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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粮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孔杰玺描绘的那一幅蓝图的诱惑,第二天,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进这座藏满了伤心和秘密的日渐败落的院子。

    那个惊人的消息是五月头上传来的。民国三十八年的这个春天,空气里横溢着一股新鲜味儿,尽管马家兵还是隔三间五就来骚扰,但整个青风峡,已开始处在另一股跃动中。

    等待和期盼激励着整条峡谷,姊妹河彻夜不息地发出一种吼声。

    人走在路上,冷不丁会发现,脚下的草不像了,不再那么脆弱无力,仿佛地底下涌动着一股力量,催生着万物发了奋地生长。

    拾粮打药地回来,照旧先去牛棚里喂牛。开春以后,拾粮打东沟苏家买来一对牛,牛是老了些,但犁起地来腿上还有劲,关键是得操心,天天把草料给足。拾粮已盘算好,等卖了药,就再置一对犏牛,想要种药,牲口是断断少不得的。

    爹没跟着进院,一下地,就一头先扎进坡下二婶家,名义上是去看拾羊,其实,是冲女人去的。女人是东沟的,男人那年跟孙六他们一道被投进了姊妹河,一直托二婶寻个新主儿,二婶千推托万拒绝,就是不肯帮这忙。女人索性夹了包袱,住到二婶家,蹭吃蹭喝。这可得了来路,跟女人合上劲儿,像要把二婶家那几颗粮食给蹭光。

    英英不在,一大早回了岭上,说是昨黑做的梦不好,怕爹会出事。拾粮本来也要一同去,英英不让:“他气还没消呢,你去了,怕又要挨骂。再说了,要去,也得等他先开口。”其实,后半句才是英英的心里话。西沟桥夭折掉肚里的孩子后,英英一直觉得对不住拾粮,这些年肚子偏又不争气,一直鼓不起来,越发在拾粮面前没了底气。眼瞅着小伍子的两个娃一天天长大,她把自己急得,恨不得拿刀拉开肚子,硬塞进两个娃。爹对拾粮的态度,加重了她心里的阴影,这个当初心气高到天上的水家三小姐,这么多年走过来,竟也学会了负疚。为帮男人找回脸面,她暗中跟水二爷较劲,发誓水二爷一日不求拾粮,她就不让拾粮的脚步迈到岭上。

    “谁还狠不过谁,你不把我男人当人,我也不把你当老子!”嘴上虽然狠着,心,还是时刻被岭上牵挂着。

    英英一走,窑里就变得冷灰死灶。以前还有狗狗帮着做饭,英英一来,狗狗便知趣地搬到了小伍子那院,狗狗受不了英英那目光,英英嘴上虽是跟她亲热,目光,却狠着呢。后来两人为一件小事吵架,吵到中间,英英就骂出了难听话。狗狗一赌气,大着胆子踹开小伍子家院门,将这座阴森森的院子收拾一新,放一把火,把血光和霉气燎了,领上月月和小伍子留下的两个娃,住了进去。

    自打住进去到现在,狗狗的脚步再也不到这院来,有时路上碰上了,拾粮叫她,她说:“我好歹也有个脸哩,叫人一天到晚学贼一样防着,我脸上拿树条抽哩。”拾粮再劝,她就道:“你也别老想占着锅里的,再瞅着碗里的,哪天砸了锅破了碗,饿着自个了,少来怪我。”

    这话一出,拾粮就再也不敢唤她了。

    这一天,狗狗却奇奇怪怪将脚步送了过来,院里扫一眼,见只有拾粮一人,悄声道:“我院里来人了,叫你过去哩。”拾粮一看她的神色,就知是啥事。跟着到那院,一进屋,竟见顾九儿跟疙瘩五坐在炕头。

    顾九儿他已经有三年没见了,人长得比以前横实,嘴角也有了黑茬茬的胡子,猛一看,竟比他还老成。疙瘩五他倒是常见,如今尕大的号在青风峡越发的响,这股神奇的力量似乎从不惧怕马家兵的淫威,常常出其不意就给马家兵背后来一下。据拾粮听到的消息,流落在平阳川和青风峡一带的红军不少跟了尕大,如今闹腾得厉害哩。

    寒暄了几句,顾九儿突然说:“仇家远出事了。”

