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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郎,你究竟是……
“阿博,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苏大为轻喝了一口茶,赞道:“好喝,这茶好像比平日府上下人泡的香。”
李博勉强笑道:“这是用的雪山上的水,水质清冽,用之泡茶,味道会更加甘甜。”
“难怪。”
苏大为点点头:“雪山?该不会是巴颜喀拉山吧?”
这话勾起了李博的回忆。
当年他与苏大为在吐蕃象雄一带结识。
那时苏大为与安文生扮作商旅,只说是寻人,并未亮明身份。
李博察觉到苏大为的不凡,于是动了念头。
他做为前隋旧人多年来不敢返回中原。
既发觉苏大为身份不同寻常,便想抓住这个机会,赌一把。
之后他陪苏大为、安文生远赴巴颜喀拉山的圣峰。
又遇上禄东赞带领吐蕃兵包围圣峰,逼问圣女下落。
经过九死一生,才算是侥幸从雪山逃出吐蕃兵的重围,顺利返回长安。
从那以后,他的命运才完全扭转。
终于能以一个唐人的身份,活在大唐长安。
这一切,皆拜苏大为之力。
想到这里,李博长吸了一口气:“阿郎,你……之前禁宫之事,是否……”
“我猜到你会问。”
苏大为轻轻放下茶杯,黝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明亮,眼神平静的看着李博:“你觉得我会做这种事吗?”
“这……”
这事是如此大逆不道,在大唐律法中,属十恶不赦之罪。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苏大为这么做。
可若不是苏大为授意,黄肠和碧姬丝这两个异人,又哪来的胆子?
而且这次苏大为不惜派出李客去救出魏破延,又命魏破延、高大龙,还有苏大为新近收服的那位前倭国神道圣女,一起去营救黄肠他们。
这岂不是明着宣告,这事是他苏大为在背后指使。
若真的消息传到圣人耳中。
到那时,苏大为还能享有眼下这种超然地位吗?
跟着苏大为的人,像李博一家,高良、安文生等人,到时又会是何种下场?
有些事不能多想。
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
“阿博,你说人会变吗?”
苏大为指了指桌面的茶杯。
李博一时追不上他的思路,呆了一下:“这……会吧。”
就像他以前在西域流浪,现在却在长安做为苏大为最得力的幕僚,身份地位权势,不可同日而语。
居移气,养移体。
如今就连开国县伯府中的下人,都被各方看中,暗中想尽方法拉拢。
更何况是李博?
甚至有人传言,李博乃是苏大为身边的“黑衣宰相”。
不知多少人走不了苏大为的门子。
只得削尖了脑袋,想尽办法先来结识李博。
只是李博眼光甚高,同时头脑清醒,不会轻易被各方高门大姓收买罢了。
现在的他,与永徽年间的他,当然不同。
苏大为也一样。
如今的开国县伯,一言一行,都受各方关注。
他避居家中,连圣人和武后都要派宫中太监携礼物慰问。
一句话,便能改变无数人命运。
这样的朝中重臣苏大为,与永徽年间的小小不良人,当然不同。
绝对不同。
苏大为平静的看着李博:“依我看来,人有些习惯是很难改的。”
呃?
说的不是身份地位这些,是习惯?
习惯,又是什么?
平时的言行?
还是……思维方式?
熟悉苏大为性情的李博,隐隐把握到一丝什么。
苏大为轻轻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茶汤在杯中一圈圈荡起涟漪。
“你看,你随我回长安有十余年了,但是当年在西域那边,用雪水泡茶的习惯一直未改。”
“呃,这是我的不是,喜欢食不厌精,茶也要饮最好的。”
李博尴尬的道。
苏大为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人的思想、三观,思维逻辑,有他自己的方式,哪怕环境变了,有一些根本的东西,是很难改的。”
他举了举杯:“如你喜欢巴颜喀拉上的雪山水,而我,无论到哪里,都想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李博精神一振,脱口而出:“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
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这是《孙子兵法》中的话,也是苏大为最喜欢的一段兵法论述。
从苏大为参军以来,他便一直按着这条准绳去做。
开始时,是减少自己的错误,尽量不暴露任何弱点,可敌人可趁之机。
渐渐的,他的兵法越来越厉害,庙算也越来越厉害。
甚至可以用故意暴露出来的弱点,去引诱敌人做出他想要的反应。
而以敌人的反应,反推出敌人的弱点。
最后一击必胜。
到了这一步,就连苏定方和李勣等大唐军神,也认为苏大为已是年青一辈的名将。
以用兵而言,在这个年纪段,大唐无人是苏大为的对手。
“其实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很难改的,这和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环境有关,和经历有关。”
苏大为似乎在与老友闲谈。
在对着李博的时候,十分放松,随口道:“我初为不良人,并不懂得查案,直到遇到狄仁杰大兄,见识过他的破案手段后,我才知道,人与人的差别。”
“差别?”
