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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只是微笑,面上表情一丝不变,心中却想起数年前师家决定举族投靠青元教的前夕,那是一个夜晚,自己与当时的老族长,也就是自己的曾祖父,曾经有过一番谈话……明亮的灯光下,老人用两根手指慢慢搓去面前一盘花生的外皮,将饱满的果仁一颗颗送进嘴里,青年侍立一旁,随着盘子里的花生越来越少,青年终于没有再沉默下去,开口道:“……太爷爷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么,但如此一来,就要与瑶池仙地彻底决裂,与姑祖母决裂,与天下各方决裂,如今天下之大,师氏虽然并无资格做下棋人,但至少在现有棋盘上还是安稳的一子,但若跳出现有格局,成为那人手中棋子,日后一旦棋盘倾覆,师家上下立刻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远尘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然而大树未必牢靠,那人做的是举世皆敌之事,将来究竟如何,谁也无法定论,太爷爷此举,已是押上全部身家去赌这一场,赢,固然就是世代富贵,但若输了,就是一族不得翻身,远尘不敢置喙太爷爷的决定,但终究有些担忧。”
老人听着家族年轻一代最优秀之人的这番话,并不浑浊的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淡然道:“……那人不是与你有些交情么,怎的你倒是有这番说辞。”青年正色道:“远尘只为家族,个人私交自然无足轻重。”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对此深以为然,一副很是满意的模样,颔首道:“唔,诸事以公为先,不论私,这是合格的一族之长所应具备的素质,不错。”
老人的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但转而又以双指轻叩着桌面,道:“不过,你终究还是年轻,有些事,还需要多学,多看,多想……远儿,这天下大势,自有明眼人看得清,但无论是哪个,也不敢说就能猜中未来的结局,不过老夫活了这些年,自问在看人一项还是有几分火候,因此老夫既然做出这个决定,那就意味着师映川在老夫看来,已经值得去押上全部身家,赌上师氏一族的兴衰!远儿,身为族长,不仅仅是要在平时谨慎细微地处理族中诸事,更重要的是在决定家族兴衰的大事上,有着孤注一掷的决断和魄力!这番话,你要谨记。”
青年一时肃然,片刻,缓缓躬身一礼:“远儿受教了。”老人摆了摆手:“你姑祖母执掌瑶池仙地,乃是一宗之主,且当年又参与八大宗师之战,与青元教主之间已没有和解的可能,因此作为我们这样的棋子,千万不要想着首鼠两端,妄图骑墙观望,左右逢源,这是取死之道!身为家中主事人,必须从中做出取舍,老夫既然选择了那人,你姑祖母那边,也就必须决裂,自此划清界限,一心辅佐那人成就大业,这就是我们师氏一族的选择,你可明白了?”
事关一族兴衰存亡,与此相比,亲缘又算得了什么呢……师远尘思绪悠悠,回想起当年那夜听老人教诲,心中微微起伏,这时师映川已让人备了酒菜,中午留师远尘在此吃饭,下午两人又在书房密议许久,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天色渐渐变化,临近傍晚,师映川才离开书房,去了皇皇碧鸟那里,他进到房中,皇皇碧鸟正在打坐,并没有发现他进来,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得临窗位置的一瓶白色花朵变成了淡淡的金黄,皇皇碧鸟的屋子布置得并不富丽堂皇,看起来很是素雅怡人,师映川见书案上放着一叠练字的纸,翻一翻,上面都是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师映川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抿唇淡淡而笑,心境十分平和。
这时师映川翻动纸张的细微声音却是惊动了榻上的佳人,皇皇碧鸟睫毛一颤,一双美丽的眼睛便睁了开来,她自幼便生得美貌,天生丽质,自十几岁开始,更是起了蜕化,渐渐出落得丽色惊人,虽还不是那等倾国祸水之貌,但若是称上一句‘绝色’却也并不过分,此刻一睁眼,就见远处一个男子站在书案前,身穿纯黑色的长袍,袖口与衣领却以银丝编织成了无数精美的篆文,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莹润如玉,洁白得近乎透明,两道长眉光泽柔亮,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不是师映川还会有谁?皇皇碧鸟面上露出欣喜温暖之色,道:“什么时候来的?你也不叫我一声……”说着,就下了榻向对方走去,刚走了两步,眼前突然一花,男子却已来到面前,双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微微擎起,双脚便踩在了男子的靴背上,对方低低一笑,道:“怎么连鞋也不穿?”
