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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承您贵言了。”
凌不疑行动迅速,皇老伯第二日就从涂高山回返都城,对着摆放在御案上的粗麻飞书勃然大怒,下令廷尉府彻查。纪遵老头板着脸应下,一通鸡飞狗跳后果然逮住了张贴飞书之人。谁知那只是几个市井闲汉,并且收钱办事,他们自己连字都不识,更不知飞书上写的是什么。
皇帝哪那么好打发,勒令深查深挖,非要将幕后之人揪出来不可,于是添上了北军狱和城门校尉营的人后,都城继续鸡飞狗跳。
所谓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都城掘地三尺,极大的影响了风俗业之后,终于摸到了指使闲汉们张贴飞书之人。
结果纪遵一口气还没松下又提了起来,原来那人是已故重臣韩青的弟子。他自小贫寒孤苦,是韩青抚养并教导了他,结果韩青因为太子之事自杀,他忿忿不能平静。
既然皇帝是不能怨恨的,只能继承恩师的‘遗愿’,宣扬选错储君的恶果,以示韩青并无过错。他被逮捕进廷尉府后,若不是纪遵及早提防,早就触壁自尽了。
这下连皇帝都哑火了,韩青之死他早已后悔,没想到师徒两人都这么激愤,一言不合就要寻死。韩青除了曾是重臣,还是一位究治古文经学的大学者,久负盛名,朝野有人听说了此事,纷纷替这位弟子求情,都说‘法虽难免,但情有可原’。
最终,皇帝就坡下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判了那弟子一个短途流放,匆匆了结此案。
皇后听闻结果后,久久方叹道:“好生厉害的心计啊,找韩大人的弟子来做这个局,陛下便无法重责追究了。”
少商疑惑道:“那位弟子莫不是受人指使?为何不查下去。”
皇后苦涩一笑:“这种事怎么查。那位弟子每日以文会友那么多人,难道要把所有对他提起太子或典故的人捉起来,然后一一拷问不成?”
少商哑然。
皇后复又安慰女孩:“好了,这事过去了,回头陛下来时你别嘟着个嘴。陛下这几日也疲惫的很,你乖一些,别惹事,啊!”
少商认真的点点头。
皇老伯来长秋宫时她果然很乖,不但拿出看家本领亲手做了几道清淡可口的新菜,还讲了几个家里的傻笑话给帝后听。
“就这样,萋萋阿姊已经过继给了她舅父家,我家次兄也要过继去万家了。万伯父高兴的逢人就说‘吾亦有子’,还领着次兄去那烟花之地快活。萋萋阿姊听说后,立刻去质问万伯父‘怎能带郎婿去那种地方呢’?谁知万伯父翻脸不认女儿,还要萋萋阿姊贤惠柔婉些,别整日管束郎婿——气的萋萋阿姊扭头就告了我阿母。”
皇帝笑道:“万松柏之女朕还记得,能杀虎剖心,厉害的很啊!”
“更厉害的是我阿母。”少商装作害怕的样子,“阿母知道后就要给次兄上家法,万伯父拦着不让,还说‘凭什么打我的儿子啊’,阿母就说‘现在还是我的儿子,我正好打得’。眼看次兄被按在案上就要行家法,谁知万伯父往地上一坐,满地打滚,还嚎啕大哭——‘我好命苦啊,年幼失父,半生无子;现在还有人要打我的儿子啊,谁来给我评评理啊啊’”
她学的惟妙惟肖,帝后尽皆笑倒。
“那程校尉呢?他就不管管。”皇后笑问。
少商扁扁嘴:“早躲的不见踪影了。”
皇帝拍腿大笑:“躲的好!换做朕,也得躲起来!”
皇后揩着眼泪:“令堂做的好,好好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品行端正,一朝过继立刻要染上恶习不成?!万松柏这人,哼,后来怎样了?”
少商道:“万伯父已经摆香案斩鸡头,向天地盟誓,绝不领次兄去做一二三四五等事。”
皇帝好奇道:“什么叫一二三四五等事?”
“阿母逼万伯父写了满满一幅绢帛,上头列了十几条禁令,我没仔细看,总之啊,以后万伯父算是半个修道之人喽。”
帝后一齐大笑。
笑过后,皇帝见皇后心绪甚好,便提出要让太子代替自己主持下个月的上巳节。皇后知道皇帝歉疚对韩青弟子处罚过轻,这是在找机会弥补他们母子,当下也不揭穿,只是温柔的笑着谢恩。一时间,殿内气氛甚是和睦温馨。
少商见帝后举止温存,显然要那啥啥了,于是赶紧溜出来。想了想,她决定将这好消息提前告诉太子,让他别消沉了,皇帝还是很挺他的。
都有最高大佬的支持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一气奔到冷冷清清的东宫,少商照例一通撒钱,东宫的宦官宫婢喜笑颜开,顺利放她进入内殿,谁知老远闻到一阵浓重的酒味。
少商加快脚步,进去一看,险些没气歪鼻子——太子已醉的歪倒在案几上了,二皇子还一个劲的给太子劝酒,同时满口丧气话,什么‘朝臣都轻视你,在暗中说你软弱无能’,什么‘说你德不配位,陛下立你真是一生最大的过错’云云。
少商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没有旁人,当即一个沉身助跑,朝着二皇子的腰臀飞起就是一记无影脚——当她以前是白混社会的啊!
