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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已经全黑了, 德阳殿里没有点灯, 没有人敢进去。

    太后说了, 擅入者死!

    不怕这句话的, 通燕朝上下,大约也只有始平王妃了。兴许还应该加一个郑侍中。然而始平王妃这会儿忙得团团转, 需要处理的后续事宜实在太多,比如皇帝的遗容, 王公大臣中质疑的不会少。

    比如皇帝的收殓;皇帝的嫔妃, 式乾殿的宫人、内监;再比如新君登基, 这孩子先天不足, 能不能撑过登基典礼她心里都没有底。

    平心而论,始平王妃也很难明白太后为什么会这么做。人都以为不可能, 无论帝后母子走到哪一步, 毕竟太后不是当初冯太后。冯太后于显祖有抚育之劳, 而无血脉牵绊, 何况显祖当时有嗣。

    而无论太后还是先帝, 都只有皇帝一个儿子。

    别说太后心里怎么想,始平王妃心里都过不去。皇帝是她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比昭熙还亲近三分……连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被召进宫的时候, 太后还镇定着,她镇定地坐在显阳殿里与她说:“钦儿没了。”

    她记得她当时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表情,古怪到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是久病初愈, 还是如释重负;是一个笑容的未成形, 还是哭泣后的疲惫。她像是极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却最终挺直了腰板。

    她亦无从揣度她如何会下了这个决定,也许是皇帝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最终触怒她,于是积怨已久,一朝爆发——只有在这时候,始平王妃才真切感受到,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太后,不是她的阿姐。

    她看到的,就只是皇帝苍白的脸,身体已经凉了。两个眼睛并没有睁着——据说含冤而死的人会死不瞑目,但是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或者是因为他不冤,或者是他不愿意再睁着眼睛,看到他的母亲。

    王妃在德阳殿里陪太后坐了很久,这种天气,莫说一两个时辰,就是多想个一两天,也是不要紧的。

    雨在殿外下得稀里哗啦,宫人和内监都没有被允许进来。

    她小心翼翼没有去问太后发生了什么。

    太后知道她不敢问。她也不想说。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这时候脑海里反复翻腾的就只有皇帝软倒下去的样子,那张空白的脸,眉目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但是他的表情……她不知道那是悲愤还是嘲笑。

    她心里反复转动的就只是一个念头,原来他想我死。原来我的儿子……想要我死!

    大约他是觉得她该活够了。

    在他的父亲死后,她又多活了十二年,手握一国权柄,享尽人间富贵,就是面首,也换过几茬。至于她为这个王朝操的心,她为他操的心,说到底……那正是他所怨恨的。他的王朝,他的天下。

    他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进了德阳殿,郑忱正在陪她用膳,见皇帝进来,起身行礼道:“陛下——”

    “滚!”皇帝冷冷地一个字。

    郑忱看了太后一眼,太后略点点头:“下去吧。”

    郑忱这才拱手行礼,一振衣袍,就听见皇帝冷笑一声:“原来朕的话,当真是人人都可以不听了!”

    郑忱吃了一惊,但是立时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军报的后半截落到了皇帝手里——显然,太后并没有长久瞒住皇帝的意思。

    他直挺挺跪下去:“陛下恕罪!”

    皇帝恨得牙痒痒——这个小人!连敷衍都不能做得更像样一点!

    “下去吧。”太后重复了一句,“皇儿有话直接与本宫说,郑卿是臣子,并非奴仆,你不该这样折辱他。”

    郑忱知道自己不能再呆下去,匆匆再说了句“陛下恕罪”,倒退着出了门。

    皇帝按住自己想要追上去一剑穿心的手。

    “这时辰,陛下来……有事吗?”太后拈着银勺,慢悠悠画了个圈,她知道他来为的什么,郑忱都能猜到,她如何猜不到。

    “儿……儿子听说祎晦他、他——”

    太后抬头看他。

    皇帝一横心:“母后是在戏弄孩儿么?”

    太后问:“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手心里有些发潮,那种逼仄感又回来了。

    往哪里看都是墙,欢喜全成了笑话。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小玉儿欢欢喜喜与他游湖,转眼就成泡影;永巷门关上又打开,母亲抱住他痛哭的时候,那时候、那时候他怎么就没有足够的狠心!

    他喉中发干,所以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嘶吼,怨恨的嘶吼:“母后早就知道了不是么,祎晦夺兵失败,被诛杀于帐前……”

    “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太后微微笑道。

    “难道不是吗,”皇帝怒道,“母后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么?”