    自从平阳川仇家被马远一把火烧了后,仇家远便彻底失去了音信。有人说他被司徒雪儿要挟着,最终还是去了美国。也有人说,仇家远跟司徒雪儿到西安后,就彻底翻了脸,翻脸的主要原因还不在他跟司徒雪儿闹什么别扭,关键是荣怀山知道了仇家远的秘密,要除他。司徒雪儿让仇家远彻底断掉跟陆军长的关系,浪子回头,她再想办法做荣怀山的工作。此时的仇家远心上已有一笔血账,哪还能再转向国民党?家仇国恨,让他毫不犹豫地就跟司徒雪儿决裂了。

    顾九儿告诉拾粮,仇家远一直在西安,秘密从事部队起义工作,谁也没想到,消息最终还是被司徒雪儿得到,被仇家远伤透了心的司徒雪儿做出一个丧心病狂的选择,她要借荣怀山之手,除掉这块心头之恨。

    4月20日,仇家远和西安陆军长率军起义时,姓荣的带着人,暗中包围了陆府,为救陆军长,仇家远壮烈牺牲!

    屋子里唰一下,暗了。还没等顾九儿把话说完,狗狗猛地抱住月月,哭了起来。

    拾粮的脸僵着,脑子接近一片空白,他搞不清,世上为啥有这么多仇恨,为啥又总是拿死亡来消除仇恨?仇家远,那么精明的一个男人,竟死了!天呀,连他们这样的人,也会遭人算计——

    良久,他才问:“我叔呢,喜财叔呢,他……没事吧?”

    疙瘩五打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拾粮,道:“你喜财叔暂且还没事,仇家远牺牲后,组织上采取紧急措施,将刘药师转移到了大后方,本来,他是要来看看你的,可——”

    “咋了,我喜财叔到底咋了?”拾粮猛地起身,一把拽住了疙瘩五。

    “你甭急,出事的不是喜财叔,是曹药师。”

    “曹药师?”拾粮的手慢慢松开,脸色,瞬间变幻出几种颜色。

    曹药师也死了,他不愿呆在大后方,偷偷跑出去想投靠姓荣的,结果半道上让人害了。

    “害了,谁做的?”拾粮不大相信地盯住疙瘩五,疙瘩五让他瞅得一阵脸红,有点结巴地辩解道:“你甭瞎猜,害曹药师的是山贼,他身上带着好些银票,山贼还以为他是老财。”

    这个夜晚,拾粮一嘴五谷没吃。顾九儿和疙瘩五走后许久,他还呆愣在门槛上不起来。手里,攥着喜财叔给他的一卷儿银票,疙瘩五说,喜财叔让他拿着这些钱,想法子把青石岭的药重新种起来。他心里不停地念道:“谁想你的钱了,人家日日盼夜夜想,念的是你平安回来。”

    第二天,吴嫂打岭上奔下来,一进院,就冲狗狗嚷:“听说刘药师带来东西了,东西呢?”狗狗边洗衣裳边回话:“带来一屋银子哩,你找种药的要去。”吴嫂见狗狗嘴里还是没好话,转身就去地里找拾粮,半道碰上来路,来路不知从哪弄来一头母牛,硬要拦着吴嫂给看看,这牛能不能多生几个崽,他指望这母牛起家哩。吴嫂心里头急着事儿,又摆脱不开来路,嘴一张坏话就出来了:“我说来路,你是不是想母的想疯了,牛能不能添崽,你问我我咋知道?去,问你二婶家那位去!”一句话呛得来路赶上牛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你不在岭上好好侍候他,跑出来野什么,怕不是也疯了吧?”

    吴嫂没搭茬,急晃晃跑地里,看见拾粮,劈头就问:“你喜财叔带来啥了?”拾粮一愣,转而又平静地道:“屋里放着哩,你想要,自个拿去。”

    “我问是啥东西?”

    “银票。”

    “没别的?”

    “没。”

    吴嫂扑腾一声,软在了地里。半天,不甘心地骂:“你个没心没肺的,谁个稀罕你的钱了?”