二皇子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板上,指着少商颤声:“你,你你居然敢如此无礼!”他到底是正统教育出来的皇子,做梦也没见过少商这种泼妇形状。
“怎样!”少商双手叉腰,“有本事你还手啊!”她指指自己的脸,“朝这儿打,别客气!打呀,你倒是打呀”只要这二货皇子敢动手,她立刻顶着伤痕去找皇老伯,告不死丫的算她怂!
也不知二皇子是想到了这一茬还是君子气度残存,总之他气的脸色转了好几遍,最终没有动手。他站起身来,含怒道:“你来东宫做什么?!”
“你来东宫又做什么!”少商怼回去,“又是趁二皇妃睡觉时偷偷溜出来的吧!”
“什么溜出来!我要来就来,要走就走,谁能管束我?!”二皇子脸色发青,被形容的如此猥琐,任谁都不会高兴,“我与太子同胞手足,特来宽慰一二!”
“算了吧二殿下,谁不知道你打的主意啊。”难得周遭无人,少商气势十足,“从长秋宫到东宫,顺着宫巷殿下能找出一个以为您对太子手足情深的奴婢来,我给你磕三个响头外加一对驰名天下的春芳坊烧肘子!”
二皇子气的浑身发抖:“你你你,你别仗着凌不疑有权有势就逾矩犯上,我我要”
“二殿下以为陛下轻轻放过飞书一案是对太子心有不满么!”少商决定打破这二货的幻想,也算为国为民做贡献了,“非也,陛下只是看在已逝的韩大人面上,不欲重责他的弟子而已!适才陛下还对娘娘说了,他还是十分爱重太子的!”
她没说上巳节的事。告诉太子让他提早高兴是一回事,告诉旁人就属于泄秘了。
二皇子被气的头晕目眩,犹自嘴硬:“我才不信你,我要回家去问阿衡。”阿衡是二皇妃的名字。
目送二皇子失魂落魄的离开东宫,扭头看看太子依旧醉的不省人事,少商没了说话的兴致,在鼻子前挥挥酒气,然后让宫婢们进来服侍太子洗漱歇息。
从东宫出来,少商颇觉得神清气爽——太子(暂时)高枕无忧了,帝后(重新)相亲相爱了,(应该)没有别的大事了吧,就等凌不疑回来就好啦!
东宫酒气熏天,长秋宫正在冒粉红泡泡,少商一时想不到去哪里,便漫无目的的晃悠起来,走着走着来到一座八角亭,只见亭中有一人,玉冠锦袍,清隽俊雅,长身玉立,不是袁慎又是谁?
少商一愣。
袁慎也看见她了,笑着招呼她进亭。
少商走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袁慎指着亭中石墩上摆放的竹简卷册:“奉陛下之命,等几位博士整理好就给东宫送去。我最年少,便领了这个跑腿差事。”
少商疑惑:“那你该去东宫啊,站在这里作甚?”
袁慎迟疑一刻,少商立刻接上:“哦,我知道了,你适才看见二皇子带着酒瓮进了东宫。你不想与他碰面,更不想被邀请一道饮酒,于是躲避在这里!”
袁慎苦笑:“当装傻时得装傻,你就不能装的笨些么。”
少商耸耸肩:“谁叫我生的太聪明了,没办法。不过”她朝袁慎凑近些,“你说究竟是谁在暗害太子殿下啊,这一出又一出的。”
袁慎眼中闪过一丝光,依旧迟疑了下,但望着女孩满含期待的大眼,他忽然想起她曾冲自己大喊‘凌不疑救我帮我好些次了,可你究竟对我有过什么好处啊’——他定了定神,循序渐进的解释起来。
“你总是追问谁在针对太子,而凌子晟为了宽慰你,许多话都没对你说。”
“其实,针对太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个家族,而是许多股力量于不声不响中达成的默契。比如太子妃的堂兄孙胜,其实诱他荒淫犯罪的是一家人,查他底细拿他把柄的是另一家人,而在太子身边安插人手,探知太子约曲夫人相会在紫桂别院的,又是第三家人了。”
“这些人并无十分明确的计策,只是如同啮鼠般,不断的,细碎的,挖空东宫的围墙。你一锹,我一耒,只消一个契机,立刻就能致太子殿下于危困境地。”
少商听傻了,一来,她没想到袁慎今天会一五一十的向她解释,二来,她被蕴含在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吓呆了。她想起太子迄今以来受到的攻击,仿佛都是一有机会,立刻四面楚歌。
她急急忙忙道:“我我我知道,当初乾安老王爷害死了景阩诸臣中的许多人,所以他们愤愤不平”
“不止!”袁慎淡淡的打断她,“这些与乾安一系有仇的反倒不足为惧,真正的隐患是那些沾了乾安一系人命的重臣们。”
少商啊了一声。
袁慎道:“你以为只有乾安老王爷的手上沾了血么?乾安一系风流云散,势力消散的干干净净,老王爷那么多得力的儿孙郎婿义子都到哪里去了。似锦繁花,是用血肉浇灌出来的,陛下手段高明,诸位股肱重臣们也是不遑多让。前因如此,就算太子从没为乾安王府说过半句话,可他们能放心么?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啊。”
少商渐渐明白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袖。
袁慎盯着她的眼睛:“别人不说,当年亲手斩杀老王爷麾下第一猛将,也是他长女的郎婿,就是虞侯的堂弟——虽则,他也是奉命行事。你觉得,虞氏一族对太子会怎么想?”
