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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之所以会觉得漫漫无期,大概是因为……极北之外,雪下得太大了。
他解下腰间的银丝锦袋,也要搁在一边。手指都碰到桌案了,却又蓦地停住。
小童子抱了他的剑,正要等着同锦袋一块儿收起来,见状纳闷地眨了眨眼,过了良久才小心叫道:“大人?”
萧复暄回过神来,见他伸手等着,淡声道:“这个不必收。”
小童子点头应下,原本十分规矩,没有多问。但他无意间透过锦袋口,瞥见一点,轻轻“咦”了一声。
萧复暄抬起眼皮,等他下文。
小童子捂着嘴,有点赧然。在礼阁,窥看和乱问都是不得体的,他们理应万事妥帖,乖乖巧巧。
但他家大人这么抬眼等着,他又不敢不答,最后支支吾吾道:“大人,我不小心看见了锦袋里的神像,他怎么没有眉眼?”
萧复暄沉声答道:“没雕完。”
他已然换了一身一尘不染的劲袍,又将那个锦袋扣回腰间。小童子好奇看着,想问他为何一个没雕完的神像要这样随身带着,但他最终还是没那个胆子。
小童们规规矩矩地洒扫,还有些无事的便在门外守着,安安静静不多话。
明明应当如此,整个仙都都是这样。但萧复暄扫量了一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他耐得住雪原的死寂,很少会有“索然无味”的念头。所以这念头出现时,连他自己都微微有些诧异。
不过他还是朝窗外瞥了一眼,抬脚出了门。
小童子匆匆跟出来,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依照仙都常例,他们是要跟着的,于是一个两个都不再默然颔首竖桩子,抡着短腿追上了他家大人。
好在他家大人虽然看着一脸冷峻,不近人情,但并不会对他们有所为难,虽然没说要他们跟着,但看到他们想追,还是停了一下步。
“大人是有事要办吗?”小童子仰头问道。
另一个小童子答道:“必然是有事要办,你何时见大人无事闲逛过。”
又一个小童子点头附和:“咱们大人从不闲逛,也从不串门。”
确实,天宿上仙从来不会去谁的宫府串门做客,南窗下也从未有人踏入大门拜访过。
他一贯独来独往,这在仙都人尽皆知。
然而没多久,这些小童子就慢慢琢磨出了不对劲。他家大人这架势不像是要办事,因为既没有往灵台去,也没有要下人间。反倒是几个飞身间,越走越深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童子终于意识到……他家大人好像真的在闲逛。
说是“闲逛”也不妥帖,因为并没有信步游庭的意思,可好像也没有目的地。夹在两者之中,弄得小童子满头雾水,十分纳闷。
他们就这么并不“闲”地穿过了整个仙都,一直行到了一个极偏极远的地方。
仙都其他地方都宫府错落,唯独这里不一样。这里放眼看过去云雾缭绕,偌大的地方只有一座空空的宫府,旁边还连着高高的废仙台,似乎从未有人在这里住过。
仙都的人对于“废仙台”都是有些忌讳的,所以这里冷清无人,唯有萧复暄的经过短暂打破了寂静。
那一刻,忽然有人间的风轻扫过来,那风里还夹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花瓣,在风里打了个忽旋,轻轻在那座宫府空空的窗棂边。
萧复暄就是在那时候抬了一下眼。
他看着那蓬花瓣扫过窗棂,又落在白玉窗台上,浅浅积了一洼。他在风里眯了一下眼睛,眸光落在窗棂边久未回神。
他蓦地想起极北之外的莽莽雪原,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苍白色,他心下空寂无音,像是被人凭空剜去一块,只有淡金色的禁令流转了亿万次,也不曾停息。
萧复暄看着窗棂低沉开口,问道:“人间如今几月?”
小童子愣了一下,答道:“三月,春三月。”
另一个小童子顺势接到:“大人为何问这个?是要去一趟人间吗?”
