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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娘子?”王妃略怔, “哪个郑娘子?”

    芳桂道:“广怀王家那位, 王妃忘了吗, 前儿三姑娘及笄她还来捧过场……”

    王妃“哦”了一声, 道:“请她进来。”

    郑笑薇来始平王府的次数却不算多。这次既是受郑忱所托,少不得穿戴得端庄一些。她父亲与夫婿北上,前脚才走, 后脚就被母亲接回了娘家,日子过得可逍遥。待听说李家出事,倒是狠狠吃了一吓。

    郑忱也没有仔细与她解释来龙去脉,只含混说得罪了华阳。郑笑薇也不傻,第一时间就想到多半是与李家有关——难不成李家灭门, 竟是她这位堂兄的手笔?这个念头郑笑薇私下里想过, 却不敢信。

    郑郎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

    但是母亲却劝说自己离他远一点……

    郑笑薇这恍神间, 已经被领到畅和堂, 忙正了正容, 问安, 寒暄,终于轮到说正话的时候,郑笑薇挺直了背脊,堆出满脸歉意,说道:“我这次来, 是受堂兄所托, 来向华阳公主道歉……”

    始平王妃:……

    屏风后的始平王世子:……

    郑笑薇看见始平王妃难得的失态, 一时诧异:难道之前永宁寺塔的事, 竟不是王妃的意思,而是华阳自作主张?

    心里有隐隐的不安,一时也无暇细想。

    始平王妃心道郑三这什么意思?这件事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理屈在三娘她心里是知道的——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尸体送上门啊。明明错在自己,对方却派人来致歉,这是羞辱呢,还是羞辱呢?

    这是其一,其二,如果真心致歉,叫嘉颖来岂不比郑笑薇合适?虽则郑笑薇嫁入宗室,也算是自家亲戚……

    这心念电转间,就听得郑笑薇又问:“婶子能让我见见华阳么?”

    王妃往屏风后头扫了一眼。昭熙说昨晚三娘受了惊,又没了连翘。如果这位郑娘子是好意倒也罢了……

    郑笑薇察觉到王妃的眼色,心里就是一奇,想道:莫非华阳怕她上门生事,躲在屏风后?不能啊!别人不知道她三哥,她还能不知道,那是——眼风才跟过去,就有脚步声急急过来,芳兰在门外道:“王妃——”

    “什么事?”

    “半夏来报,说三姑娘她……发热了。”

    “要紧吗!”

    郑笑薇听得清楚,屏风后响起的明明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登时就反应过来,想是始平王世子。她从前也听说始平王对家里两个女儿溺爱非常,想必世子正与王妃商讨华阳的事……如果始平王夫妻,以及世子对华阳在宝光寺里所为一无所知的话,对于得罪堂兄这件事,应该是有点担心的。

    “拿我的名帖,去请王太医!”始平王妃当机立断,又对郑笑薇露出歉意的表情,说道,“郑娘子……”

    郑笑薇知道嘉语生病,王妃身为继母,少不得要前去照看,忙应道:“我原是来探望华阳的,婶子不介意的话,我陪婶子前去?”

    始平王妃心里疑虑更重:这丫头莫不是怀疑他们府里做戏,要跟上去一探真假?面上虽然没有大动肝火,颜色却略略一沉。

    屏后昭熙已然开口道:“三娘昨儿受了惊,郑娘子何必苦苦相逼?”——他心里着实担忧,三娘一向身子强健,之先跟着萧阮从洛阳一路逃命到信都,后来在宫里受伤,恢复都很快,昨天那点子事,怎么就至于发热了呢。

    他这时候隐隐懊悔,不该当着三娘的面活活抽死陈莫,痛快是痛快,羽林郎都有看吐了的,何况三娘。

    郑笑薇知道这是好时机,应声便道:“世子误会了。我堂兄先前落魄时候,曾经被追债至宝光寺附近,是华阳经过,搭救了他——虽则事情过去已久,但是这份恩情,我堂兄还记着……”

    ——她当然不会提及嘉语把郑忱扮成阿难尊者,那件事见不得光,这件却是可以的。

    昭熙“啊”了一声,这才想起接嘉语去永宁塔时候,好像确实听她提过,这时候脱口道:“原来那位是郑侍中……”

    这就对得上了——郑忱屡屡对他示好,原来是这个缘故。心里又奇道:既是如此,他明知道李十二郎是三娘的未婚夫,还是灭了李家满门,岂不是恩将仇报?

