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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两个……被马家兵反捆着的人此时就跟羊一样,不,甚至还不如羊。羊临死时还会拼上全力挣扎一下,而此时押到桥上的这些人,一个个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没有人的那份儿精神。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据事后孔杰玺分析,这是马步青有意识地下了一步棋,我先让你跳弹,不跳弹我还不知咋收拾哩,等你一个个跳到明处,我的刀,就不客气了。

    包括司徒雪儿,也是这想法。要不然,那天在西沟,她是不会那么和颜悦色的。

    但是迟了,等意识到这点,已经迟了。

    屠杀是在农历七月十六早上开始的,七月十五是鬼节,开血戒不好,马步青多等了一天。

    就这一天,让仇家远等人很是幸运地逃过了一劫。

    孔杰玺是七月十五入夜时分接到情报的,情况十分危急,他从接头地点奔出来,县城四周爬满了磕头烧纸的人,一团团蹿起的纸火令他迷失了方向,这么多的人,如何能在一夜间全部通知到?而此时,通往庙儿沟和青风峡的路口上,马家兵已荷枪实弹,连夜布起了防。没办法,孔杰玺化妆成一个拾大粪的,背着臭气熏天的背篓,紧忙去见联络员。靠着联络员的帮忙,孔杰玺跟骆驼取得了联系。骆驼也是在几分钟前才得到消息,他的脸色远比孔杰玺沉重,两人紧急商量后,决计先通知县城四周的人,要他们连夜离开古浪,实在走不了的,就地化妆隐蔽。

    必须得让黄羊同志离开!骆驼命令道。

    孔杰玺犯了难,这么深的夜,这么险的路,怎么去通知?再说时间也来不及,从古浪到庙儿沟,骑快马也得五个时辰,就算一路不受干扰,赶去也到天亮了。而敌人的行动时间是凌晨五点,这不正好往包围圈里跳么?恰在这时,县城戏园子里卖茶叶蛋的交通员**跑来说,他在戏园子里看见了仇家远,他跟司徒雪儿在一起。

    “人呢?”骆驼情急地问。

    “走了。”**因为刚刚听到风声,还没从惊吓中醒过神来。

    “为啥不拦住他?”骆驼的脾气一向暴躁,在这紧要关头,他是不容许内部同志犯错误的。

    “拦不成啊,掌柜的,他是跟……跟……”**紧张得说不出话。

    “快说,跟谁走的?”

    “跟……古玩行的祁老太爷走的。”

    “啥?!”

    骆驼跟孔杰玺同时吃了一大惊,仇家远怎么会跟祁老太爷在一起呢?细一问,才知今儿是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玉蓉过生日,玉蓉跟司徒雪儿要好得很,两家又是世交,一定是玉蓉拉司徒雪儿去看戏。两人刚松了口气,就有交通员跑来,说县城的行动提前了,捕杀连夜开始。

    这是迄今为止峡里人见过的一场最惨烈最恐怖的捕杀。天还未彻底放亮,人们还没睁开惺忪的睡眼,就听峡谷里枪声四起,紧跟着,马家兵蝗虫一样涌进村子,见门就砸,见院就跳,等人们穿上衣服走出屋时,天呀,峡里不像了,彻底不像了。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多的兵,谁见过这么多的枪。有骑着高头大马指挥的,有端着枪四下疯跑着抓人的,还有排着队气势很足的在村街上走的,总之,青风峡成了马家兵的天下。还未等人们细看清楚,就见东沟的农会骨干一个个被五花大绑着押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自然是老五糊。

    马家兵这一次是稳操胜券,按马超的说法,绝不虚放一枪,让**还有农会的头头脑脑一个不落地挑到马家的刺刀上。早在农历六月初,峡里农会闹得正欢时,马超就想收拾一下,不料远在青海的本家说:“不急,还没到时候,你今儿个收拾了黄羊,明儿个又来个黄牛,你能收拾得完?要收拾,就得给他连棚带圈还有草山一并收拾了,让他来了也没法活!”这草山,指的就是农会,就是黄羊赖以生存的土壤。马超牢记着教导,装出一幅天地辽阔任鸟飞的架势,对古浪县城乃至峡里沟里的黄羊还有农会统统视而不见,让他们由着性子闹腾。包括仇家远,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想,不管你姓共还是姓国,你想闹腾只管闹腾,等有一天,我要收拾你时,就管不得你姓什么了。

