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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亲,看看我,再看看追上来却不敢上前的禁军,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扑通跪下就磕头请罪,弃善上前,一脚踢开他,道:“开门!不开我拆了你的骨头当门闩!”

    他忙不迭转身挥手,几个士兵跑过去,合力开了城门,我道:“陛下,如果你愿意你的禁军全数出城,致使整个内宫空虚,由得你,不过我不保证没人在你的无人保护的内宫捣乱……”

    父亲立即转头吩咐禁军将领:“你们留下,不许追出城。”

    我满意的点点头,“好,你再送我们一程吧。”说罢扬鞭,驰出城去。

    直到出城三十里外,一处山包下,我将父亲放下马,他踉跄站定,一脸痛色,我瞄了一眼,见他裤子已被马背磨破,也不理会,在马上淡淡道:“陛下,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三日之后秦淮河畔去取解药,这三日之内,只要我看见朝廷的兵马,就是你背信,都会送你去和允炆相见欢。”

    他咬牙道:“你给我一匹马。”

    我手一摊,“抱歉,你也看见了,没有多余的马。”

    他又惊又怒,“三十里,你要我这样走回去么?”

    我瞟他一眼:“陛下,你快要登基了,以后的日子,必将越发安养尊荣,我现在抓住时机,帮你疏散疏散筋骨,你就不要感谢我了。”

    “再说,”我笑道:“不让你慢慢走回去拖延时间,难道飞马送你回去想办法怎么对付我?”

    横鞭一抽,我长笑道:“让开罢,我的马蹄上没长眼睛!”

    骏马一声长嘶,奋起扬蹄,腾空而起,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他失色的慌忙跳开,腿一软,跌进路边草丛中,染了一身微绿草汁。

    我已长笑着飞马而去,数十骑跟随着我,泼风般驰过当今天子身边,无人对他多看一眼。

    道路上的黄土扬起漫天的烟尘,被抛在身后的人,一定吃了一肚子的灰吧?

    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早知道,却依旧不能逃脱。

    恩断义绝,从此,我再无亲人。

    我的笑声,滚落在初夏的长风碧草间,我的眼泪,风干在疾驰远去的路途中。

    再行几里,远远的,应天城外龙爪山赫然在目,山脚下一处不起眼的草堂里,先期出宫的暗卫,连同流霞寒碧都在那里等候,近邪扬恶也在,两人神色不豫。

    我看他们神情便知道他们没能擒下远真,只问道:“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近邪摇头,扬恶道:“他本就和我们三个不同,半路拜师的弟子,年纪最大,排行最末,师傅当年独身游历天下,有次无意中为人所趁受伤,后来又中了风寒,卧病在客栈无人照管,险些丢了性命,他当时也住在客栈,及时施以援手,衣不解带照顾师傅数日,才救得师傅性命,师傅病好后要谢他,他却说无甚他求,只愿拜师傅为师。”

    弃善走过来道:“这事我也知道,我还知道师傅本不想收他为徒,他说他为人所害,武功被废,大仇未报死不瞑目,当着师傅面就要自尽,师傅无奈便收了他,后来由他挑选学何种技艺时,他选了易容轻功和异术,说是仇家势大,只有此三种武功可保他周全,师傅也曾问过他仇家是谁,是否需要山庄助力,却被他婉言拒绝,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应假手他人之力报仇,如今看来,这种种般般,都大有深意。”

    我又问方崎:“你怎么到得宫里的?”

    方崎道:“他扮成你师傅的样子来找我,和我说起方家被屠戮之事,说着说着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已在皇宫……也是我蠢,一听方家被诛十族便神智混乱,就没想起来,近邪怎么会说那么多话……”

    我怔了怔,脱口道:“那你怎么知道你娘和你兄弟姐妹……”说到一半只觉无法措辞,一时心中黯然,沉默下去。

    然而冰雪聪明的方崎何等伶俐,见我神情,立知端倪,她惨白了脸色,仰首向天,忍了忍眼泪,才道:“我听见有人在外殿和朱棣说起我娘和姐妹兄弟都自尽了……想必就是远真。”

    我道:“还说了什么?”

    她黯然道:“我隐约听得半句话,说,我算是还了你的……后面声音太低,我没听见。”

    我沉吟道:“还了你的?还了你什么?远真和燕王有旧交?这两人怎么搭上线的?”

