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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他看见了她,很久没有出现的她,静静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他想她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她说,我来看你,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
她轻轻地摇头,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黄昏,清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她,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他转过身,听见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再也不要回过头去,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此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他们搬到公寓,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她。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像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在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所有的伤口和往事。就像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他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像潮水一样把他仓皇淹没。
她对他说,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会一样地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他沉默,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什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你要我坦白和解释什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喷头里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让他浑身颤栗。她倔强地挣扎着,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
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她的脸上都是血。她奋力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像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无能为力。终于觉得好像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付账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地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他在黑暗中轻轻地笑,泪水却是冰凉的。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的身体。在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我在,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要乖乖地睡觉啊,她俯下头看着他。她的脸就像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是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有洒过的水滴。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清来看他。他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请不要这样。清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但是他摧毁了她。你知道吗,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请做我的妻子。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地希望过了。我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布裙,长发上插满野花。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离去。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