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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自去房中休憩了。

    徽商治家严谨,以深谙儒道著称,冯素贞坐着想了一阵,念及前朝李自成挥师入京、商贾暗通金国之事,总算是想通了他的话外之意,不由得暗暗摇头。

    太[马赛克]祖当年于外忧内困之际守牧此四州交汇之地,怕是见惯了这心中之贼了,然而终究至于夺位,想是末帝凉薄,饶是一腔赤胆忠心,也被勾出了心中贼来。她没再多想,简单收拾了下自己,便轻装外出,好逛逛这座名城。

    大名府建制较怀来更为雄伟,堂阔宇深,随处可见舞榭歌台、琳宫梵宇。正值秋收时节,冯素贞走在街头,只是寥寥几眼,已然深感大名府物产之丰硕。

    然而,这份繁华中,却有着几分异样,仿佛少了些什么。

    “奇怪,怎么净是些本地货?”一旁的曹天瑞纳闷道。

    一语惊醒梦中人。

    冯素贞定睛看去,果然见路边的商贩卖的都是些新鲜乡野土货,不见精致器物。偌大的市集,竟然只是个蔬果市场?

    冯素贞疑虑道:“许是贩卖器物的外地商贾都回家过年了?”

    曹天瑞摇了摇头:“大名府有地利之便,现在还不到十月,我徽商同乡不会这么早就返乡的。何况,就算是本地商贩,也是会贩卖器物的。”

    不仅如此,满市集都是面容木讷的中年男子,连一个女子也没有见到。

    正疑惑间,前方传来一阵喧哗,隐约还有女子的怒咤声:“光天化日,怎由得你们强抢民女?”

    曹天瑞足步一顿:“是程小姐的声音!”他立刻大步疾走,向喧哗处走去。

    冯素贞也上前几步,拨开人群,看到程青玉怒容满面,挡在一个妙龄少女身前,她面前赫然站着一群衣着奇异的江湖人士,为首的黄发人脚下踩着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叟。

    这场景,再联系刚才听到的那一声怒吒,冯素贞心里对眼下的情形有了几分了然:程青玉这个仗义性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变。

    她定睛朝那些江湖人看去,顿时愣了——怎么会是他?

    那为首的黄发人却是个老熟人,欲仙国师座下大护法——金亢龙。

    “你这小娘皮,竟敢拦着官家行事?”金亢龙怒骂一声,挥手道,“刚好今日出来没什么收获,把她也一同带走!”

    “且慢——”曹天瑞上前一步,挡在程青玉身前,和气笑道,“这位英雄有话好说,我这妹子不懂事,其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金亢龙上下打量了曹天瑞一遍,冷笑道:“误会?这小丫头扰了我们替天子办差,是欺君之罪!”

    “对!欺君之罪!”他手下的喽邢鹄矗桓鲎澈荷锨凹覆剑尤统芴烊鸫蛉ァ2芴烊鹕律肆顺糖嘤瘢膊桓叶悖坏帽П鄣值蚕肷すァ

    “大胆!”冯素贞勃然作怒,再也忍不住,挺身上前拦住了那壮汉的拳头,稍一运力,将他带了个趔趄。

    金亢龙定睛认出了她,顿时大惊失色:“是你?”

    冯素贞冷笑,慢声道:“不错,正是我。”

    金亢龙狐疑地看了看她身后,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心底更是止不住地疑虑。他咬了咬牙,喝止了身后的手下人:“见鬼,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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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闺妮闺妮,没事吧?”老叟向少女踉跄奔去,爷孙俩抱头哭做了一团。

    冯素贞上前温言道:“老丈,可受了伤?我带你去医馆看看吧。”

    那老叟抹了抹眼睛,却急急道:“公子是外乡人?还是快些出城吧,这些人哪里是好惹的!”

    冯素贞强压着火气:“外乡人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能由着这些人犯王法不成?”

    老叟苦笑道:“公子可知道当今圣上最宠信的是何人?乃是欲仙国师!这帮人,就是欲仙帮的帮众,刚刚那领头的就是国师座下第一大护法——金护法!”

    冯素贞自然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只是满心疑窦:“他们来邯郸做什么?”

    老叟叹气道:“他们自打月前便来了大名府,说是替圣上征收接仙税来造那接仙台。有银钱便出银钱,有人力便出人力,若是都没有,就要拿人口去抵啊!我许久没有进城,今日带着孙女来才听说了,正要出城躲避,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碰了个正着!”