    终于,他觉得时机成熟了,那些个受不住农会折腾的大户富户,主动跑来找他,求他替他们做主。这就好,主动总是比逼迫好,这点上马超秉承了马家人的诸多优点,马家兵为啥能闹腾大,不就是他马家人永远向主动者敞开怀抱么?大户一主动,事情收拾起来就简单得多,马家兵几乎不用向谁打听,就能准确地摸到农会和黄羊睡觉的地方,甚至你头朝哪个方向睡,他都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这一天的东沟,包括何家苏家赵家这些个大户的门前,马家兵连脚步都没往去里送。马超就是想告诉东沟人,大户就是大户,很多地方是你小户和穷人不能比的。

    西沟的情况就更糟。

    这一天的拾粮,偏巧就在西沟里。十五夜黑,等水二爷烧完纸钱回来,拾粮也提起芨芨篮子上了路。篮子里盛着后晌留的一碗饭,平日里攒下的几个鸡蛋,一沓子纸钱,还有吴嫂偷着剪的一件纸衣裳。年头节下,逢着烧纸的时候,拾粮总是提前几天就做准备,然后等水二爷打坟上回来,他才踩着星光孤独地朝坟上走去。这一个夜,必是拾粮一年里最痛苦的一夜,也是最幸福的一夜。从院里往坟上去的路上,他会把小时候的事儿细细想上一遍,想到动情处,他也会停下脚,哭上一鼻子。等到了坟上,就不能再想了,他要一心一意的,陪妹妹拾草喧谎。温暖的纸火中,拾粮面带着微笑,用小时候调皮的语言,告诉妹妹,这一年或是几个月里,他又做了啥,学会了哪些,记住了哪些药。他告诉拾草,英英现在和自己是一条心了,甭提有多和顺。他还要告诉妹妹,爹的日子也越来越好了,就是现在有些贪,不过不打紧,他会管住不让爹贪的。人贪了没好处,牛贪了会胀死,棚里就有头黄牛,吃得太贪了,结果肚子胀得几天松不下来,最后活活给胀死了。有时他也会提起哥哥拾羊,不过口气就会变得伤感。“我虽是半个药师,可还是治不好他的病,我悔呀。”说到这儿,他会马上露出笑脸:“草,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治好你的病,我已找到那种药了,喜财叔说,你得的不是什么鬼缠身,那是蛮婆子骗人哩。是血液病,你身上没血了,气血不足,你的身子就一天天弱。喜财叔也说是这病,他也找到治这病的药了,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

    农历七月十五的星空下,青石岭的小药师拾粮,就这样坐在坟地里跟妹妹拾草喧谎儿,那景儿,让外人瞧见了,还以为这人神经不对哩。其实,拾粮的神经对得很,因为在他心里,妹妹拾草永远没离开他。妹妹只不过换了个地儿睡觉,一觉睡醒的时候,也是他把治病的药还有方儿全找到手的时候。

    纸火终于燃尽,该跟妹妹说的,也全都说了。剩下的时间,要么睡在坟地里,要么,就坐到天亮。但这一天,拾粮突然就有些坐不住,跟妹妹的话刚说完,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爹,很清晰,很强烈。七月十五想活人可不是个好兆头,拾粮不敢犹豫,提上篮子就往西沟走。刚到了坡下,就听二婶说:“你是拾粮吧,我就知道你要来。”

    “我爹呢,我爹咋了?”拾粮一把抓住二婶,脱口就问。

    “叫我锁屋里了。”二婶很神秘地说。

    “锁屋里了?”拾粮边疑惑边跟着二婶进了院,坡下二婶家的院子静悄悄的,一间窑亮着灯,一间黑着。二婶打窗根下听了听,笑着骂:“这老鬼,才刚还扯天喊地骂我哩,这阵,倒睡得跟死人一般。”

    等进了屋,二婶才告诉拾粮,坡上小伍子家开会,说是商量啥大事儿哩,来路跳落落的要去,硬是让她给拦住了,怕他偷着去,才将他反锁在屋里。

    “对着哩,那些事,不是他参与的。”

    “我就说嘛,可你爹偏是不听,一心心要当个啥组长,你一个斩穴人,当组长谁听你的?”二婶边数落,边要给拾粮倒茶。拾粮说不喝,后晌吃的饱。二婶还是坚持着给拾粮倒了茶,递过来一个馍,硬要拾粮吃。这工夫,拾粮就看见,炕上多了两个娃。二婶笑着说:“都怪小伍子,自个闹腾也就够了,还把媳妇也拉进去。知道不,他媳妇也姓共哩。”