    始平王妃听昭熙的应话,便知是实有其事,心里半是落到了实处,半是不满:要三娘当初不救这个妖孽,岂不就没有今儿这档子事了——然而这世上的因缘际会,往往并不以人力、人心为转移。

    ——蝴蝶扇动翅膀,没有人知道哪里会起飓风。

    口中责备昭熙道:“多嘴!”又转脸对郑笑薇笑道:“方才二郎在我这里……阿薇不必这样客气,论起来,他还须得喊你一声‘阿嫂’——你唤他十三弟就是了。”

    郑笑薇和昭熙都从善如流,改了称呼。

    王妃挽着郑笑薇的手说:“既是来探望三娘,就和我来罢——二郎你自个儿回屋里去反省去,还有你媳妇……”

    昭熙:……

    昭熙先乖乖应了一声:“是。”

    回过神来,赶紧道:“……我想陪母亲去四宜居……”

    “……你去做什么!”王妃道,“你去了三娘还得更衣,她眼下不好,岂不累着她,你要有心,叫你媳妇儿过来就是了……”

    昭熙:……

    他媳妇儿恐怕早去了,昭熙忍不住幽怨地想。

    正如昭熙所料,始平王妃和郑笑薇到四宜居的时候,谢云然早就到了。四宜居里没了连翘,幸亏还有姜娘镇着,不然早乱了套。薄荷一直在哭,茯苓也慌慌地。

    嘉语发热得有些糊涂了,断断续续地说胡话,谢云然坐镇指挥人给她敷冰,温度也一直没有下去。

    “哥哥!”嘉语又叫了起来,“哥哥……”谢云然俯身凑近去,嘉语胸口起伏得厉害:“不要去……哥哥不要、不要进宫……”

    谢云然呆了一下,明明昨儿没了的是连翘,怎么三娘这口口声声喊的却是……昭熙呢?

    始平王府为着嘉语的病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李愔已经快马加鞭,远离了洛阳——祖望之早在城外为他备了马,衣物,钱粮以及地图。这人精细他是一早就知道,周到到这份上,李愔心里是感激的。

    人只有落难时候,才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这是句大俗话,也是句大实话。

    当然,这种付出兴许并不是无偿,他希望得到回报,也应该得到回报——为什么不呢,如果他有衣锦还乡的机会。

    李愔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自古以来,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他不见得就比那些人更出色,能赌的或者只是命。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李愔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次又一次验证他的运气。

    先是丢了马——在路边讨口吃的时候被人偷去的。以李愔的出身,何尝这么狼狈讨过一口吃的……从前不都是他丢了缰绳,找个地儿舒舒服服坐着躺着,自有仆从为他煮食、喂马和打水?

    然后丢了钱,天幸祖家子想得周到,散串的五铢钱与布帛虽然没了,贴身的金银都还在……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地界,财不露白,倒不好拿出来使。

    再丢了地图。甚至想不起是哪个点上被顺手牵羊。那人未必知道它的价值,只估摸着能卖钱就拿走了。

    幸而他记性了得。

    进入河北。朔州、云州、代州乱成一锅粥,冀州却井然有序。十六郎这个人他从前也见过,锋利得像极薄的刃,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折在谁手里——却不想两年下来,有这样的成就。

    反观自己在洛阳,得意一时,如今来看,反而是蹉跎了。

    李愔没有留在冀州,虽然以他的眼力,很容易看出这是王者之资。但是他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他的计划是去幽州——他五伯父犯事流放,数下来也有十余年了。当初家中哭成一团,不想——

    如今也只剩了他死里逃生。

    幽州虽然苦寒,却是牧马之地。如今天下乱势已成,骑兵便是人人觊觎的资本。祖父起初是想过要捞这个儿子回京,到后来李五郎在右骁卫将军手下混到参军,就熄了这个心思。

    特别自云朔平乱回来之后,祖父对帝后之争已经是大不看好,再三与他说,如家中有变,能指望东山再起的,就只有这个幽州的伯父了。幽州兵马就是他们手里的资本,有待价而沽的机会,莫要贱卖了。

    李愔盘算得好,但是他忘了一件事,人算不如天算——还是那句话,兵荒马乱的时代,兵荒马乱的地方,活下去多少靠命。

    很显然,他这把掷了瘪十——李愔感受到后脑传来的剧痛的时候,忍不住闪过这个念头。他千辛万苦,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也不知道便宜了谁——他这褡裢里值钱的玩意儿,其实还不少。

    李愔醒来的时候——他没有想过他还有醒来的机会。他这一路实在混得太惨,惨到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到底哪里来的信心,以为单枪匹马,就能报仇雪恨——也许支撑他的,就只是仇恨而已。

    天光从帐篷的缝隙里漏下来。这是一顶旧帐,边角上补了又补,可想而知它的主人处境不会太好。帐中东西不多,难得干净,没有素常牧区的膻气。李愔的目光从侧移,就看到了那个补靴的少女。

    约是十六七岁,肤色微黑,眉目却还俏丽,眼睛明亮有神。穿着甚为朴素,衣上没有什么绣纹,针线却是不错的,放在膝上的靴子也洗得干干净净,这时候正费劲地把麻线从靴子里拽出来。

    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注视,一抬头,面上略略露出喜色,说道:“郎君醒了。”

    却是官话。

    进入到云朔地界之后说官话的人少了,杂七杂八的地方话多了,可怜李愔生在洛阳,长在洛阳,几时听过这些鸟语……这时候陡然听到官话,恰似一股清泉流过心田,几乎要泪盈于眶。

    脱口问:“这、这是哪里?”