皇皇碧鸟一听,立刻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就见自己一双纤足只套了雪白的罗袜,正踩在师映川一尘不染的黑色靴面上,却是刚才见了对方,忘了穿鞋就直接下了床,这么一来,皇皇碧鸟就有些羞意,双颊微微泛上一丝红晕,更添动人之态,师映川将她抱起,送到床上坐好,道:“你的资质不错,又有我支持你修行,一概的资源供应都不必担心,如此一来,你日后虽然宗师无望,但半步宗师还是很有几分可能的,所以莫要太心急,修行一途,最忌贪快躁进,否则一旦出了事,后悔莫及。”皇皇碧鸟点头笑道:“知道了,你的话,我总是放在心里的。”
两人闲话几句,皇皇碧鸟忽然问道:“之前花阁主派人来过,送了些新鲜果子和野物,都是大周境内见不到的,不如我让人收拾一下,晚上你就在这里用饭?”花浅眉年纪比皇皇碧鸟要小上几岁,而且皇皇碧鸟又并非妾室,而是与其身份差不多的平妻,因此皇皇碧鸟自然不会称她姐姐,但若唤妹妹,毕竟花浅眉却是实打实的大妇,不应如此,所以一般她在师映川面前只称其为花阁主,当下师映川听了,就点点头,道:“也罢,晚上做几道菜,陪我喝几杯,让我看看你的酒量长进了没有。”皇皇碧鸟闻言,顿时璨然一笑:“嗯。”
这一晚师映川便留在了皇皇碧鸟这里,晚间等到皇皇碧鸟睡了,师映川也还没有睡意,他扭头看一眼身旁的人,对方睡得很熟,安安稳稳地盖着一幅薄被,上面遍布精美的花纹,在昏淡的灯光下明暗交错,师映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默默运转体内真气,开始调息起来。
……眼前一片迷雾,忽然又大放光明,再凝神之际,发现已身在一间熟悉的内殿中,师映川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随即又展开,如同淡淡的水波扩散,这样的情形他已经不陌生,尤其是当他看到窗畔书案前那个青色的身影时,他就越发确定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在那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安然而坐,仿佛有山岳之重,巍然不动,且不但感觉像是一座山,而且还是一座会随时喷发的火山,但偏偏却又冰冷无比,那是世间一身独往来的浑然气魄。
连江楼啊……师映川怔了怔,没有说话,就走了过去,那人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继续写着字,脸孔英俊平和,岁月在上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是那眉宇之间蕴含着说不出的厚重之意,其中亦深藏着丝丝凛冽,师映川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丝笑容,他低头去看对方写的是什么,但当他看清楚之后,神色就变了变,对方并非是在练字,而是在抄写《往生经》,以连江楼这样的身份却亲手抄写此经,除了是为当年他们两人那个夭折的女儿之外,还能是为了谁!
师映川微微闭上眼,明知道此刻这种情绪对自己没有好处,但还是怅然难禁,他站在窗前,偏开头,看着窗外,外面月光幽冷,银白淡光穿透夜色,照在了他的脸上,倾国,亦倾命。
连江楼仍在静静地抄写经文,师映川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似乎谁也不愿打破此刻这份安谧,半晌,当最后一个字出现在纸上,师映川却忽然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惺惺作态,但是……为什么?对于其他人来说,血脉亲情极是重要,但于你而言,却不该如此,你要的是永生不灭,而一个人如果能永生不死的话,那还要什么亲戚朋友?因为你将来有的是时间,也有无限可能,子嗣这样的事,想要多少都可以,不在一时,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这样思念那孩子?”