    青风峡在一片焦灼的渴盼中度过了沉闷而冗长的夏天,酷暑终于过去,凉爽的秋风将沟里成熟的庄稼吹进人们的镰里时,峡外传来一个消息,凉州解放了。

    公元1949年9月16日,对种药人拾粮来说,是一个值得永久记住的日子。这一天他连着做成了两笔生意,一是将西沟第一批药材卖给了凉州来的药贩子,药贩出的价很高,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期。紧跟着,他从东沟苏财主家一次性买进五头牲口,两对犏牛还有一头骡子。这可是他用自己种出的药换来的第一批牲口呀,拾粮喜得不成。以前虽说也打苏财主家买过一对老牛,可花的是水二爷给他的钱。赶着牲口上坡时,一高兴顺手就捉了一只二婶家的老母鸡,想宰了好好庆贺一下。人还没进院,二婶就撵来了:“拾粮你个少钱鬼转生下的,一院子牲口置得起,一只鸡你舍不得买?”拾粮边吆喝牲口边笑:“我这不是钱花光了么,不就一只鸡么,等我养了还你。”二婶也不真计较,凑上来就问他牛价。一听苏财主五头牲口才卖那么点儿钱,二婶诧诧地说:“拾粮你不会上当吧,哪有这么便宜的牲口?”

    拾粮白了二婶一眼:“上当哪有上便宜的,你莫不是眼热了?”二婶想想也对呀,自古到今还没听说过这种当。可她愣是觉着不对劲,一时半会又拐不过弯儿,到底这当上在了哪里?

    院里突然多出五头牲口,站都没地儿站,起先把盖棚的事给忘了。拾粮正考虑要不要跟二婶张个嘴,先把牛圈她家,就见新来的犍牛跟爹爹来路买来的那头母牛牴了起来,来路那头母牛已怀了孕,来路把它当成个老宝贝,要是出个差错,可了不得。拾粮赶忙扑上去,要把犍牛驱开,这时间坡上响来一个声音:“拾粮,拾粮在不?”

    二婶闻声走出去,转瞬又扑了进来:“拾粮,拾粮不好了呀,你喜财叔……”二婶蜡黄着脸色软倒在院里。

    “我喜财叔咋了?!”拾粮丢开牛,就往外扑,正好跟走进院里的三个人碰上。进来的果然是刘喜财,不过他的两边,立着两个兵。拾粮想也没想就要跑去抡斧子,药师刘喜财抢先一步道:“拾粮,这是两位陪我来的同志,你还愣着做啥,快跟两位同志问个好。”

    “同志?”拾粮迷惑了片刻,这才发现,两个兵穿的衣裳真是跟马家兵不同。转而臊红着脸道:“我还当是马家兵哩。”地上的二婶同样醒过神来,急急地跑进窑洞往整齐里收拾炕去了。

    药师刘喜财是在西去的途中提出要来一趟青风峡的,陪他来的两位同志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祁连山接管处的。眼下西北的大片土地已经解放,蒋家王朝彻底覆灭了,全国解放的日子指日可待。刘喜财这次回祁连山,上级做了很多工作,一开始他坚决不答应,说自己老了,再也种不动了。后来了解到,刘喜财真正顾虑的,还是党派之争。他还是那句老话,他是个药师,不想搅到是非里。上级也没强求他加入党组织,只是交付给他一项重要任务,要他在美丽富饶的祁连山下开辟出一片中药基地。一听只是让他种药,刘喜财欣然应允。

    “娃,仗虽是打完了,可种药的事不能停,青石岭得想法儿种起来。”刘喜财说。

    “种药跟打不打仗没关系,只是,我不想回青石岭了,就想在西沟种。”拾粮说。

    “西沟是得种,青石岭说啥也不能丢,那可是长药的好地儿啊。”药师刘喜财的话里,仍然掩不住对那满眼翠岭的神往。他的脚步是直接送到西沟来的,青石岭他还没顾上去。

    “叔,你能不能留下,我想继续跟着你学。”

    刘喜财嘿嘿笑笑:“叔倒是想留下,可他们不答应,硬要叔回老家。”

    “他们能管得了你?你又不是那个……”拾粮噎了几噎,还是没把“共产党”三个字说出口。

    “娃啊,有些事不是谁能管得了谁,叔还是那句话,药师就是种药的,离开药,这日子,就没啥奔头。”

    “那你为啥不在青石岭种?”