    “这是小曲村,五原地界。”少女一把把麻线扯到底,起身道,“我去叫周郎。”

    李愔怔了片刻,原来是进入到了五原地界。这姑娘倒是聪明,开口说的官话,待听得他问,首先答的小地名,大约是怕他没有听说过,又加了大地名。五原他当然是知道的……周郎又是——

    心里猛地跳了一下:不会这么巧吧?

    李愔并没有打算特意去找周乐,嘉语拜托他也只是抱着万一的侥幸,如果能碰上……人海茫茫,居无定所,即便是高官显爵也未必就能说找就找到,何况周乐还没有名扬天下。

    嘉语最多就只是猜测他或者在云州。

    以李愔的计划,自然是先去幽州,待手头人手宽裕了,再慢慢联系——有名有姓的,只要有时间,希望还是有的。

    却不想——

    李愔这里吃惊不小,不信有这样的巧合,然而只过了半刻钟,就听得脚步声近,门帘撩起,与那少女一起进来的,不是故人却是哪个。一时竟是呆住了。周乐笑道:“李郎君别来无恙。”

    李愔:……

    你别说,还真没有比“别来无恙”四个字更贴切的问候语了。他有生以来最惨烈的两次逃亡,都被他救下,这特么是缘分啊。

    李愔不由苦笑道:“小周郎君……又见面了。”

    他上次见他,是淋了个落汤鸡,架子还在;这次是衣裳褴褛,体发肮脏,精神萎靡……不过看周乐眼下,情况大约也不是很好,不然——那少女给谁补的靴子呢。竟生出难兄难弟的同病相怜来。

    周乐嘻嘻一笑,坐到床边来,那少女又退了出去。

    周乐道:“李郎君如何到了这里?”

    李愔也知道世道一乱,消息就不那么灵通。李家遭厄这种事,出了洛阳,城里兴许还能从海捕文书上看到——那也是须得河北以南的州县,到了云朔,如今这盗贼四起,文书也行不通了。

    然而——

    周乐什么人,他从前救过华阳,即便始平王父子无所回报,从西山庄子上的部曲装备与训练来看,也没有当他是外人。正如华阳所说,没有留在洛阳或是带去青州,是因为他原本是朔州人——

    或是给了镇将一职?

    李愔有点拿不住,左右看看,并无外人,方才试探着问道:“小周郎君如今在哪位将军麾下?”

    周乐又笑了一下,这笑容里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却漫不经心道:“我如今……在葛天王麾下。”

    李愔:……

    葛、葛天王……正经朝廷军队,哪里来这样的官衔。

    这是……从贼了?李愔傻眼。虽然之前华阳说过,他眼下可能情形不好,从帐中情况来看,也确然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万万没想到,这货竟然能从贼——从贼还能大大咧咧对他说出来。

    当他是死老虎吗……

    虽然好像……确实也是。他如今自个儿都是朝廷通缉钦犯,难不成还能跳起来指责对方是贼?一念及此,李愔登时就反应过来:这小子耍他呢。他能不知道李家的变故?怕只是试探罢。

    一时面色一沉:“小周郎君何必明知故问。”

    周乐“哦”了一声,笑容不减:“李兄误会了,小弟确实不知道李兄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兄是路过呢,还是有意投奔而来?”

    李愔:……

    他还真没有想过从贼。他李家显赫当时,哪里能想过落草为寇——然而他眼下情形,比落草为寇又好到哪里去。人家纵是贼寇,好歹也还没有到全国通缉的份上吧。

    一时面上混杂了茫然与犹豫的颜色。

    周乐也不紧逼,只笑道:“李兄不急,可以慢慢想。”

    李愔:……

    这是……逼他入伙?目色不由一冷。故人重逢的喜悦淡了大半。虽则他才遭了黑手,这一路风霜雨雪饥寒交迫的身体虚弱,未必打得过眼前这小子,即便打得过,也未必逃得出这个帐篷,但是——

    周乐却又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兄这一路怕是吃了不少苦头,就算只是路过,也容小弟好好招待一二——毕竟这天高皇帝远,难得有人来。”

    李愔这才“哦”了一声,紧绷的肩胛微微一松,环顾左右,故意笑道:“小周郎君这里要添张嘴也不容易。”

    周乐狡黠一笑:“李兄太小看我了。我这里别的没有,一口吃的却不能少——李兄有阵子没安安生生睡上一觉了吧。”

    李愔“哼”了一声:“周郎这里,莫非是我能安寝之处?”

    两个人对望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天涯沦落,难得处境相当。便是从前有过龃龉都会顿生亲切之感,何况他们从前就是“过命”的交情。

    门帘子一掀,脚步声过来,却是那少女去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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