    “记得的,”太后仍然在微笑,“皇儿说,毕竟一国重兵,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的好——皇儿不必担心,你姨丈已经北上了。”

    始平王北上——

    元祎晦已经死了,阿修……阿修胆识出众,在宋王面前兴许还能狐假虎威一番,但是既然始平王已经北上——

    所有的布局都作了废。皇帝怔在那里,不知道是该怨愤元祎晦无用还是怨愤母亲狠心。她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吗,她就那么高兴看他的笑话么吗。他是她的儿子,他当她是他的母亲,她有当过他是她的儿子吗。

    玩弄于指掌之间……皇帝心里闪过这个念头,或者像猫儿戏鼠。

    他从前以为他能等到的,也许就如李贵嫔所说,他根本就等不到——母亲不会放权给他,他就得再做上五年十年年、或者更久……更久的傀儡。或者根本没有那个更久。他能活得过他的母亲么?

    谁知道呢。往上数,他的祖父,他的父亲,都三十出头就没了。他如今已经十七,他还有多少时间?如果母亲不肯放权,如果他无法从母亲手上夺回权力,他的余生、他余生能做的,不过是繁衍而已。

    一国之君,那真是个笑话。

    他想要沉住气,然而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容在渐渐扭曲,渐渐狰狞,或者是知道,也无能为力。

    “皇儿既然用人,就该知道谁能用,谁不能用,”太后淡淡地说,“广怀王家两个小子,一个过于求稳,一个偏于激进,对付一般人,皇儿用阿晦为主,阿修为辅原本没有错,但是宋王……宋王在皇儿身边这么久,皇儿还是没有摸清楚他的性情么?”

    “请……母后赐教。”皇帝唇齿之间逼出的几个字,声音都不似平常。

    太后笑了一下:“皇儿还年轻,慢慢儿来——”

    “如果孩儿……”皇帝觉得他喉咙里塞了只巨大的烙铁,经过的每个字都像火,“如果孩儿说,孩儿等不了了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

    那孩子说了什么?太后恍惚地想,雨声在耳边又响了起来。已经没有了,那个许多年前,她为了看一眼,而愿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等上一整日,却一句话都说不上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早就没有了,她却还总盼着他回来。

    回来的就只是眼前这个、这个——

    她问他:“……那皇儿要什么?”

    “皇儿、皇儿请母后归政于朕。”他粗暴地,将这句话宣诸于口。

    “皇儿原本是打算……”她说,“皇儿原本是打算待祎晦大军归朝,封锁九门,逼本宫归政么?”

    “是又如何?”

    “那么皇儿打算……如何处置本宫?”

    “朕请母后颐养天年。”

    “如果本宫不想呢?”她的声音就此冷下去。颐养天年……她老到需要颐养天年了么。

    像后宫里那些先帝的妃子一样。她们其实并不比她更年长,也并不比她姿色稍弱,皱纹还没有横过她们白腻的肌肤,身段也依然修长和苗条,但是老了就是老了,那种东西从她们的眼睛里爬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

    也许是因为……她模模糊糊地想过,也许是因为日子已经死了。再不会有别的东西能够打动她们,能够让她们眼前一亮,让她们忍不住笑——先帝已经大行而去,她们是寡妇,寡妇怎么能笑呢。

    一旦她交出手中的权力,她也会变成那样一个活死人吧,毫无生气地活着,像是灰尘,风吹过,都懒得动上一动。

    再没有人会打破了头在她面前露脸,穿她喜欢的衣服,说她喜欢听的话,哪怕是出乖弄丑,说到底,也不过是哄她一笑。到那时候啊,那些人,都该涌向皇帝了吧,也许还有他宫里那些妖妖娆娆的东西。

    什么李贵嫔,玉贵人……

    皇帝的呼吸紧了一紧,如果母后不想呢,如果母后不肯呢……几年前永巷门被闭,到再度打开,他必须承认,那并不仅仅因为他心慈手软。这两年里,受母亲恩惠的人是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

    那些人的荣辱都在母亲身上,自然不会希望母亲归政,如果母亲不肯放手,一旦有人振臂高呼,用孝道压他,那他能怎么办?

    “如果母亲不肯,”皇帝这日是撕破了脸皮,索性说得更绝一点,“如果母亲不肯,周太后如今还在——”

    “啪!”皇帝脸上挨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挨过打,从来没有,谁敢打一国之君?太后的思绪又中断了一下,也许是雨声太大了,越来越大了,简直像是轰鸣。

    一阵一阵地在耳边提醒她,那孩子,他叫周皇后为太后。

    周皇后回宫,哪里还有她的活路,连华阳都知道的道理,这孩子……怎么会不知道。

    他是想她死啊。

    这孩子、这孩子……留不得了,她想。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想的时候反而镇定得出奇,也许她早就这么想了,这孩子大了,她留不住了。她该找个、找个听话的孩子,好好培养,好好……等他长大。

    原本她想再等等,可是皇儿他、他说他等不了了。

    她也等不了了。

    就像当初她进宫三年,始终等不到先帝,她就没有再等下去——不会有人以为先帝听到她的祝祷,是个纯粹的巧合吧?不会有人以为,先帝一朝身死,王显、刘腾几个能先于周皇后找到她,就只是个纯粹的巧合吧!