    思索中,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线索,就在我眼前出现,然而那感觉转瞬即逝,我拼命回想,也无法捕捉。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道:“如果他有恶意,他依旧会再来,多猜无益。”

    方崎却已陷入沉思,良久突然抬起头来,道:“怀素……我想问问你,事到如今,你后不后悔?”

    我心中一痛,方崎,你终于,怨我了么?

    闭了闭眼,我艰难的道:“方崎,你高估了我在靖难中的作用,他身边高人无数,有些计策,即使我不说,那些人迟早也想得到,而我真正为他做的,只是数次沙场濒危相救……他毕竟是我的父亲,要我看着他死亡却无动于衷,我做不到。”

    “所以,”我苦涩一笑,“事到如今,如果有谁问我是否后悔,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有谁责问我助纣为虐,我亦无言可答,但如果时光倒转,要我再回当日情境抉择,我依然会,选择救他。”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救他任他死去,我亦永生难安。”

    她沉默,良久道:“你没有错,血缘无法割裂,你只是一直在做你认为该做的事而已,你救他,因为他是你父亲,你救我,因为我是你朋友,当事态不容转圜两相对立时,你不惜决裂一切,只为遵从良心的抉择,你一向这样,不求有报,但求无悔。”

    她慢慢绽开一朵凄婉的笑容。

    “这般重视亲情的你,为了我,终愤然与亲生父亲永诀,怀素,为难你了。”

    她上前,为我轻轻理了理微有些散乱的鬓发,在我耳侧,声音几不可闻的低语:“怀素,你受伤也很重吧?”

    我心中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狠狠咬着嘴唇,微微仰起头,我笑道:“你错了,不全是为了你,你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爹?换成你,你要?”

    她被我说得又是一笑,然而神情黯沉之色不去,我看着她,心中凄然,道:“你也受惊了,先歇息吧。”命流霞寒碧安置她们休息,其余人散出去警戒,自和弃善扬恶去了里间。

    一坐定,我就道:“两位师伯,你们等下就启程吧,带着她们,一起去天山,外公在那里还有一处秘密居处,另外,飞鸽传书命山庄中人全数撤出,将可以带的带上,不可以带的毁去,全国各分支暗卫,暂时不得有任何举动,全数潜伏,并实行各地对换的方法,除官宦巨户久藏之暗桩不宜擅动外,其余暗卫,全部重新互换划地据守。”

    扬恶道:“早在来京城之前,师傅已经命令山庄中人转移,俱无山庄已是空壳,皇帝派人去也寻不出什么,你放心,只是……你和近邪打算做什么?”

    我看了近邪一眼,道:“我想请师傅陪我,再回趟京城。”

    扬恶一惊,失声道:“你疯了。”

    “我没疯,”我平静的道:“沐昕还在城内,他昨夜不能和我们一起走,但现在我要找回他。”

    弃善道:“他知道你出了京城,定然会想法子出来会合的。”

    “没这么容易,”我微微苦笑,“师伯……我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所不能阻止挽回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无论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我最后一句说得坚决,弃善和扬恶对望一眼,点了点头,道:“你要安全回来。”

    扬恶一拍近邪肩:“丫头就交给你了,你可得保护好她。”

    近邪一沉肩卸掉扬恶手掌,冷冷道:“废话!”

    ——

    在草堂休整了两日,沐昕果然没来,第三日算着也该去送解药,我们于龙爪山下分道扬镳,他们自此将转赴天山隐居潜藏,而我和近邪返回京城。

    分手时弃善不满,道:“还给他什么解药,毒死了是正经。”

    我苦笑,“他为人父是不配,死有余辜,不过久经历练政务精熟,天下百姓,还是需要个有为皇帝的。”

    弃善瞪我一眼,咕哝道:“你就是顾虑多。”想了想道:“谷王那个亲信,当日救小皇帝在城门帮过我的那个,我命令他留在城里了,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记得找他。”

    我点点头,扬恶过来拍拍我的肩,他难得目有忧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一声,道:“保重,等你回来。”

    我看他一眼,目光一闪,笑道:“你也保重。”又拍拍方崎的手,给了这几日分外沉默乖巧的彦祥一颗糖,道:“远路辛苦,不要逞强,有什么难处就直说,大家都会照应你。”

    她点点头,“我们有很多人,而你们,孤身潜回京城,你才是需要小心,不要逞强的那个。”

    我笑着应了,又安慰了哭泣着要留下照顾我的流霞寒碧好一阵,赌咒发誓威吓恳求全用上,终究她们不曾拗过我,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走了,我立于草堂前,看着他们远去,笑容一收,轻喟道:“走吧。”

    正午时,我和近邪大摇大摆畅通无阻的回了京城。

    进城门时,我看看一如往日的守门士兵,心生犹疑。

    进了城,找了家客栈住下,我关上门,道:“师傅,觉得奇怪不?”