少商眼前出现了一条大河。起初只是河中央的一个小小水旋儿,可在流淌的过程中,每个转角都有力量推了那水旋儿一把,最终形成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所以,他们才扯什么宣帝太子的典故,说白了就是要陛下易储嘛!”她愤然道。
袁慎微笑:“凌子晟不也回击迅捷么,哼哼,‘自诩忠臣,实为江充’,真是好口才。十余年前,陛下将凌子晟安置在长秋宫,也不知有没有想到今天。”
“凌大人也是依照陛下的意思行事的。”少商轻声道。
袁慎看了她一眼,继续道:“没错,所以你不用过于为太子担忧,只要陛下心中还属意于他,太子就安如磐石。景帝顺顺当当的易了储,那是因为他想易储,文臣武将谁也挡不住;武帝杀的血流成河,那是因为他不想易储,却遭了小人设计,于是就将所有能在太子身故后得益的重臣世族外戚族诛了个遍;宣帝不论说了多少太子的不是,最终还是没有易储,这就是宣帝的心意——说到底,还是陛下最要紧。”
“有了武皇帝的例子在前,那些暗中想易储的人也不敢效仿江充所为,顶多宣扬些太子的男女之事,或张贴典故飞书什么的。”
“所以你放心,只要陛下的心意不变,谁也易不了储。”
少商喜忧参半的坐到另一边的石墩上。过了片刻,她忽歪头道:“我怎么觉得你今日与往常不大一样啊。”
袁慎自嘲一笑:“你总算看出来了。嗯,是不一样——我定亲了。”
少商大吃一惊,继而笑道:“你挑剔了半天,终于定下亲事啦?是哪家女公子啊。”
袁慎淡淡道:“是河南蔡氏之女,大司空蔡允就这家之人。”
“哇,门当户对啊,恭喜恭喜。”少商拱着白生生的小拳头,笑的眉眼弯弯。
袁慎不悦道:“你不用笑的如此欢欣,就如甩脱了什么累赘似的,我以往也不曾如何纠缠过你吧!”
少商挽起袖子,闲闲道:“别装了,你才不是激愤行事之人,你做什么都是三思而后行的。你会定亲,定是仔仔细细比对过蔡家长短,笃定这桩婚事对你最好,你最后才点头的吧!”
袁慎瞪了她半天,最后自己先笑了出来。
“别将我说这么市侩。”他坐到少商对面的石墩上,“我结这门亲事,也是诚心诚意的。可惜啊,唉”
“可惜什么啊,蔡家要的彩礼太多啦?哪怕看在我三叔母从前未婚夫的面子上,我怎么也得借钱给你成亲啊!”
“去你的,一张嘴尽没好话——其实我原先想聘娶的是蔡允之女,就是我如今未婚妻的堂姊,那才是真正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相貌虽不出众,可是睿智能干,贤淑明理。可惜啊,她早早指腹为婚给了一个病秧子,哼,我看迟早要守寡!”
“呸呸呸,你还说我一张嘴没好话,你才是唾沫能毒死大象呢!不过”
“不过什么?”袁慎追问。
少商忽然变了语气:“你成婚怎么跟做买卖似的,你难道就不想找个真正喜欢的人么?说不定,你以后会遇见这么一个人呢。”
袁慎眼望远方,轻轻道:“其实用情太深不是一件好事。家母起先嫁的不是家父,后来她前夫死了,若非外大父苦苦哀求,家母早就跟着去了。”
少商一惊,怎么跟她说这么私密的事啊。
“家母人虽活着,可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袁慎自言自语般的说下去。
少商想起了外界的传闻——袁氏主母是个怪人,不出门,不交际,若非怕失礼连御赐的筵席都不想去,十几年来对家事和儿子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潜心修道——怕不是在修道,而是在祭奠她死去的挚爱。
少商忽然理解袁慎了,还有些奇妙的同病相怜——生母自闭,生父一直在外牧守,自己长成一幅精明警惕的性子。她叹道:“如此说来,你我自小都是有双亲,却如同没有。”
袁慎悠悠一笑:“我早说过,你很像的。你若不是遇到了凌不疑,也会像我一样细细琢磨,然后找一个于自己最有益处的郎婿。”
“是呀。”少商叹息,“可是,我还是遇上了他。”
袁慎默然,良久后怅然道:“是呀。”
作者有话要说:飞书原本指的是用箭射过去的书信,后来引申为所有不明来历的书信,如同鸿雁传书的隐申含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