“论断案如神,见微知著,我不如狄仁杰大兄,这是天赋,羡慕不来。”
苏大为嘴角含笑,思绪似乎飞回到永徽年间,在柳娘子的小院里,初识狄仁杰的一幕。
“但我也有我的长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知道自己的长处,将其发挥到极致,便能无往而不利。”
听着苏大为的话,李博若有所得。
这些年跟着苏大为,他也习惯了苏大为这种说话方式。
有时听起来好像是顾左右而言它,但其实只是从另一角度,在说同样的问题。
阿郎的长处……
李博细思着,最佩服他的,大概就是天马行空的想法,那些灵思妙想,层出不穷,常有惊人之举。
不提他那种种神异的发明。
就说征吐蕃之时,谁能想到,在雪谷中,他居然会利用雪崩去对付吐蕃军?
在征高句丽时,掘了大同江,去淹没平壤城,一战定乾坤。
在守百济,防御百济复国叛军时,又令赵胡儿率一支人,穿上飞翼,神兵天降,飞入叛军守的石城。
苏大为的思维方式,绝不是普通唐人那种。
李博说不上来,但隐隐有一种感觉,有时候觉得自家阿郎,实在不像是唐人。
也不像是任何一国的人。
天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脑洞和见识。
苏大为不知李博已经越想越远,耐心的道:“我的思维方式,比之在狄仁杰大兄的断案,自然是不如,若论比朝中的那些高官大臣,这政争权谋,也大大不如,但我有我的优势。”
他向着李博微微一笑:“我所擅长的是大数据。”
“大数据?”
李博一脸懵逼,这个词,听着怎么每个字都明白,但连在一起,便不懂了呢?
“就是大案牍术。”
苏大为笑道:“掌握海量的信息后,从中剥茧抽丝,有一整套逻辑方法,将唯一的答案穷举出来。”
他向李博认真的道:“无论用兵,或者用事,我都是这一套方法,从没改过。”
泌人心脾的茶香飘起。
李博起身,提起茶壶替苏大为杯中续上茶汤。
“阿郎,所以这次的事,你是想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李博沉吟道:“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与黄肠他们闯入宫禁,有何关系?”
无论如何,派手下异人闯入宫中,这不是什么不可胜,这是自己递刀子给敌人。
现在虽不能确定站在幕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李相。
但李敬玄的嫌疑很大。
在如此大的政争漩涡里,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一夜的事,涉及到政争、党争、关陇与皇权,武后与权臣、寒门与高门,还有,还有就是迁都之争。
这种情况下,阿郎你为何要令黄肠他们夜闯禁宫?
以李博之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也看不清苏大为的布局。
但他相信,以苏大为的智商,手段,绝对不会出昏招,做出授人以柄的事。
究竟是为什么?
他的双眼,带着浓烈的疑惑和不安,看向苏大为。
一不留神,手中茶壶一抖,多余的茶水漫过苏大为的茶杯,向下倾泻。
“啊……”
李博心中一惊。
却见苏大为茶杯举起,满溢出的茶汤又被吸回杯中。
一时间,茶汤高出杯沿数寸,但却颤颤巍巍,如荷叶上的露珠,被无形的力量吸住。
苏大为撮唇一吸。
真元暗吐。
碧绿的茶水化为一道水线,吸入他的唇中。
如长鲸吸水般,一饮而尽。
他现在的修为手段,早已通玄。
行立坐卧,等有超乎常人的神通异能。
“一个人的禀赋,要看环境,也要看天赋,论断案,我不如狄大兄。论权谋手腕,我不如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然而我也有我的优势,有人要在背后算计我,我也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大为的脸庞上,双眼灿如星辰。
“阿博,这个棋局,我只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