    “叔也想过,但叶落归根,叔还是离不开自个的老土。再者,青石岭有你,叔也放心。”刘喜财这次说的是大实话,一开始他也想在青石岭留下,想来想去,终还是改了主意,他已跟组织上提了,要把青石岭定为最大的基地,由拾粮负责栽种。打内心里,他是相信拾粮的。

    那层袅袅的紫气盘伏在青石岭已很久了,自打平阳川那场大火之后,这股紫气便顺风而来,在姊妹河上头飘荡了些许日子,然后便雾一般罩在青石岭上,水家大院自此便笼罩在一层薄烟下。有人说,那是平阳川仇家一家子的魂,跟着二梅飘到了青石岭上,要水二爷收魂哩。也有人说,水家二女子水二梅临死时喊了三妹水英英的名字,这魂,是跑来等三妹的。种种传言令早已颓败的青石岭越发恐怖,困守在水家大院的吴嫂夜夜被扰得睡不安分,半夜里她会冷不丁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却又陌生得很。睡在冰冷凄清的炕上,她会猛然想起那个曾经给她带来短暂快乐的种药人。

    日子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寂寞地过着,院里的两个人,水二爷,吴嫂,各自揣着浓浓的心事,终于熬过了这段艰难岁月。

    水二爷显然是不行了,春暖花开一岭的香气扑来时,他在吴嫂的搀扶下走出了水家大院,站在绿茵茵的大草滩上,眼里竟是一眼的空茫。“药呢,我的药呢?”他问吴嫂。吴嫂气气地甩开他的手:“你还有脸问,你是真糊涂哩还是装糊涂,我都让你气死了!”

    真的,如果不是吴嫂肚量大,没准,真就让水二爷给气死了。自打拾粮和英英赌气走了后,水二爷泻火的对象没了,时不时的,就把莫名的火发在吴嫂头上。吴嫂让他折腾得都不知道咋个活了,若不是舍不得丢下这院子,她早走了。

    看不到药的水二爷顿然哑巴了,他在大草滩上独自坐了一天,后晌吴嫂出来搀他进院时,他忽然说:“我记起来了,是拾粮,拾粮那无义种,他把药搬到了西沟。”

    “谁都是无义种,就你一个有情有义的!”吴嫂气得真想把他丢在草滩上,让狼吃了才省心。没想,水二爷一把拽住他:“我的药,你把我的药找回来呀。”

    此后,水二爷便天天站在岭上,单纯地发出一种声音:药,药啊——

    药师刘喜财硬带着拾粮来到岭上的这天,水二爷套着那对已经变老的犏牛,脚步吃力地走在水家大地里。峡里四起的消息并没给青石岭带来一点喜色,解放不解放似乎对这座孤岭没一点儿影响。水二爷完全地沦为一个深陷到往事中不肯醒来的人,手中的犁头空一下实一下划过荒芜了的土地,而他自以为只要犁过去就能把满岭的中药犁出来。

    药师刘喜财站在地埂上喊了几声,不见水二爷有一点反应。这时候身后响来悠悠一声:“他疯了,这段日子,快把牛折腾死了。”药师刘喜财回过首,就有一双凄凄的眼盯在自个脸上。

    一看到这双眼,药师刘喜财就有点无地自容,可回避显然来不及,只好硬撑着问了句:“你……还好么?”

    吴嫂没回答。事实上药师刘喜财跟拾粮往岭上走时,她的目光就盯在后面,这目光,是悲,是喜,是思念,是怨怼,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和思念。可真的见了面,她反而没词了。

    拾粮无声地走开,走到离水二爷很近的地方停下来,阳光洒满的山岭上,这一对老牛和挥鞭呵斥着牛的老人,成了他一生中再也忘不掉的一幅山景。

    牛的喘气声中,药师刘喜财涨红着脸,憋足了浑身的劲儿说:“我这趟来,是想问问你,你……能跟我走么?”