    他“嗯”了一声。

    我在桌边坐下,沉思道:“沐昕既然还没走,父亲就应该能猜到我说不定还会回来,为何城门毫无防备?”

    近邪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走后,我起身眺望着远处的皇城,微微迷思,沐昕,你是否依旧陷身于父亲宫中?

    不多时近邪回来,道:“沐府没人,正在洒扫,说老夫人和小世子昨日抵京,已接进宫去。”

    我一惊,道:“他们怎么来了!”

    近邪却不看我,只背对我,出神的看窗外景色,我凑过去望了望,不过普通的蓝天白云,没见过,值得看这么专注?

    他转个身,换个窗户继续看。

    我观察他侧面,唇抿得死紧,似在-----生气?

    无奈一笑,这石头师傅,谁知道他会为什么事不愉快,还是办正经事要紧。

    我看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道:“可以出去了。”

    ——

    当夜,秦淮河畔,约定时间。

    一个面白无须,形容精干,着一身亮蓝锦袍的男子,悠悠踱步于河畔,注目着桨声灯影里的秦淮金粉,一脸艳羡,却不挪步儿。

    他身后,隐约几个目光尖锐的男子,混在觅香而来的熙攘人群中。

    冷眼远观的我们对望一眼,点点头,按原定打算,分头行事。

    月上中天,秦淮河最热闹的时辰,呼卢喝雉,巧笑艳歌,娇嗔声揽客声戏谑声宴乐声琴声歌声在十里碧波之上荡漾得人心中发痒,那白面人的神色,却越发焦躁不耐起来。

    忽然,他肩头被人一拍。

    目光一亮,立即转身,然而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见不知何时,地上多了个白粉画的箭头,指示着东方。

    脚前有个石块包着的纸团,捡起打开,墨迹淋漓几个大字。

    “脱去外衣。”

    他犹豫了一下,向后看了看,身子转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脚,在汹涌的人潮里脱去外袍。

    人潮一涌,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时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个纸团,上书:“走。”

    他无奈的再向后看一看,无奈之下只得向东。

    人潮拥挤,瞬间淹没了穿着再普通不过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东,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纸团再现,“错了,向南!”

    于是向南。

    气喘吁吁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东!”

    ……

    七八回下来,白面男子晕头转向的停在了一处暗巷前。

    极其肮脏的青石巷子,污水横流,还有些死猫死鸟,在巷角散发着腐烂的臭气,因其脏乱,无人接近。

    那人捂着鼻子,正欲退开,一低头,看见地下写着两个字。

    “抬头。”

    呆了一呆,那人抬头,便见灰石斑驳的墙上,不知道用什么血,淋漓纵横的写着一个药方。

    药方下还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药配方也,内有珍品药草若干,须煎熬一个时辰再晾凉后方有药效,现在还剩两个时辰,还不速速记下抓配煎熬?耽误了,阁下十族休矣!”

    鲜血淋淋的字体自有压迫气势,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声。

    浑身上下一阵乱摸,大约是没想到我们没给解药却只给了药方,没有带纸笔,急得在地下团团乱转,汗珠子雨点般滚落。

    无奈之下,他还算有点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对着墙壁,急急以指血记下了药方。

    然后将血书药方往怀里一揣,撒腿飞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来,灰也不掸继续跑。

    我远远高坐一处屋檐之上,看着他惶然远去。

    长身而起,我抿着唇,淡淡看着西方,那里,国公府多半建宅于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里,近邪的神情,让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还在带着那批探子乱转,我这边解药事毕,剩下的时间,便亲自走上一遭,看是什么事,令他郁怒如此。

    ——

    当我站在沐府门前时,有一刹的茫然。

    这是要……办喜事么?

    虽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来人流仍然络绎不绝,家丁们来来去去,张红灯结彩幔,粉壁墙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团锦簇焕然一新,与我数日前离开时,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见着人人脸上洋溢的喜色,忽觉得一阵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颤。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顺手抓住一个正要往梯子上爬,准备去擦门柱的家丁,道:“这府里,是有喜事么?”

