧啧称奇。送走老人,赵括一番转悠揣摩,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太阳初升。薄雾尚未消散。长平以南的赵军大阵出动了。

    这是赵括的第一波试探攻势。中央步军十万,两翼骑兵各五万,总共二十万红色胡服大军,如秋色中的枫林,火红火红。中央方阵是赵括的攻坚主力——分做三个梯次的步军方阵:第一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牛皮盾牌弯刀兵,第二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长矛投枪手;第三梯次三十列每列千人的强弩弓箭手。如此九万人方阵之后,是赵括亲自统率的一万最精锐的刀矛两备的步军与那个千人飞骑队。方阵两侧各有一座三丈多高的望楼云车,猎猎飞动着巨大的“赵”字红色纛旗。两翼骑兵尽皆阴山胡马,人各一口长刀一张弯弓,千骑一旗,部伍极是整肃。二十万大军之后,是分驻长平关南北的两大营三十六万主力大军。如何投入这三十余万主力,赵括要视今日第一次攻势战况而定。毕竟初次大战,孤注一掷是没有必要的。

    一阵嘹亮劲急的号角,秦军营垒的大军出动了,漫漫黑色如同遍野松林。看阵势,秦军大体也是二十余万,连阵势都与赵军大体相同,两翼骑兵中央步兵。这是实力堪堪抗衡而风格却是迥异的两支大军:秦军是坚甲重兵,步卒是又窄又高的乌铁盾牌;赵军是轻锐灵动,牛皮盾牌又大又圆;秦军是阔身长剑,赵军是弯月战刀。两翼骑兵之不同,在于秦军铁骑之战马有护甲,骑士也是铁甲长剑背负长弓,而赵军骑士却是轻便的紧身胡服牛皮软甲。秦军中央纵深处的云车上一面黑色大纛旗,大书一个斗大的“王”字。王龁立马云车之下,轻蔑地望着赵军只是冷笑。秦军大阵隆隆推进之时,阵后烟尘大起,加上薄雾遮掩,老马岭营垒完全被湮没在烟尘秋雾之中。

    赵军阵中一将高声道:“大将军,秦军后阵不清,须提防有诈。”望楼云车下的赵括一摆手冷笑道:“烟尘向我方飘动,秦军增加兵力而已。任何诈术,都挡不得雷霆万钧一击。”说罢举起手中令旗,大喝一声:“起!”令旗断然劈下。

    陡然之间,鼓声号角大起,云车大纛旗在空中不断向前掠动,两翼红色骑兵顷刻发动,山呼海啸般向对面松林卷地包抄过去。中央步兵方阵则跨着整齐步伐,山岳城墙一般向前推进,每跨三步必大声喊“杀!”从容不迫地隆隆进逼。

    与此同时,王龁手中令旗劈下,凄厉的牛角号声震山谷。秦军的两翼铁骑也山呼海啸般迎击上来,中央重甲步兵同样是无可阻挡地傲慢阔步,仿佛黑色海潮平地卷来。

    终于,两大军阵排山倒海般相撞了,若隆隆沉雷响彻山谷,若万顷怒涛扑击群山。阔剑与弯刀铿锵飞舞,长矛与投枪呼啸飞掠,密集箭雨铺天盖地,沉闷的杀声与短促的嘶吼直使山河颤抖。这是战国之世最强大的两支铁军,都曾拥有常胜不败的皇皇战绩,都有着慷慨赴死的猛士胆识。铁汉碰撞,死不旋踵。狰狞的面孔,带血的刀剑,低沉的号叫,弥漫的烟尘,整个山塬都被这种原始搏杀的惨烈气息所笼罩所湮没……

    大约半个时辰,望楼云车上的赵括眼睛骤然亮了。遥遥看去,红色赵军显然在缓慢进逼,黑色秦军已经开始向后蠕动。赵括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大旗将令:中军策应出动,一举破敌!”随着红色大纛旗猛烈摆动,云车四周的一万最精锐步军呼啸呐喊着扑入了战阵。

    艰难死战的黑色秦军,渐渐退到烟尘边缘,眼看就要被红色浪潮淹没了。赵括在云车上终于绽出了一丝笑容,兀自喃喃赞叹着:“秦锐士真铁军也,竟能与我相持一个时辰。”正在此时,秦军后阵烟尘中杀声大起,冲出两支骑兵,杀入红色黑色交合点,秦军步兵竟从生死搏杀中脱离接触,纷纷隐没在烟尘之中。

    赵括脸色骤然一沉,对身旁中军司马一声叮嘱:“你来掌旗,立即调遣长平主力参战。”飞身跳出望楼,灵猿般飞步下了云车,飞身上马一声高喊:“千骑队掩杀——”那支一色林胡野马做战马的精骑风驰电掣般扑向了无边的烟尘之中。

    黑色秦军在烟尘掩护下边战边退,旗帜阵形已经散乱不整。赵军士卒眼见大将军飞骑队一马当先,顿时一片欢呼雷动,遍野呐喊着追了下去。秦军虽在撤退,却是杀一阵退一阵,那“王”字大旗总是时隐时现地飘飞着。眼见又一个时辰过去,赵军虽是步步紧追,却还是无法包抄全歼这支秦军。正在此时,遥闻丹水东岸杀声震天马蹄如沉雷动地,显然是长平的赵军主力杀到了。陡然之间,散乱秦军中一阵凄厉号角,秦军大肆呐喊着:“快跑啊!赵人援军来了!”一队队消失在漫天烟尘之中。

    烟尘渐渐散去,秋日暮色之下,眼前是连绵横亘的老马岭,沿着山麓是南北一望无边的秦军营垒,苍黄的山腰旌旗招展,营垒后山谷的几座粮仓隐隐可见。赵军漫山遍野地压了过来,四野旗号都在询问大将军号令,是进攻还是后撤?