    吴嫂绷着脸,半天,她终于坚持不住了,垮了似的,哗一下就将满腔的泪水泄出来。

    月光如水,带着几分清凉地洒到大地上。二道岘子的坟地里,坐着三个人。纸火已经燃尽,该说的话也全已说尽,三个人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这座坟里,睡着他们各自的亲人,兴许人只有坐在坟头上时,那份亲情,才能从血液里流出来。阴阳相隔,活人反而被安睡着的人撕得心要裂。

    58

    解放的喜悦还没品尝够,一场突如其来的镇压风暴席卷了整个青风峡。有消息说,蒋家王朝覆灭后,国民党反动派亡我之心不死,企图借残余势力颠覆我政权。要想保住革命成果,必须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镇压运动。

    镇压的对象是峡里残余的反动势力还有伪保长。

    这天夜里,拾粮刚刚给牛添完草料回到窑里,院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先是很弱,接着便紧起来,拾粮以为是坡下出了啥事,日急慌忙跑出来,打开院门一瞧,竟是大梅。

    大梅一进门,扑通就给拾粮跪下了。“拾粮,求求你,救救我家吧。”大梅的举动吓坏了拾粮,等问清原委,拾粮就怔呆了。

    镇压团捆走了何大鹍和何树槐父子,说是要镇压。

    拾粮匆匆穿好鞋,紧忙跟上大梅往东沟走,走到半沟时,脚步忽然犹豫了。我去能帮啥忙,人都抓走了,还咋个帮?

    月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有月。大梅心里刚升腾起点希望,又让拾粮的犹豫给砸没了。她抽咽着嗓子说:“算了,拾粮,我知道不该来这一趟的。”一句话,说得拾粮很羞愧很想找棵树一头撞死,望着大梅的身影无助地消失在暗夜里,心里,忽然就起了层恐怖。

    这本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年份,开春几场透雨浇透了山里的沟沟垴垴,加上伏天又特别热,地气蒸腾得能把人熏倒,若干年不长庄稼的西沟破天荒铺满了绿色,秋风一掠,这满眼的绿,就变成了西沟人脸上沉甸甸的笑。西沟人焦灼地等待着采药的日子里,拾粮家又添了喜事,几年不开怀的水英英再一次呕吐起来,她这一吐,一下就把全家人的心吐得乐开了花。

    “我要当爷爷了,我要当爷爷了。”斩穴人来路逢人便说。

    可是喜悦刚刚升腾了几天,药还没来得及采收,沟里人就让镇压两个字弄得热血沸腾无心顾及庄稼了。

    镇压会选在东沟何家祠堂。何家祠堂前面原是一个大涝池,后来何大鹍嫌涝池水脏,夏天沤臭秋天蚊蝇乱舞,对祖宗不敬,叫人给填了。此时,平展展的场子里黑压压积满了人,东西二沟的村民全让民兵集中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共同声讨伪保长何大鹍。

    新**第一任县长顾九儿早早就来到台上,他是这场斗争的主角,他美丽可人的媳妇、祁老太爷的宝贝孙女祁玉蓉穿着干净素洁的一身青布衣裳,头发梳得短短的,精神气很足地跟在他身后。古浪县武装部长兼镇压团团长疙瘩五身着军服,腰里别着盒子枪,比谁都威风地站在台上。

    古老的东沟沉浸在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跃动中,新**给东沟带来了很多新奇而又刺激的东西,比如沟里现在最有身份的称呼是同志,谁要失口唤出一声东家,不但听的人会吓得脸色发白,唤的人也会伸几下舌头。还有沟里天天有背着长枪穿着军衣的民兵来回走动,说是保卫家园,那些大户和有钱人每每见了民兵,都要远远地低下头,做出一副忏悔相。穷人们这次是真正抬起了头,沟里走路再也不怕谁说他穷了。

    伪保长何大鹍家的院子一月前就住进了民兵,顾九儿和祁玉蓉就住在里面。民兵当时是冲进去抓叛徒何树杨的,叛徒何树杨早在马超的周旋下,回到了东沟,自由后的他并没乱走动,反比以前越发谨慎。何树杨没抓到,他的保长爹和反动哥哥倒被撵了出来,先是将就在何家祠堂里,后来又被民兵关押。东沟村也有了自己的管理组织,媒人老五糊的侄子接管了东沟的管理大权,村里还有几个积极分子,整天跟在老五糊的侄子后面,为新东沟奔波。总之,东沟变了,西沟也变了。有了新**就是不一样。