    拾粮差点让馍噎着。瞪大眼睛望了二婶半天,才道:“二婶,这话可千万不敢往外传啊。”二婶吐了下舌头,知道自个又多嘴了。不过不说出来,她心里堵得慌。

    这夜,二婶没让拾粮回岭上,一条破被子,一半盖着哥哥拾羊,一半,盖着睡不着的拾粮。刚刚眯盹过去,就听坡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二婶朝窗外巴了一眼,妈呀,天上下兵了呀——

    农历七月十六早上,拾粮是亲眼望着小伍子两口子被马家兵带走的。马家兵来了有足足三十号人,黑压压将坡上那座新院子围起来,小伍子纵是长上翅膀,也难逃魔掌。

    场面着实子骇人,东西二沟的鸟都吓得飞光了,沟里老小,更是惊得没了魂儿。三天后的晌午,拾粮提悬着心回到青石岭,刚进院,就遭到狗狗的一顿猛捶。“你个狠心的,丢下我跟月月,你真敢丢啊!”捶完,狗狗一扑儿扑他怀里,呜呜咽咽哭起来。

    再看院里,曾经人欢马叫的水家大院,冷清得就像一座孤坟,帮工们一个不剩全跑了,跑哪了,没人知道,反正是跑了。张营长和他的兵娃们,也全没了影。水老大溜得更快,七月十六太阳刚冒影,马家兵还在东西二沟抓人,水老大就跳进马厩,骑上早已瞅好的一匹快马,奔他的万忠台去了。这个是非窝,他才不想多留哩。英英去平阳川还没回来,整个大院,就剩了水二爷、吴嫂、狗狗和月月四个。吴嫂吓得厨房都不敢进,四个人三天里就靠啃干粮度日子。

    所幸,马家兵没到青石岭来。

    拾粮说:“不怕,我这不好好回来了么?”狗狗说:“你是不怕,没长心没长肺的人,怕个啥?”骂着,心却实落下来,一抱子抱起月月:“走,快给你爹做饭去。”

    大搜捕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农历八月初三,青风峡迎来了最黑暗的日子。马超将处决第一批要犯的地点选在西沟桥上,一大早,桥两头就被队伍封锁起来,东西二沟还有庙儿沟条子沟的保甲长们提前一天就向村民们发了告示,必须赶在午饭前到西沟桥集中,否则按通共论处。经历了这一场惊吓,村民们哪还敢怠慢,天不亮就纷纷起身,三五成群往西沟桥赶。到了西沟桥,才发现马超一干人早在桥北新搭起的台子上落座。那台子搭得就像个戏台,据说东沟的五家大户各出了五石粮,还砍了一大片树,花费了两天时间才搭起这么一个显眼的台子。台子上一字儿摆着四条琴桌,琴桌后头是大户们从家里抬来的椅子,各式各样,一看就有些年成。此刻,青海马步青部二十三团团长兼县长马超就坐在琴桌正中央,他的左边,是何大鹍等五个大财主,右边,清一色的是保甲长。

    大户和保甲长们这一天是格外露脸,除了何大鹍和东沟冷中医,其余人脸上,全都灿灿的,他们怀着焦灼的心情,等马超宣布处决开始。这段日子,可让他们受够了。

    两排子兵分站在桥的两侧,用枪把子将四下赶来的村民堵在白线外。白线里头,一个排的士兵持枪押着今日要处决的要犯,要犯脸上全都蒙着白布,一时半会辨不清是谁。青风峡一时罩在白色恐怖中。

    上午十一时,随着两声枪响,处决开始了。骚乱的人群哗地静下来,现场的气氛令每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胆小的妇女们甚至捂住了眼。就见马超打椅子上站起来,扫了一眼四周的人,清清嗓子,开始训话。这个上午,伪县长马超的训话等于是对着姊妹河嚼舌头,人们压根就没听见,也没心听,大家关心的是今儿个要处决谁。

    第一个推到桥上的是西沟的孙六,这点多少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谁都在心里想,孙六这回跑不了,他是头一个挨枪子的。果然,他头一个被了押上来。半月工夫,孙六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如果不是马家兵扯上嗓子喊,把孙六押上来,人们可能认不出他是孙六。白布扯开的一瞬,人们惊讶地发现,孙六嘴里,竟塞着一个羊骨头。