    太后赏了半盒梅花糕给玉贵人,说是新晋的厨子,赏她尝个鲜。

    玉贵人难得这样的好儿,几乎是受宠若惊。她不比李十娘,背后有家族姓氏撑着,也不像别的嫔妃,太后只当是空气。她因着像前头那个小玉儿,左右被看不顺眼。

    心里寻思大约是李贵嫔临盆的缘故。要李家没出事,她固然不敢肖想她腹中的孩子,太后也不至于起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先帝已经废了的祖制。但是如今……既然李贵嫔难逃一死,那孩子总要有个人来照顾。

    太后日理万机,要给个宫人,未免辱没了那孩子的身份。这满宫里贵人数下来,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她素日里甚得皇帝宠爱,竟忘了皇后才是后宫之主——只怪穆皇后存在感实在太低。

    因喜孜孜收了,想着等皇帝过来卖个乖。

    太后跌跌撞撞赶到凝阴阁的时候,凝阴阁的婢子说:“贵人被陛下召去了式乾殿——太后有什么事吗?”

    太后站定了片刻,却说:“无事。”

    有什么事呢。

    还能有什么事呢。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所谓覆水难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时候收手,还不知道下场会如何。

    “太后?”琥珀瞧着太后茫然走的这几步,忍不住开口问道,“……要上辇吗?”

    太后摇了摇头,信步走去,这皇宫原是极大,只是她平日里并没有太多留意——便是这后宫之主,行、坐、卧也不过三五处。

    冬已过半,草木凋零,而天色将暮,更添了冷清凄凉。

    “阿穆这些日子可好?”太后忽地问起。

    穆皇后是皇帝亲定,太后没有插手。对于这位皇后,太后既不特别喜欢,也没有特别厌恶,素日里不过晾着。好在这位皇后也是省事,讨不了太后欢心,也讨不了皇帝欢心,竟也我行我素地过了下去。

    以她的出身,大体上总出不了错。只要穆家不给她生事,皇家就当是供个菩萨,物质上总不至于亏了她。

    只是青春正好的年岁,这样形神如枯木,多少让人唏嘘。

    琥珀中规中矩应道:“皇后贞静,是陛下的福气。”

    “是啊。”太后突兀地笑了一声。从陆皇后到穆皇后,皇儿倒是挑了个不多事的。从前先帝的于皇后也不多事。

    从凝阴阁绕过去就是润景殿,再过去长亭,华音殿,兰池……不知不觉走出老长一段路,琥珀提醒道:“太后,前头是式乾殿了。”

    太后又怔了怔,在风里站了片刻,琥珀给她披上披风,铅灰色的风吹过她的脸,她说:“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回太后的话,琥珀跟着太后,有十三年了。”

    太后“哦”了一声,她原是记得的,只是忍不住要问。十三年。先帝驾崩前夕,国事尽托了清河王——其实她后来想过,如果不是当时先帝病来得急,周肇征蜀未归,兴许还轮不到清河王。

    那后来……也就轮不到她了。

    先帝那头咽气,周氏这头就满宫搜她,她躲在掖庭里,大气也不敢出。死了好几个宫人。哪条路不是血染红。那些拥她上位的人,就一定怀了什么好心么,也不见得。无非怕外戚坐大,不好收拾。

    ——要论外戚跋扈,她姚家如何及得上周家。她又用了几个私人——太后自觉把始平王一家归入到宗室当中,并不算在外戚里。

    想到周氏的手段……太后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周氏进宫的时候,周家未起,于皇后还坐得稳稳的,膝下亦有嫡子。

    皇儿……皇儿是心大了,见识却又短了。他知道什么,他知道他娘捱过多少日子才有的今天么。

    灰影出了式乾殿,借着暮色一溜儿小跑,猛地就要斜穿过去,忽然耳朵一痛,人生生被提了起来,紧接着一声大喝:“站住!”

    那灰影抬头来,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幺儿,生平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登时慌了个手足无措,开口也结结巴巴,半天没说个子丑寅卯出来。琥珀不耐烦,直接训道:“见了太后,还不跪下?”

    小幺儿“扑通”跪了下去,乱七八糟地磕头喊:“太太太……太后万安。”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定定瞅了他一会儿。小幺儿半晌没听见叫起,又抬头来觑了一眼,吓!小脸都煞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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