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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是一个‘盖世英雄’了,所以,我必须自信百倍,所以我必须在无论面对困境时,坚强得无懈可击,让每一个我身边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可以信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放心追随的人。就算我已经被‘英雄’这样一个光环给套住了,再也没有办法挣扎,我也得强挤出笑脸。明明我腿上的伤愈发的严重,我还得每天早晨六点钟,不管风吹雨打,准时出现在艹场上,吹响集合的哨子,带领我的部下一起进行艹练。可是你知道吗,当我今天早晨,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头栽倒在地上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扬起了一丝不能自抑的快乐……我终于病倒了,我终于可以不再理会这些让我头痛,早已经超出我的解决范围的问题,躺在舒适的房间里,抱着一床温暖的被子,好好睡上一觉,享受一下难得的安静了。”
雷震长长的吁出了一口闷气,他看着谢晋元的目光中,已经多了一丝淡淡的同情。
突然间雷震的心里有了一个明悟,他和谢晋元的年龄相差了几乎有一倍,无论是在见识、经历、谈吐、对人生的领悟还是军事战争方面,都绝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但是谢晋元却对他敞开了心扉,不就是因为谢晋元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而英雄在面对相信自己,信任自己的人时,是绝对不能表现出软弱,更不能表现出彷徨的吗?!
英雄也是人,更需要别人的理解,也会忍不住找一个人,去倾诉一下。雷震这个唯一和谢晋元没有任何直接关系的人,就成了一个看起来最不合适,却反而最合适的倾诉对像。
在说完这些话之后,谢晋元就像是卸掉了身上的一块巨石般,轻轻吁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感受到一阵不能抑制的疲劳与困乏不断的冲进大脑,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晋元睡着了。只剩下雷震睁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在那里默默的想着什么。
病房里终于陷入了惯常的沉静,直到天色已经擦黑,就连窗外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凌维诚背着一个背包,带着满身的灰尘与疲惫回到了这间病房里。
她默默的在病房的一角,铺开了一张草席,外加一条薄薄的毯子和军背,就为自己弄出一个最简陋的休息地点。然后她当着谢晋元和雷震的面,竟然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口锅,和一些调味品。
“我已经和医院食堂的师傅打过招呼了,”凌维诚望着睡了一觉,精神已经好了很多的谢晋元,柔声道:“我每天帮他们在厨房打打零工,他们就借我用厨房里的炉子。食堂里的伙食很贵,味道又不好,营养又没有保证,还是我每天给你们做饭吃吧。”
不等谢晋元回答,凌维诚就将几本书,一叠信纸,几支笔,还有一幅象棋,外加几斤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水果,放到了谢晋元手边的床头柜上,然后端着那口锅,走出了病房……她应该去医院的食堂帮工,然后为谢晋元和雷震准备晚餐了。
凝视着凌维诚消失的放向,过了很久,谢晋元才勉强回过头,他突然对着雷震挤出了一个笑容,道:“看来我们两个人,会窝在这间病房里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你会不会下象棋?”
“我只会下‘狼吃羊’。”
“狼吃羊?”谢晋元回想着他在农村时,和小伙伴用十几粒小石子,外加用树枝在泥土上画出来的交叉线,摆出来的这种最简单的棋,他不由笑了,“在这个世界上,不只有狼和羊,而真正的棋局,更不会那么简单。有人曾经说过,棋局就是战场,而坐在棋盘两边的人,就是两位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怎么样,雷震指挥官,要不要和我以棋盘为战场,以棋子为部队,打上一场纸上谈兵的抗曰之战?规则很简单,我相信你一学就会了。”
谢晋元搬了一张椅子,坐到了雷震的床边,当他把盒子里的棋子都倒出来的时候,雷震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要说是下棋的规则了,这些棋子上面的字,雷震一个也不认识。
谢晋元从棋子中挑出了“将”和“帅”这两枚,道:“我们的这两枚棋子,代表了你我这两个战场上的最高指挥官,当然了,你也可以把它们看成是两个战场上,可以带领所有人,走向成功的英雄。它们是整个战场上最重要的灵魂所在,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指挥官。因为不管你在战场上取得了什么样的局部胜利,一旦指挥官被消灭,你就会被彻底消灭,从这片战场上被清理出局。”
“我们的这两个英雄,有自己的限制。”
谢晋元伸手指着各自棋盘最下方,那个狭小的空间,道:“它们只能在这个限定的区域内活动,绝对不能越过界。为了保护它们,我们还各自有两个‘士’,在这个棋盘上,扮演着贴身保镖的角色,这两个‘士’就是因为受到英雄的限制,所以同样只能在这块狭小的区域内活动。它们存在的最终意义,就是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主帅不受到敌人的攻击。”
雷震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他望着谢晋元已经摆在棋盘上,彼此遥遥对峙的“将”和“帅”这两枚棋子,再看看紧紧拱护在将帅身边的两个“士”,过了半晌,他突然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英雄!”
“你是认为,他们都必须躲在后面,不能冲锋陷阵,不能亲自杀敌,还要让人贴身保护,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根本不配当英雄是吗?”
看到雷震用力点头,谢晋元笑了,他真的笑了。
谢晋元返身从床头柜上,找到了纸和笔,在信纸的中间,先画一个小小的圆圈,然后围绕着这个圆圈,他不停的画着越来越大的圆圈,直到最后一个圆圈,顶到了这张信纸的边缘。
“在解释我画的这张图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谢晋元凝视着雷震,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深隧的,带着智慧的光芒,他微笑着问道:“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怕死的人多,还是怕死的人多?”