    这就对了,早在事发第二天,峡里就有人说,孙六一伙是在啃羊骨头时被马家兵当一锅饺子那样煮掉的。农历七月十五晚,孙六几个闲不住,也没心思给先人烧纸钱,合计来合计去,就摸到了东沟何大鹍家。何家老少全到坟上烧纸去了,管家一个月前离开了何家,院里空空的。孙六打后墙里翻进去,借着夜色摸到了羊圈里,羊群一阵惊吓。孙六说不要怕,我是农会的,羊们还是怕,抵住头往一齐挤,孙六踢了身边的母羊一脚,趁母羊往里挤的空,双手猛地一用劲,逮住了一头羯羊。这段日子孙六真是有劲,劲大得使不完,所以抱一只羯羊一点不费事。刚把羯羊打墙头上拖出来,院门吱呀一声,大梅进来了。大梅看见孙六,没命地就朝他扑,结果还是让孙六一脚踢开给跑掉了。

    孙六们抱着胜利的果实,连夜开始分享。大锅早在院里支好,一直没派上用场,这下好,终于可以拿何家的羯羊祭锅了。他们像模像样搞了个祭锅仪式,然后将羯羊大卸三十八块,丢进了锅里。这三十八是有讲究的,峡里有句顺口溜,三十八,四十九,不盖房子不抱孙,一辈子在人世上算白走。孙六今年正好三十八,还住着一孔破窑,盖房是断断没可能了,四十九抱孙子更是个屁,到今儿个他还光棍一条哩,抱谁家的孙子去?孙六决定把三十八这个数字煮了,好让他早点交上好运。这晚的羊肉煮熟迟了,中间火灭了三次,后来锅又溢了一次,折腾来折腾去,肉吃到嘴里就天快亮了。马家兵一脚踏开门时,孙六正抱着个羊肋巴,用劲儿啃哩。那兵娃也真是狠,照准羊肋巴就是一枪把子,硬生生将羊肋巴打进了孙六嘴里,想取都取不掉。

    人们还在窃窃议论着孙六嘴里的羊骨头,马家兵的枪嘭地响了。声音不大,哑枪一般,但孙六头上却喷出一股子血,黑血,血还未落到桥上,孙六一个倒栽葱栽下去,死在了姊妹河里。

    一个,两个……被马家兵反捆着的人此时就跟羊一样,不,甚至还不如羊。羊临死时还会拼上全力挣扎一下,而此时押到桥上的这些人,一个个像是抽掉了肋骨,再也没有人的那份儿精神。桥下就有人说:“马家兵真狠啊,你看,把人折腾得没了人样。”马上就有声音警告:“你是不是也想挨枪子呀。”话还没落,嘭一声又响了。

    马超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人,杀起人来得心应手,一点也看不出他心虚。倒是台上坐的其他人,慢慢熬煎不住了,毕竟,杀的是吃一河水长大的人啊,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忽然间,一头栽河里,就成了一摊血水。

    人原来这么经不起杀啊——

    杀到第二十个时,冷中医虚脱了,他再也坚持不住。这比拿刀刮他的肉还难受啊。本来,冷中医是不来的,铁定了主意不来,可马超派了一个班的士兵去请他,他能不来?小伍子跟爱女五月落入魔掌后,冷中医才意识到自己选择的是一条掉头的路,以前虽说也听过这路危险,但危险从没这么真实的逼近过自己。可他来不及怕,这些日子,东奔西波,一心想把女婿跟女儿搭救出来,但,这显然是个梦了。终于,他等来了这一刻,马超像是有意识地将小伍子夫妇放在最后,而且目光时不时往冷中医这边瞅瞅。冷中医用一生的力量坚持着,但毕竟,掉头的是自个的女儿跟女婿啊。

    桥下的人哗一下乱了,因为谁也想不到,居然还有女**。等听清是东沟冷保长冷中医的小女儿时,目光,唰地聚到了台上。冷中医再想保持镇静,就显得不像个做爹的,再说,还能镇静得了?只听得台上哇一声,冷中医老泪纵横,女儿五月缓缓将目光移到父亲身上,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啊。父亲放声恸哭的一瞬,五月奋力张开嘴巴,可惜她的嘴让破棉花堵着,怎么也唤不出一声爹来。枪响之前,冷中医拼足全身的力,吼出了一句:“马家兵,刮命党,我操你娘!”

    这声怒骂让枪声压住了,马超目光往这边瞅了瞅,没听清冷中医叫喊什么。不过,他的嘴角一拧,露出极为险恶的笑来。他演这出戏,与其说是给众人看,还不如说是给冷中医一人看。他得意地挥挥手,就有兵娃扑上来,将台上的冷中医抬走了。

    峡里哗一下静下来,极静。人终于杀光了,剩下的,马超不打算杀,他要将他们拉回古浪县城,古浪县城的城门楼子上,一日也不能闲着,必须天天有示众者挂上去。他就不信,杀鸡震不了猴,杀猴还震不了鸡?