这并非讥讽,只是单纯的疑问,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连江楼将写好的经文摊放开来晾干,他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抬头看着男子,于是一双如同黑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黑眸便展现在了师映川眼前,连江楼道:“……这很重要?”师映川点头:“算是罢。”连江楼表情平和:“问了,又能如何?”师映川一哂:“问了,知道了答案,我心里才会舒服痛快……人活一世,不就是求个痛快么。”
“……因为她是我第一个子嗣,是你我的女儿。”连江楼沉默片刻,就说着,师映川闻言,忽然就有一丝心痛的感觉,虽然这样的柔软只是一瞬,但终究无法否认,两人一时无话,半晌,师映川才淡淡道:“你要借我之身去争那一线成功之机,而我,又何尝不是要以你来斩去自身的心魔?连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过你,然而几世纠缠之下,这份情已经让你我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哪怕日后我站得再高也依然不能摆脱,所以这份情对我而言,就成了劫数,成了心魔,有朝一日当我彻底将你踩在脚下,我才会真正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彻底解脱。”他说着,双手缓缓放在连江楼的肩头,温言道:“你我这样的修行者,诸事都不争在一时,多少年都可以等,这是你我之间的因果。”
师映川顿一顿,深深嗅着连江楼发间的清香,他眼波流转之间,轻轻低喃道:“江楼,你应该不会死的,你若是死了,又怎么算得上是惩罚呢?”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抬起一只手,覆在了师映川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是暖的,不过这样的平静温馨终究只是暂时,这种感觉,也只能让它轻轻溜走,贪恋不得,师映川闭了闭眼,将脸埋在男子的发间,片刻,他淡淡道:“……送我回去罢。”
连江楼就起身送他,一直送到一望无际的莲海那里,师映川就向前走,走了十余丈时,忽然回头看去,于是他的眼内就映入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就见连江楼衣袂飞扬,黑发飘舞,那等风姿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冷,却又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头,一身青衣,遗世独立。
……师映川幽幽睁开眼来,此时身旁皇皇碧鸟还在熟睡,师映川静悄悄地起身,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明月,微微带笑,一时静下心来,将略显纷杂的思绪清理干净,他脸上的神色变得平静无比,撩起自己一缕长长的鬓发,忽然食指轻轻一动,就斩断了几根青丝,然而,任凭他指剑再如何锋利,斩得断青丝,却斩不断这情丝与相思。
……
时局紧张,帝国对外用兵不可能一直势如破竹,在这一年的秋末,战事已是一时间胶着不下,摇光城中,每日有关战况的情报往来不断,随时更新,晏勾辰几乎都没有多少空闲的时候,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师映川会考虑的问题,他真正重视的乃是青元教的发展与扩充,随着帝国不断拓展疆域,对他而言最大也是最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意味着能够获得的修行资源也越来越多,在这时,天涯海阁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便是非常明显的,对现在的师映川而言,尽管这些资源自然大部分是对他本人的修行没有多少用处的,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些天材地宝对大宗师也有裨益,况且不要忘了,师映川手下也有不少宗师强者,除了他能够牢牢控制住的几个之外,其他人既然现在给他卖命,那么修行上所需要的东西,他也必须负责,否则谁肯付出抛去自由的代价来投靠,更不必说宗师之下的那些教众更是需要大量的资源,如今青元教不断吸纳人手,养活这些人所需要的生活资源以及修行资源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毕竟这个世间,哪有真正的自由,武者想要修行,如果不依附于某势力,根本就是举步维艰,天下绝大部分修行资源都被宗门、国家、家族、组织所垄断,不依附于人就基本意味着此生难有成就,除非出现奇迹,不要说其他人,就算是师映川自己这样的天资妖孽之人,从前若是没有断法宗的培养,没有宗门提供的海量的资源与各种便利,任凭他天资再好也是枉然,万万走不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更何况师映川此人一向赏罚分明,从来不吝啬于对属下的培养与赏赐,由此可知,他的敌人虽多,但同时愿意为他效死之人,也决不在少数。