“我不知道不怕死的人是不是很多。”雷震坦然道:“至少我很怕死。”
“对,远离危险,避免死亡,是生物的本姓。如果我们都不怕死,甚至是喜欢死亡的话,我们‘人’这种生物,早就应该灭绝了。”谢晋元道:“可是你有没有发现,我带的部下,却一个个都很勇敢,似乎都很不怕死?同样的,我们的对手,曰本军人是不是也很勇敢,很悍不畏死?”
雷震点了点头,谢晋元带的兵,仅凭他们在四行仓库坚守不退,甚至把战场当成了自己的坟墓这一幕,就可以确定,他们的确都不怕死。而无论是任何人,在战场上和曰本军人狭路相逢,又有几个不被他们身上那种杀气,与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所震撼?!
“曰本军人的悍不畏死,那是因为他们的社会制度与长期教育,形成的结果。曰本经过明治维新,天皇的权力已经被架空,但是在普通的公众心里,仍然拥有强大的号召力。在他们的眼里看来,向天皇效忠就是他们最大的光荣。就是拥有了这种基础,再加上武士道精神的灌输和洗礼,在曰本军队中终于形成产生了‘失败是绝不可原谅的’这种共识。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个人的情绪就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别人都悍不畏死,在战场上坚持不退,虽死不降,那么就算有人想投降,想怕死,想丢下手中的武器逃跑,也没有机会,只能在鲜血和战火的洗礼中,让自己变得像野兽一样疯狂!”
“相反的,如果所有人在战场上一触即溃,还没有打上几枪就开始抱头鼠窜,就算在这支部队里,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拥有强烈的战斗欲望,想要和敌人拼死一战,也会身不由己的被卷入逃亡的洪流中,最终所有的勇气与意志,都会在这股洪流中,被一点点的消磨干净。”
“至于我带领的部队,坦率的说,如果让他们自主选择,只怕绝大部分人,都不会跟着我走进四行仓库。”
谢晋元伸手指着自己在信纸上,画的那个核心的圆圈,沉声道:“在一支部队里,最高指挥官就是他们的灵魂人物,指挥官的思想和意识,决定了自己这支部队和团队,所拥有的团队精神和文化底蕴。如果指挥官骁勇善战,拥有坚定的意志力,那么在他的带领与统率下,整支部队就会变得强悍起来。这就好像我们民间一句古话说的那样,在一头狮子的带领下,就算是一群绵羊,也可以打败一头绵羊带领的一群狮子。”
谢晋元强调道:“一个人,在群体中只是个体,他迟早都会被群体的氛围所影响,所改变。只要这个指挥官,不停的强调为国捐躯,为国为民舍生取义,是伟大的,是光荣的,是军人无可推避的天职,就算他们还怕死,就算他们心里还不甘心,但是在群体的影响下,当需要的时候,他们仍然会顶着敌人的机关枪扫射和重炮反复轰炸,不停的向前冲。当他们放弃了对生存的希望,开始舍生忘死的战斗时,他们就是真正看破生死的老兵了。而他们这些老兵,不但会把战场上的生存技巧传授给那些新补充进部队的士兵,更会把自己已经领悟的必死的人生哲学,传递到每一个新兵的身上。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军人的灵魂!”
雷震连连点头,他的呼吸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因为雷震突然发现,就是在这一个还没有摆好的棋盘前,就是在信纸上那信手画出来的一个个圆圈中,就是在看似随意闲谈的交流中,谢晋元似乎已经在他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在雷震的生命中,从来没有接触过,却的确拥有着可怕力量的伟大领域!
虽然谢晋元已经尽力说得很通俗易懂,但是两个人在文化与经历上的差异,注定雷震只能勉强听懂三成,但是就这区区三成,已经让雷震的眼睛里,慢慢亮起了一种火一样的光芒。
“但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在这张纸上,画了这么多个圆圈吗?”
雷震当然不知道。
“我是一个团长,在我的手下有营长,营长的手下有连长,连长的手下有排长,排长的手下有班长,班长的手下,才是基层,也是形成整个团队氛围的真正群体……普通的士兵。”
谢晋元淡然道:“在军队里这种等级划分,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指挥官,能够解放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把繁琐的事情,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也正是因为这种等级划分,让我们这些指挥官,和下面的士兵产生了相当的距离。这种距离是致命的,因为它会使我们的指令和各种精神往往不能顺畅的到达和实施。”
“你仔细看看我画的这些圆圈,”谢晋元举起了那张信纸,伸手指着那一圈圈,一层层的孤线,沉声道:“这张图,就代表了我这个指挥官,对基层士兵的影响力。受到我影响力最大的,是我手下的营长,其次是连长,随着官职的不断降低,人数的不断增多,我的影响力会因为距离拉大,而不断的减弱。换句话来说,越往外,我们的这个团队凝聚力,就会越弱。”
“在这种情况下……”
迎着雷震那双越来越亮的眼睛,谢晋元洒然道:“我就要建立一个拥有相同价值观的指挥体系,我要自己影响营长和连长,他们再影响下面的排长和班长,最后再由班长去影响手下的每一个士兵。只要建立了这样一个渠道,我们的这支军队,就会形成一个密不可分,无坚不摧的整体!”
伸手轻点的棋盘上那枚刻着“将”字的棋子,谢晋元微笑的问道:“现在你还觉得,它们因为不能亲自冲锋陷阵,就很可恶,很讨厌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