    姊妹河好像凝固了,沉重得流不动了。人们把目光投向这条平日里见惯不惊的河时,才发现,一河的血红,已把峡谷映得一片惨烈。

    当天夜里,就在马超接到密报确信冷中医是**,下令抓捕时,却被告知,冷中医天黑时分被尕大救走了。

    尕大?!

    53

    一场紧急会议在距古浪县城二十里远处的孟家窝铺召开。主持会议的,是第一次公开露面的骆驼同志,在座的除了孔杰玺外,谁也没想到凉州马帮总帮主竟是共产党。黑三遇难后,省委便作出决定,由骆驼接任黑三的工作,为安全起见,此事一直没公开。跟骆驼直接联系的,除了孔杰玺,就只有交通员。

    会议先是严肃批评了仇家远领导的黄羊在前一时期所犯的严重错误,盲目轻敌,过分自信,典型的理想主义和乌托邦式的斗争方法,给古浪乃至整个凉州的地下革命斗争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骆驼同志在分析了前一时期古浪的情况后指出,仇家远错误地将延安那边听来学来的斗争方法不加选择地运用到古浪,而且刚愎自用,一意孤行,不听任何反对意见,给党的事业造成了巨大危害。国民党反动派的这次疯狂反扑,使得古浪的地下组织接近瘫痪,党的十六名同志和四十二名农会积极分子惨遭敌人迫害。上级对此非常重视,要求我们认真总结工作中所犯的错误,牢记血的教训,同时要坚定信心,越是在血腥恐怖中越要坚定革命信念,要以牙还牙,给国民党反动派以致命的打击。

    针对目前形势,骆驼代表省委宣布:“古浪的革命工作由孔杰玺负责,在没有找到仇家远以前,暂停仇家远同志的一切职务,同时——”骆驼说到这儿,目光复杂的向与会同志凝视片刻,孔杰玺知道骆驼要说什么,但骆驼最终还是没把心头的疑惑说出来,只是用异常痛苦的声音说:“同志们,革命越是到最后关头,就越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保持高度的警惕。”

    会后,在分散离开孟家窝铺的途中,骆驼忧心忡忡地道:“仇家远到现在还打听不到消息,我真担心他……”孔杰玺嘴唇一咬道:“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孔杰玺现在明着的身份是古浪县维持会会长,就是帮马超联络方方面面的关系。孔杰玺的双重身份,仇家远知道。骆驼担心,仇家远现在和司徒雪儿在一起,而且仇家远前一阵子的活动,司徒雪儿都没阻拦,如果仇家远将孔杰玺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司徒雪儿,后果将不堪设想。

    “没事,早在入党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为党牺牲的准备,我只是担心,平阳川那边会不会出事?”孔杰玺说。

    孔杰玺的担心一点没错,平阳川仇达诚从一介商人投身革命,有他一大半功劳。正是他不遗余力地给舅子哥做工作,才让仇达诚从半迷半醒中彻底醒过神来,加上儿子家远已是党的战士,仇达诚便也在这条路上走得义无反顾,他表面上将仁义河的生意交给媳妇二梅打理,实则是将全部家产拿出来支持解放事业,这点令孔杰玺感动得无话可说。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侄子家远到底能不能坚定住,孔杰玺心里一点没底。他向来就对这些念了一肚子书总喜欢夸夸其谈的秀才兵抱有很深的怀疑,出事前他曾语重心长地劝过侄子仇家远,但仗着有陆军长的支持,仇家远对他的话不但听不进去,反而嘲笑他保守和瞻前顾后,说他是典型的右倾主义。现在看来,正是仇家远的左倾冒险主义和投机主义导致了古浪这场灾难。面对以后越来越艰难的形势,孔杰玺深深叹了口气,他担心的,不止一个仇家远,还有一个人他一直没跟骆驼说,如果此人出了问题,对古浪还有平阳川甚至凉州的革命斗争将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

    细算起来,商会白会长有些日子没跟他见面了,特别是他不再担任伪县长后,商会白会长近乎跟他断了往来。这绝不是一个好兆头,尽管他从未向白会长透露过自己的身份,但,精于算计的白会长不会猜不到。此事有两个可能:一是已经担任凉州维持会大会长的白会长可能真是因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他这个小会长。这样最好。怕的就是不这样。如果真是出于第二个缘由,白大会长慑于马家兵的淫威和诱迫,做出相反的选择,后果那就糟透了。