    “原地扎营!明日攻敌!”赵括一声令下,大军在暮色之中忙碌扎营造饭了。

    陆续赶来的各路大将正在向赵括禀报战场清点结果,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在辕门前陡然停止,几名都尉大步匆匆进帐急报:山口被攻占的一座秦军粮仓是空仓,秦军有诈。赵括思忖一阵冷笑道:“都尉只说,何诈之有?”为首老都尉挺胸高声道:“末将等以为:秦军败退,是有意诱我军入伏!”赵括有些不悦道:“你等都是这般看么?”“是!末将等都以为秦军有诈!”八名都尉异口同声。赵括脸色更见阴沉:“那你等说,该如何对策?”老都尉赳赳高声答道:“立即退回丹水东岸,坚守长平,寻机再战。”

    “岂有此理!”赵括终于忍无可忍,“分明是秦军不敌我军战力,如何便成诱敌?王龁好勇斗狠之徒,能抛下三万多具尸体诱敌么?一座空仓,有何诈术?秦军建了六座粮仓,能在旬日之间都装满了?老马岭之下,我军大占优势,兵力倍敌,纵有小诈,能奈我何。”

    “大将军差矣!”老都尉扑拜在地,“末将等追随马服君抗秦多年,又追随廉颇老将军与秦军对峙三年,素知秦军战法:不战则已,战则无退。绝不会伤亡三万余,反退回壁垒坚守不出。秦军图谋,显然是要吸引我军聚拢在此,好围而攻之。”

    “愿大将军纳谏!”八名都尉齐齐跪拜在地。

    “老都尉,你等当真滑稽也!”赵括哈哈大笑,“围而攻之?兵法云,十则围之。你等只说,秦军有多少兵力?五百万么?王龁拿甚来围我?说甚战则无退,那是遇上了廉颇与你等怯懦将军。三万伤亡而不出壁垒,是吸引我军聚拢么?那是怯战,不敢出垒!我军正是要聚拢猛攻老马岭,纵是他要诱我,我不能反客为主?我便不能将计就计?亏了你等追随先父多年,阏与血战之胆识没有留下,倒是跟着老廉颇学了一副软骨头!”

    这一番凌厉斥责嬉笑怒骂极尽揶揄嘲讽,八名老都尉不禁面色惨白,默默起身一拱,都悄无声息地出帐去了。赵括也不理会,转身忙着各营巡查去了。将近三更时分赵括刚回到辕门,斥候营总领飞马前来,下马一声急报:营后河谷,八都尉一齐剖腹自杀!

    赵括大惊,立即上马随斥候营总领飞驰而去。穿过大军营地一箭之地,一道清波滚滚的河流横在眼前,这是赵军的目下水源。河边已经是火把汪洋了,一片圆滑的白色大石后,八具怒目圆睁的尸体人各直挺挺跪坐在一张草席上,临水列成一排,双手紧握着插进腹中的短剑剑格,鲜血溅得白色鹅卵石点点殷红。一幅大白布横在河滩,赫然八个大血字——老夫八人,绝非软骨!万千士兵们在火把下铁青着脸色,没有丝毫人声,只有秋风吹动着火把的呼呼声,只有小河流水的哗哗声。赵括紧紧咬着牙关跪了下去,抱着老都尉一声嘶喊:“老都尉!何至于此啊!”

    萧瑟秋风中,赵括骤然起身大喊:“将士们,赵括轻言,致使八位老将军蒙羞自戕。大战之后,赵括情愿一死报偿,将士们毋得寒心怯战!我军仍要大破秦军,只有大胜,才能安抚八位老将军在天之灵。”

    “大破秦军!大破秦军!”河谷山野震天动地的呐喊呼啸。

    次日清晨,当太阳挂上山顶薄雾散去之时,赵军发动了排山倒海般的猛攻。这次赵括兵分两路:第一路二十六万大军,自己亲自统率,向西进攻老马岭;第二路二十五万大军,由副将赵庄统率,向南开进二十里,攻取秦军大将蒙骜镇守的丹水壁垒。之所以如此部署,在于赵括算定,即或秦军两道防线以最密集之兵力计,最多也只是五十万,自己兵力完全可两面大举施展,使秦军不能为援。

    先说老马岭。这里原是赵军之西垒,即西部防线,三年前被王龁初战夺得,至今已经固守三年。这道壁垒横亘老马岭将及山顶处,南北八十余里,中段是高平关要塞,两端是连绵山岭与壕沟壁垒。白起的山洞秘密行辕,正在老马岭南端的光狼城外的狼城山。赵军步卒方阵汹涌冲上山坡,第一道险关便是距离营垒半箭之地的山腰壕沟。秦军在壕沟中早已塞满了树枝干柴,赶赵军先头士卒堪堪铺垫好壕沟车,后续大队即将过沟时,突然战鼓大作,山顶秦军营垒火箭齐发。这火箭箭头缠布,布疙瘩渗满火油,壕沟中事先浇了猛火油的木柴树段一遇火箭,骤然间烈焰冲天黑烟滚滚,山坡林木连带燃烧,赵军士卒顿时陷入满山火海。与此同时,高处营垒的石与滚木礌石轰隆隆密集滚砸下来,赵军士卒的冲锋阵形大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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