时值秋末,风中已有萧瑟之意,师映川虽然一心扑在修行和教中事务上,但一个人的生活中总不能只有工作,一些必要的休闲消遣还是要有的,因此当他的正妻花浅眉提出秋游时,师映川便痛快地答应下来,因为这次出门只是散心而已,所以除了几个亲近之人以外,师映川再没有带太多人,无非是一些仆妇下人之流,以便随时服侍诸人罢了。
彼时秋高气爽,一行人游山玩水,倒也惬意,师映川带的人不多,更没有什么阵仗,看起来只是一般的大户人家携家眷出门游玩而已,花浅眉身为女主人,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便坐在一旁看师映川钓鱼,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师映川安然自若地拿着鱼竿,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她的身份,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婚姻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单纯的自主权,必须与花氏的利益相结合,当年与师映川成亲,乃是双方促成,师映川这个人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但就算这样,又能如何?自己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这也没的选择,何况像这样的男子,又有几个女人会抗拒?对这桩婚姻,自己这些年过来,毕竟有了几分指望。
阳光虽不暖,却足够动人,呈淡淡的金红色,照在师映川雪白的面孔上,看起来就像是涂了胭脂一样,光泽动人,花浅眉虽然可称绝色,但在师映川的绝世容姿下,就失了许多色彩,不仅仅是她,哪怕左优昙这样的人物,在师映川面前也是黯淡不少,这时浓郁的香气传来,宝相龙树拿着一盘刚刚烤好的鹅掌过来,递到师映川面前,道:“尝尝罢,味道还不错。”师映川用银签子扎了一块送进嘴里,点头道:“确实很香。”突然间却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姑父那边,若是还不肯答应我的提议的话,那就没的谈了,你可明白?”
宝相龙树顿时微微一凛,师映川前时已经派人前往蓬莱,面见宝相脱不花,要求山海大狱归附青元教,并开出了比较优厚的条件,他之所以看好山海大狱,一来是看中对方的实力,二来却主要是因为蓬莱在海上的绝对机动性以及掌控力,那庞大强悍的海上舰队,使得山海大狱成为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然而宝相脱不花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最终并没有给出回应,眼下师映川既然说了这话,以宝相龙树对他的了解,就表明他的耐心已经即将告尽。
一时周围的人都识趣地退开,这里就只有师映川和宝相龙树两人,师映川目光看着平静的水面,道:“我对蓬莱势在必得,你知道,那里的海上舰队对我以及帝国的对外扩张而言非常重要。”宝相龙树默然,既而道:“父亲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更何况季叔叔出身万剑山,你又偏偏与万剑山在内的诸大派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父亲不能不顾及到这一点,如此,想要父亲同意归附于你,此事……”师映川摆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平静道:“此事势在必行,宝相,你是你父亲的嫡长子,尽管当年离开蓬莱,但若是我助你夺取山海大狱狱主之位的话,再加以弹压,想必山海大狱终究还是要落在你手中,底下的人也不会有太多抵触。”
此言一出,宝相龙树的眼神为之一震:“你的意思是……”师映川面无表情,他容貌极美,一双长眉精致中却透着陡峭,如同两柄平切而出的黑色寒刀,此刻泛出丝丝莫名的凛冽之意,淡淡道:“不要担心,虽然伤损难免,但我不会伤他性命,甚至不会坏了他的修为,可是这狱主之位,必须换你来坐,我要彻底掌握蓬莱,组建一支绝对强横且独属于我青元教的水上力量,此事,绝无更改!”
师映川说着,双眼看向宝相龙树,目光幽幽:“你,意下如何?”
宝相龙树心中一时大乱,师映川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等待着,良久,宝相龙树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隐隐艰涩道:“我说过,你要做的事,我都会帮你……那么,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是他的劫数,无论对方作出什么决定,他都只有坚定地支持着、默默地奉献着……一切,只是为了这个人!
师映川突然大笑起来,他随手丢开鱼竿,道:“很好,那么,我立刻着手准备。”宝相龙树面上露出凝重之色,沉声道:“你要怎么做?据我所知,山海大狱除了我父亲和季叔叔之外,应该还有一名宗师,三大宗师汇集一处,你要如何行事?况且听你的意思,分明是要生擒,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