    两天前,一直守在祁老太爷门前的交通员报告说,白会长假扮成一个收古玩的商人,进了祁老太爷的深宅大院里。这是个重要的消息,白大会长在这个时候找祁老太爷做什么,为什么又要化妆?孔杰玺百思不得其解。

    祁老太爷原本不是古浪人,老家在山西太原,府上以前是做生意的,清朝中期他家还出过大学士,官至宰相。清朝灭亡后,祁家人一门心思做生意,将生意做到了新疆以外的蒙古。这还不算,祁家人跟几大军阀都有暗中往来,军政两界更有不少关系,特别是祁老太爷的长子祁相国眼下是南京老蒋身边的红人。谁也弄不清祁老太爷为啥要选择古浪定居,更弄不清他的古玩行整天出入的是些什么人。但,地方上的官僚甚至军阀要进入祁老太爷的私宅,是很不容易的。他住在古浪,却跟古浪军政两界的人很少往来,独独能进入他家私宅的,就是几个在凉州排得上号的大商家。孔杰玺在古浪担任了这么长时间的县长,跟他,只有一面之交,还是曾子航请老太爷外面吃花酒时顺便将他带去的,陪了半晚上,老太爷居然跟他一句话没说,临走,只赏给他一杯小酒。

    不过,就那一次,孔杰玺隐隐觉得,老太爷定居古浪可能跟女人有关。那深宅大院里,指不定藏着啥秘密。

    仇家远被祁老太爷带走后,孔杰玺也想过到里面打听,至少应该搞清楚,老太爷将仇家远跟司徒雪儿打发到了哪,会不会?但这事实在太难,凭孔杰玺眼下的能耐,要想从祁府弄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无疑是难于上青天。祁府戒备森严不说,如果让祁老太爷闻到半点气息,这条命,指不定啥时就没了。

    骆驼也坚决不同意这样做,他一再要求,只能在外围打探,切不可惹恼了老太爷。毕竟,他非等闲之辈啊。

    思来想去,孔杰玺决计去一趟平阳川。平阳川既不归古浪管也非凉州管辖,只因它在丝绸之路上的特殊位置,使得这块沙漠中的绿洲跟古浪和凉州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但眼下掌管平阳川的,是马超的堂弟马远,此人跟马超比起来,更为心狠手辣。

    农历八月十二傍晚,孔杰玺的步子刚踏进平阳川,疯女人大嗓门便朝他扑来。孔杰玺丝毫没有防范,这个街巷里跳出的疯女人着实吓了他一跳,等他看清是大嗓门时,脸色唰地变了。此时街头人多眼杂,孔杰玺怕被人认出,忙朝相反的方向走,没想大嗓门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边走还边朝他扔石子。孔杰玺感觉不大对劲,掉头往回看时,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前面小巷里一闪,眨眼便不见了。孔杰玺正在愣怔,就听疯女人凑近他耳朵说:“不要乱看,只管跟我来。”

    孔杰玺心里怦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跟着大嗓门往那条小巷里走,刚拐进巷口,就有两个黑影儿一左一右夹住他。“不要吭声,自己人。”

    孔杰玺被带到巷子深处的一座小院里,迎接他的,竟是张营长。孔杰玺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张营长。马超带着人在青风峡横施淫威时,孔杰玺得到的消息是张营长已安全撤出青石岭,具体去向不得而知,后来他托人打听过,也没打听到准信儿。见他纳闷,张营长笑着说:“吓着你了吧,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知道你要来平阳川,只好让蜘蛛在街头等你。”

    “蜘蛛?”孔杰玺困惑地盯住张营长。

    “蜘蛛就是我妹妹大嗓门。”见孔杰玺越发吃惊,张营长只好从头说起。原来大嗓门根本没疯,黑三遇难后,组织上考虑到大嗓门的安全,将她转移到平阳川,原想让她隐姓埋名,安安分分过日子,不料大嗓门一心想替丈夫血仇,她在街上装疯卖傻,暗地里却是省委在平阳川的交通员。张营长他们这次能顺利从青石岭撤走,多亏了大嗓门,是她不顾危险跑到青石岭,将情报递给顾九儿,这才避免了更多的同志牺牲。

    “真是想不到,连你也瞒过了。”见孔杰玺真的一点不知情,张营长笑着说。

    “瞒得好,瞒得好呀。”孔杰玺满怀感激地望了大嗓门很久,发自内心地说。

    “据我们掌握的消息,马远已对仇府产生了怀疑,这两天,仇府门前包括几家分号总有可疑人物出现,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到仇府去。”张营长这才把拦截孔杰玺的原因说了出来。