***
小童子一语言中,没过多久,萧复暄就接到了一纸天诏。
以往他所接的天诏大差不差,都是人间哪处又闹了邪魔之乱,并非寻常仙门能抵挡的,需要他去荡平祸乱。
可这次却有些不同,这次的天诏并没有让他去斩哪个邪魔,也不是要荡平哪个地方,而是让他去一趟苍琅北域。
苍琅北域由他执掌,所有被降刑的邪魔都会被囚锁其中,不消几日就会受尽苦难魂飞魄散。
那是一个另人间邪魔闻风丧胆的地方,但也不是无端矗立在那里兀自运转的,每隔百年左右,他会去苍琅北域一趟,以仙灵护持。以保那个能够震慑邪魔的地方能固若金汤,泰然安稳。
原本萧复暄下了人间就该直往北去,但他刚到人间便听闻,南边多了一座照夜城……
听说,他在极北之地的这百年里,有个魔头在南边一处荒野落下宅院,从此,满世间的邪魔都往南边聚集而去,如此十多年后,那里就成了人间魔窟,如今的照夜城。而那个最初落下府宅的魔头,成了照夜城的城主。
萧复暄其实不该改道的。
没有天诏的情况下,即便是他也不能妄自插手人间之事。
但他鬼使神差在那天夜里转了方向,只身往南去了。他本想去看一眼那照夜城如今几多规模,落在何处,又是何模样。
倘若真如传闻所说是个魔窟,他恐怕迟早要接一道将其荡平的天诏。
从他所在之处赶往照夜城,一共有两条道。一条途经葭暝之野,另一条要从百姓城间穿过。
他挑了后者,因为葭暝之野有一座他落过印的神像,可以替他看着那片无边荒野。倒是夜里的城镇更多几分险意,过去就常有邪魔趁着夜色入城作祟。
萧复暄握着剑踏入城关时,百姓所组的灯流正往长街去。
他看见灯火从那条街市映照出来,煌煌成片,映得那些楼阁之上一片温黄。还有喧闹的人声顺着墙隙巷角传过来,融在春月微凉的夜风里。
他乍然停了脚步,回过神来时已然轻踏着屋檐,像鹞鹰一般落在了长街一角。
街市上人马如龙,数十个仙门打扮的人护着灯流从他身侧经过。
很奇怪,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人间有个地方叫落花台,那里也曾有过极为热闹的山市,灯火宛如长龙,弯折起伏,绵延整整十二里。
他去过几次,都是囫囵走一遭。他一直以为自己对那里印象并不算深,直到此刻突然想起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记得山市上的很多东西。
入口不远处的茶肆总有很多茶客,说书人的醒木声能传到街上。客栈有些日日满房,有些门口罗雀。那里的灯点上了便不会熄,从开市起便日夜亮着。越是夜晚,越是人声鼎沸。
常有小贩扛着竹筒竹架穿梭叫卖,竹架插着孩童喜爱的吃食或是琳琅玩物,竹编的鸟雀、铃铛、面具。
有些客人挑得饶有兴致,会捏着面具掩在脸上比对。有时会掀开面具一角,露出笑来……
***
街市上的锣镲声就是在那时响起来的,萧复暄猝然回神,就见满街市的灯被百姓送入夜天。
他抬眸望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穿过交织灯影,看到对面高高的楼阁栏边站着一个人。
楼阁里没有一点灯火,那个角落昏暗无光,那个人的身形轮廓也模糊不清,似乎随时都会随着夜风融散在薄薄的雾气里。
直到灯火从楼阁前轻晃而过。
那个刹那,萧复暄嗅到了风里的邪魔气,也看见了那双眼睛。
灯火划过的时候,那双眸子含着一抹亮色,而当那人垂了眼睛,那抹亮色便化了开来。
一瞬间,萧复暄又想起了极北之外的雪原,他依稀记得禁令刚开始流转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好像体会过万剑穿心。
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转至楼后,顺着半敞的窗棂落入昏暗无光的二楼。
他看到了满地邪魔尸首,每一具都是干瘪模样。他同邪魔打过太多交道,只一眼便知,这是被更厉害的邪魔吸空了所有。
萧复暄怔了怔,抬起眼。看见栏边所站的人掩着眼睛后掠了一丈。
楼外的灯影落在那人靴前,带着驱灵灯特有的符文味。他避着那些光,站在浓稠的夜幕里。
他背对着离萧复暄,仅仅一步之遥。
他垂着的那只手上还淌着血迹,身上是挡都挡不住的邪魔气,比萧复暄斩过的任何邪魔都要浓重。
用人间流传的话来说,他是百年一遇的魔头,应当以长剑穿心而过。
萧复暄看着面前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却不是握剑的那只手。那一刻,他看上去仿佛是要抬起手来,碰一下对方或是别的什么……
但最终,他只听见自己开口问道:“你是……乌行雪?”
背对着他的人没有动,明明已经没有驱灵灯照进来了,他却依然掩着眼睛,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萧复暄看不见他的模样,看不到他的眼睛。只听到他声音里透着微渺的沙哑,良久之后垂了手,应道:“为何觉得我是乌行雪,你认识他?”
屋里静了一瞬,萧复暄低低沉沉的嗓音响起来。
他说:“我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