    他对我看了看,这是个陌生的家丁,估计是跟随老夫人和世子一起来的,满脸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荣光。”

    我手一软,不由自主的放开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于公主嘛……我也不清楚,总之是个公主。”

    我见他问不出门道,烦躁的一甩手,自进了门,他哎哎的想拦我,被我一把推开,直闯进了二门。

    二门里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个认识的老家人,道:“老王头……”

    他一转身看见我,惊的哎呀一声,诧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么会现在跑过来?这这这这,这于礼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间先一喜,瞬间明白过来,只觉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颗心似是从胸中飞了出来,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没个定处,坠入最深的深渊,抓不着挠不着靠不着摸不着,飘飘荡荡里轻声道:“什么?……”

    他犹自唠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宫里啊?老夫人和世子也进宫谢恩去了……啊,老奴还没恭喜您哪……”

    我却已转身,轻轻走了出去。

    ——

    一路茫然前行,前行复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从黑暗之处至光明之处再至黑暗之处,将一街灯火走成一街深黯,走过深长的江南小巷,走过寂静的街衢,走过纸醉金迷的烟花秦淮,走过巍峨的通济门,走过宽阔的西长安街,走过夜深时依稀仍可听见吹啦弹唱之声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楼,将那些或呢喃,或喧嚣,或激越,或柔软的声响,和七月夜风里清甜的花香,远远的抛在身后。

    最后,我停在了一座城门前。

    抬头,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闪光。

    “承天门”

    皇城城门。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来这里做什么?

    呵……这里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进承天门,过太庙,便是紫禁城的正门午门,沐昕就在那里,父亲,也在那里。

    再次茫然举步,却因为这短暂的停顿,方才发觉我的双腿酸麻绵软,沉重犹如灌铅,竟一步也挪动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刚才竟是用双腿,从城西走到城东,足足走了上百里,至夜走至将近黎明。

    我忘记用真气护体,忘记施展轻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于常人,体力优于常人,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茫然走过如许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惫与身体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数倍。

    再也无法站立,我缓缓坐倒在地,抱住双腿,将头埋进膝间。

    真是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姿势啊。

    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想埋头大睡一场。

    却有人不识好歹的打扰我此刻的舒适和宁静。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走开!”

    两个守门的军士大跨步过来,衣甲上钥匙佩刀一阵丁零当啷响动,听得我颇为烦躁。

    有人伸手来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闪,手臂挥出,便欲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真气突然一窒,挥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

    他却已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怪声调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却不知如何?大爷我看看……”说着便来掰我的脸。

    我抬头,在他惊艳的眼色中,杀机一闪而过。

    手指一抬,指甲里的星碎电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会死在我的指下,然后,城门守卫会被惊动,然后,十二卫禁卫军会被惊动,然后,父亲会被惊动,而我,孤身一人,强弩之末。

    那又怎样?

    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管。

    “呼!”

    风声起得迅捷来势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将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卫,生生被撞出丈外。

    随即那黑影向我扑来。

    我怒哼一声,手指一递,便袭向对方胸膛。

    那人却侧身一避,疾声道:“小姐,我是刘敏中!”

    刘敏中是谁?刘敏中……刘……敏……中……

    我分外迟缓的思绪终于艰难的想起刘敏中是谁。

    是那个曾在城门口使计帮助我和外公混过城门的谷王亲信,弃善曾经关照过我有事记得找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待我疑问,他却已经转身对那两个拔刀冲来的侍卫拱拱手,陪笑道:“两位官爷,恕罪恕罪,内子有病在身,无知冲撞,还请海涵……”说着手势微动,两锭银子已经各塞入两人手中。

    一人满意的掂了掂银子,笑道:“哦,原来是个疯女人……”慢慢的踱开去,另一个险些死于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卫虽然不明白刚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脸色颇为难看,犹自不肯罢休,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敏中依旧满脸微笑,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关防一晃,那侍卫见了,愣了愣,忙换了颜色,笑道:“原来是骁骑校大人,啊哈哈,刚才是误会,误会……”

    刘敏中也笑道:“是啊,误会,你们黄千总和我熟识,改日兄弟一起请了喝酒,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骑校是正六品官,和门千总平级,侍卫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开了,刘敏中过来扶起我,低声在我耳侧道:“小姐恕罪,事急从权。”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返身便走,他担心的跟上来,直到走出那侍卫眼光所及之处,一片暗影里,突然又闪出个人影来。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那一脸焦灼的瘦长白净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刘敏中快步过来,道:“小姐,你认识他?我奉弃善先生命,暗中保护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后来发现这人看见你后神情奇异,下了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没恶意,又见你神情恍惚不敢惊扰,一直跟到现在,刚才你动手的时候,他差点也冲出来,给我踢到角落里了---他是谁?”