    “哦?”孔杰玺吃了一惊,看来,自己的预感一点没错。

    张营长和顾九儿几个从青石岭水家大院撤出来后,原本是要跟尕大的武装力量汇合在一起,寻找机会跟马超作斗争,谁知在这节骨眼上,平阳川仇家以前义字号的蒲掌柜跟水二梅翻了脸,扬言要把仇家的事说出去。水二梅找到大嗓门,要她帮着想办法,无奈之中,张营长便留在了平阳川,只让顾九儿去了尕大那里。眼下,蒲掌柜的事已彻底解决,就在他跟马远派来的诱饵讨价还价时,被张营长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并给报销了。

    “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省委要我继续留在平阳川,暗中保护好仇家一家。最近马远正在酝酿着一场大的阴谋,这个时候我更不能离开,也许,一场更残酷的较量就要开始了。”张营长的语气里,透露出对未来深深的忧虑。不过他紧跟着说:“西安方面要我转告古浪的同志们,红军西进的号角将要吹响,马家兵的日子长不了了,我们一定要赶在西进前,将古浪和平阳川的革命武装建立起来,为红军西进打开一条秘密通道。”

    54

    夜,死寂,冗长。

    接二连三的血难和噩耗洗劫了峡里的欢声和笑语,沉闷和惶恐就像瘟疫一般漫开,青风峡笼罩在腥风血雨中。

    岭上,同样的死寂和被黑暗吞噬了的日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打西沟桥那可怕的一幕发生后,牧场主水二爷就失了声,他再次陷入到多年前冯传五带来的那场阴霾里醒不过神。尽管峡里接连不断的血光之灾完全印证了他对时事的判断,但这丝毫不能成为他快乐的理由,相反,他被更深的悲凉淹没。咋能这样啊,咋能真的这样啊?夏日酷热的暴阳底下,他像老狗一样蹲在院门口,双眼傻呆呆的,心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句响一次便让心烂一次的话。

    水二爷意识到自己完了,彻底完了,一个人咋能把一峡的血难提前预知到呢?这不大可能,一定是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要不,就是这个荒唐的世界出了问题。怎么能说杀就杀呢,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不对,一定是哪儿弄错了。他反复地沉陷到这迷宫一般的荒诞中不能自拔,终日除了叹气就是用双手死死地抱住自个的头。

    更苦的是拾粮。

    自打嫁到这院,拾粮从没感到日子会这么难熬。以前不论水家父女是冷脸还是热脸,他都觉活在这院里是一种福。眼下,这份感受全无。人去院空的水家大院一夜间成了一个铁笼子,水二爷哑了,水英英像是疯了,满世界乱跑,人到底在哪,连个准信儿也得不到。吴嫂整天丧着个脸,不是躲在墙角抹鼻子就是抱着月月傻哭。仿佛,西沟桥那一场灾难,撕烂了每个人的心。狗狗呢,自打他从西沟回来,就再也不进他的门,好像,他去西沟是帮马超抓小伍子。总之,这院里没一丝儿活气,阴森森的,令人压抑得窒息。

    硬熬了几天,拾粮忽然间明白,一切,都是因了药。如果一岭的药还在,如果这岭上还有地儿供他打发时间,那么,先前那份感受一定还在,绝不会因血光之灾而少缺什么。天呀,拾粮意识到这点,冷不丁惨叫了一声。原来,原来……这院里暖住他的,留住他的,不是哪张脸,而是药!

    药!

    醒悟后的拾粮彻夜地哭了一场,不知道哭啥,就是想哭。等他从哭声中止住自己时,就发现,水家大院不像了,青石岭不像了,像的,是他一成不变的苦难。夜里再睡觉,就感到炕的冷炕的冰来,时光如一道幕,缓缓拉开,裹住的,竟是一颗破碎得无法再破碎的心。心里面流的,是水家带给他的痛,带给他的伤。水英英以前的骂,后来的冷漠,再后来的热情,就全成了盐,拼命往他的伤口上撒。心那个疼哟,比挨马家兵的枪子还厉。

    夜无边无际地撒开,滚滚的夜,黑得没边的夜,顷刻间就将他淹没。他这才知道,男人是不能久长地立在别人屋檐下的,不管这屋檐是温暖还是冷寒,立久了,心里总会长出杂草。以前有药在心里长着,这草,还显不出来,如今药没了,心里,突就全成了杂草。

    全成了杂草啊——

    可是到后来,他又再次想起了水英英,想起了那夜之后的一个个日子,想着想着,他就恨开自己了。“混账王八蛋,都到啥时候了,你还敢乱想混想,你也不怕天爷打雷,把你的头取掉。”

    第二天,水英英突然回来了,一进院就喊拾粮。拾粮慌慌张张跟着水英英往南院去,进了屋,门也没关,就问:“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没听见峡里天天响枪么?”