    随着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声喊,早已武装好的民兵押着伪保长何大鹍走上台来,一同押上来的,还有东沟几个大户和疙瘩五他们从大鹰嘴下抓到的两个马家兵。这两个马家兵说来也真是荒唐,马超带着大部队逃离时,他们在东沟一带执行任务,没赶上。等回到古浪,天不像了,两个人连滚带爬又逃回大鹰嘴。也很难想象,他们居然在大鹰嘴的山洞里藏了一年多,两个人起先是想做土匪的,手里有枪还怕养不活自个?疙瘩五没枪都能把事儿闹大,他们还怕个啥?后来发现对土匪这个行当他们真是陌生得很,再说新政权一建立,土匪这碗饭吃起来就很难了。两个人只好白日里窝着,夜里偷偷溜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事儿,惟一干过的大事就是摸进青石岭水二爷的大院,在厨房里偷了半筐山药还有一只死羯羊,还差点让吴嫂拿切刀把手剁了。

    拾粮躲在人后头,一个很不起眼的地儿。他怕这种场面,更怕大梅也被捆起来,幸好,大梅没被押到台上。爹爹来路先是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后来见民兵们将伪保长何大鹍的头摁得很低,要他低头认罪。秋末的毒阳正好晒在何大鹍头上,豆大的汗珠子打脖子滚下来,有个年轻的民兵嫌何大鹍不老实,用枪把子重重砸了何大鹍一下,何大鹍扑通一声跪下了。来路看到这儿,倒吸了一口凉气,悄悄退了出来。正好看见东沟那个寡妇躲在祠堂北边的大树下抹泪儿,来路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跟寡妇喧起了谎儿。

    批斗会一直开到太阳落。要说,何家父子是可以不死的,新任县长顾九儿一开始也吃不准该不该枪毙何大鹍,上头还没这个政策,随便枪毙人是会犯错误的,顾九儿现在不跟过去,政治觉悟已相当高了。可是,这天夜里古浪县城发生的一起恶性事件让何家父子别无选择地面对了死亡。

    这天夜里,有人放火烧了古浪县新**的院子,纵火者不是别人,正是镇压中侥幸漏网的两个大户,他们对新**怀恨在心。其中一个大户偏巧又跟何大鹍是亲戚,他是何树槐的舅舅。

    第二天上午,县长顾九儿便接到上级指示,要严惩恶霸地主,防止他们反攻倒算。上级特别提到了何大鹍父子,说他们是国民党马家兵的帮凶,罪不可赦。

    上级同时下达了处决何大鹍父子的命令。

    接到命令,顾九儿马上召开会议,他想把声势搞得更大一点,这样可以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

    第三天的批斗会开得更为热闹,天还没透亮,四个女民兵便将睡在柴房的水大梅捆了起来,公公和男人挨斗,水大梅岂能逍遥法外?东西二沟的村民再一次被集中起来,拾粮和来路是打药地里赶来的,一看大梅也在台上,拾粮的心哗就黑成了一团。

    县长顾九儿讲了一通话,大意是说要提高警惕,严防敌人反攻倒算。接着,就有东沟代表走上台,开始控诉伪保长何大鹍的血腥罪恶。有人说他几十年里欺压东沟人民,骑在东沟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有人说他靠剥削起家,榨干了东沟人的血。也有人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何大鹍曾踢过他一脚,再比如当长工时因为嘴馋,偷吃了他家一个核桃,结果给扣了一天的工钱等,但很快就让负责会场的民兵制止了。控诉得最有分量的要数老五糊的后人,他们流着眼泪,提起了几年前马家兵在西沟桥上演的那场灾难,一下就把场子里的群众拉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地步。一场子人的眼泪中,老五糊的后人说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年马家兵抓人,正是伪保长何大鹍带着儿子何树槐一家一家挨着指门。

    “打倒伪保长,打倒何大鹍!”县长顾九儿带头振臂高呼,场子里呼喊声响成一片。末了,又让西沟人接着揭发,连着走上去两个人,揭发得都不是太好,顾九儿站在台上点将了:“来路,来路,苦大仇深的来路哩?”

    这天的来路哪还能走上台,场子里响起口号声时,他就吓得要尿裤子了。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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