    “哦,”我懒懒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锦袍稀脏气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狈,怔了一怔我才想起,这公子哥儿难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皱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从什么地方发现我的?”

    又转首向刘敏中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公子。”

    刘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侧,我挥挥手,道:“没事,徐公子无恶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这才开口,道:“你,你,怀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赐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当然更清楚被赐婚的公主是谁,眼光立时冷了下来,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刘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里?这几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还是早点离开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话未说完,突然觉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荡,全身却突然舒适绵软了下来。

    而对面,两个男子俱一脸惊惶的冲了过来,他们张开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这样做什么……”我呢喃着,陷入黑暗之中。

    ——

    再睁开眼时,听得窗外一阵莺啼,清越娇嫩,声声悦耳,而鼻间嗅到如有若无的香气,氤氲缭绕,断续不绝,而天光自半阖的窗扇微泻,是一种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缓缓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身子绵软抬动不得,我转动眼珠,细细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时,我便已发觉这不是我居住的客栈,如今看来,室中布设精美,堂皇华贵,非王公贵族之家不能,我皱皱眉,这是在哪里?

    吱呀门声轻响,有人轻轻进门来,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长,隐约还端着什么东西,我观察着那影子,放松了精神。

    稍倾,徐景盛出现在我眼前,见我醒着,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道:“神手刘果然好医术,不枉我天还没亮就拖了他来……”

    我笑笑,道:“你将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国公发现生气?”

    他傻乎乎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你没有问啊……”触及我眼光,方想起什么似的住口,讪讪道:“都说你聪明,果不其然。”

    “聪明什么,”我懒懒道:“你们不知道我住哪里,刘敏中又不方便带我回去,自然是带我来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从来不到我院子里来,我这里,安静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丝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国公府不受宠爱的孩子吧。

    他却无甚介怀之色,只诚心诚意想安慰我,“怀素,那个……那个沐公子的事我听说了……”

    “我现在不想提这件事。”我一口截断他。

    他有些惶惑,却很听话的立即闭口,我见他神色尴尬,略有歉意,勉强对他一笑,道:“药汤是拿来看的吗?”

    他这才恍然般急忙端过药来,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东长安街德来客栈,你送我回去吧,否则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却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栈旅店,全数一一登记造册逐人盘问,你又是个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犹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风声紧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属,我这里绝对比客栈安全,你放心!”

    我见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觉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认识的,我师傅近邪,烦请你亲自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

    说着便索纸,写上几句好做凭信,不料刚提起笔,便觉头昏眼花,手臂酸软,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钧之重,摆布困难。

    心知此次病势不轻,看似来得突然寻常,其实病根早已深种,奉天殿前暴雨湿身寒气入骨,撷英殿中拼死闯宫真力耗竭,数日来不断奔波连番磨折,诸番苦痛颠沛滋味一一尝遍,偏我又是个刚傲性子,不肯露于人前一分,如此郁结在心,早已倾颓广厦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长行,将最后一分支撑不倒的精气神掏空,终致颓然而倒,如今别说是武功,连提笔写字也是难能。

    心里泛起微微苦涩,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撷英殿,不过是我本就在宫中,又有诸多暗卫和弃善相助,才闯宫功成,如今京城暗卫大多离开,父亲防卫又更为严密,凭我和近邪,去送死么?

    何况……沐昕的母亲和侄子被父亲扣为人质,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还有老妇幼童?

    我苦笑着,千钧之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自笔端滴落,在素宣上洇开刺目的一滩。

    草草画了几个字,笔力不继,自己瞧着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认出,废然撒开手,我道:“烦劳你了。”

    他诚恳道:“你只管好好养病罢,有我在呢。”

    我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语,心中一酸几欲泪流,连忙仰头,硬生生掩饰住了。

    当晚,近邪过来,见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宫里。”

    说着转身就走。

    却因我的动作硬生生止住脚步。

    照日剑冷光一泓,闪耀在我颈间,我抓紧剑柄,平静的道:“你若去----也没什么,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愤然跌足,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卷过院外花园,惊落繁花飞鸟无数。

    我的泪,终于亦缓缓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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