    “放心,他们打不着我。”水英英倒一点不替自己担心,看见拾粮急,会心一笑,眼里露出一份感激。等拾粮给她倒了水,喝了一口道:“我刚从平阳川回来,你想不到吧,二姐一家,全姓了共。”

    “你就饶了我吧,现在啥时候,还说这种话?”

    水英英暗暗一笑,她就知道,拾粮是听不得这种话的,不过,她必须跟拾粮把话说清,不是她让拾粮也姓共,她对这些没兴趣。但,二姐现在有了危险,仇家一家都有了危险。这些危险,都来自该死的仇家远。

    别人的事她可以不管,二姐的事,她水英英一定要管。

    她要抢在别人前面,把该死的仇家远找到。如果他胆敢学东沟何树杨那样做叛徒,对不住了,她水英英会亲手把这个祸害除掉!

    是你把我二姐拉到了这条道上,二姐的身家性命,你姓仇的得负责到底。这么想着,她冲拾粮说:“你陪我走一趟古浪吧,事情紧,现在就走。”

    “做啥去?”拾粮被水英英的慌张劲弄懵了头,他的记忆里,水英英还从没这么慌张过。

    “路上再跟你细讲,你拿点干粮,我换件衣服就走。”

    拾粮嗯了一声,他知道是急事,如果不急,英英不会连上房也不去,岳丈水二爷快要为她急疯了。拾粮出了屋,往后院那边走了几步,突地又转身,不行,我得问问清楚,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再问,水英英脸色就不好看了:“你怕了是不,怕了我自个去!”

    “你也不能去!”拾粮猛就说了这么一句。说完,把自己也惊住了。这口气,他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你……”英英白了脸,正在换衣服的手僵住。

    “我是为你好。”

    “不用你替我操心!”英英赌气地换上衣服,就要出门,拾粮忽然拦在了面前:“你把话说清楚,去哪,找谁?”

    “我要不说哩?”英英怒瞪住他。

    “你出不了门。”

    “你敢?!”

    “敢!”

    这一天的拾粮,真就吃了豹子胆,居然就把英英锁在了屋里!其实他已知道,水英英要去找谁,关于平阳川仇家二公子的传闻,是这些日子沟里嚷得最响的,拾粮这样做,就是怕英英跟他来往。

    来往不得啊,再来往,祸乱就要引到这院里了。

    英英在屋里嚷着,骂着,说出的话越来越难听。拾粮蹲在门外,脑子里阻挡不住的,就想起了英英跟仇家二公子的那些个事。那些事其实很伤他的心,就跟当初英英跟冯传五眉来眼去很伤他的心一样,虽说冯传五被她除掉了,但有些事并没除掉,还是搁在了他心里。现在他再也不容许英英拿别的男人伤害他,不能!

    你是我老婆,我就得管。他固执地抱着这么一个想法,很有道理地坐在门前,坐出一副大男人的气概。

    吵闹声惊动了水二爷,水二爷从上院走出来,一听英英回来了,忙不迭迭地就往南院来。南院的景致气坏了水二爷,他大骂了一通拾粮:“反天了是不,敢锁我的丫头了,有本事你把我也锁起来!”

    拾粮只好乖乖地打开门,让水二爷进去。水二爷进去没一袋烟工夫,原又跳出来,怒冲冲道:“锁住,想上天是不是,想入地是不是,不是你了,你跟那个王八蛋再来往,我敲断你的腿!”

    见拾粮磨蹭,水二爷气不打一处来地骂:“叫你锁住听见没,耳聋了呀!”

    万万没想到,水二爷的骂声还没落地,拾粮腾地丢下锁子,走了!

    水二爷前面那句话,伤着了拾粮。他不反天,天还是你水家的,我回我的西沟去!

    拾粮没回成,让吴嫂拦住了,吴嫂左劝右劝,好话说了一院子,总算,把他的心说转了,说回了。狗狗也趁机凑他跟前,专挑一些暖心窝子的话,说到后来,竟把拾粮眼里的泪说了下来,狗狗忙给他拿来一块干净毛巾,让他擦。

    三个人在后院做这些的时候,水二爷忧伤地躺在上房里。拾粮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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