    冯素贞顿时恍然,怪道这偌大的市集只贩卖些不值钱的土货,摆摊行商的都是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原来是有这催逼的恶徒。

    她默然无语,咬牙道:“老丈放心,这些,我等是不怕的。你们也不用怕,他们一时间不敢再在此处为非作歹了。”

    那老叟虽是千恩万谢,眼中却是不信,只是带着孙女匆匆忙出了城。

    冯素贞三人再也没了逛街的兴致,只能意兴阑珊地向居住的逆旅走去。

    远远地又望见了城门处的红衣炮口,冯素贞感慨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纵然大名府是太祖的龙兴之地,也免不了让这些宵小横行霸道——不,就连朝堂之上,也是这群宵小在翻云覆雨……”说着说着,她不由得面露一丝讥诮,心底却是惘然。

    然而,这些天下大事,与己何干呢?只要自己和父亲归隐山林,纵然那欲仙杂毛覆了天下,改朝换代,也扰不到她父女身上。

    悠悠青史,从来只记帝王将相家史。若她自甘做一个升斗小民,专注于柴米,不关心那青史,青史自然也不会记住她这么一个小人物。

    她轻叹一声理了理裘衣的领子,目光陡然一凝。

    可是——那个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的。

    在大名府人来人往的喧哗中,她的世界陷入静谧,仿佛又听到了那人满是愧疚的自责声:

    “……在我享受锦衣玉食胡闹贪玩的时候,我的父兄无谓地闹着别扭,把这大好的江山交给奸邪之徒……”

    “……驸马,你说自有父皇来做主,可谁又说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忧天下呢?”

    “……我不该沾染这因果,我只需要做一个不懂事的公主,整天胡闹就行了……”

    而后是自己鬼使神差许下的然诺:

    “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她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讥诮一点点地收了回去,渐渐归于平静。

    自己答应她时,真的知道自己答应的是什么吗?

    这因果呵,一旦沾染,便丢不开了。

    怀来小院正堂内,天香一手摩挲着封皮写着清隽小字“闻臭亲启”的信瓤,似乎出了神,一干人等静坐一旁,听着堂下纤细瘦弱的男子将短短几日前的变故娓娓道来。

    最后,他叩了个头:“公主明鉴,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天香捏了捏天应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我信你说的不是假话。”

    单世文却是忍不住问道:“你说是有人占了你的名头出了城?那,你的乡党都走了,那你就不回乡了么?”

    名为方大生的青年男子道:“曹会长和草民说,让我暂且忍忍,不久后他们回再回怀来,再带我回乡。”

    单世武追问道:“我记得,你们商帮来时是租了城南的一片院落,走前是退了租的,这几日你藏身何处?”

    方大生道:“恒泰n,我藏在恒泰n的分号里,是曹会长和一位公子爷领我去的。那位公子留书与我,说是待过了五日后,再来送信给公主。但恒泰n的掌柜昨晚说有人在打听城里的徽人,草民心下不安,担心有什么纰漏,所以今日匆忙来了。”

    单世武大为诧异:“恒泰n?”怎么又和那家惹事的钱庄扯上了关系?

    天香细眼朝方大生打量了一过,身形个头确实与冯素贞有几分相近,只是模样气质却是云泥之别。他来得颇为莽撞,也未加遮掩,想必会被门口东方胜指派来盯梢的人加以注意,如此一来,冯素贞不在城中之事也就瞒不住了。

    所幸,已经过去了三日,若是那人日夜兼程,想必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她让人将方大生带下去歇息,而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

    书信不长,她很快就看完了,信手将信函递给了一旁眉头紧锁的张绍民:“张兄,你看下。”

    张绍民有些意外,一目十行地将信看罢,眉头陡然一松。

    天香问道:“张兄你看,驸马的打算可行得通?”

    张绍民长身微欠,沉声答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算无遗策,驸马确有经国之才。”

    单世文见自家兄长满脸心事和欲言又止,却是克制着一言不发,忙开口替他问道:“驸马可吩咐了什么?”

    天香点头道:“你自己看吧。”

    她话音刚落,单世文就从张绍民手中抽走了信瓤,凑到了单世武一旁递给他看。单世武瞪了他一眼,见天香和张绍民面色如常,这才就着单世文的手读了起来。

    天香起身走向堂外,朝着院外南方的天际望去。

    她胸口堆砌着无法为外人道的块垒,沉甸甸地,压得她鼻尖酸涩。

    冯素贞的信中写的俱是她南下购粮以备春荒的一系列安排。此信与其说是写给她的,不如说是写给单世武的,写给宣大一线父母官的,写给北地千万军民的。

    身后传来单世武“原来如此”的叹声,她低下头,端详着她方才摩挲了半晌的信封。或许只有这“闻臭亲启”四个字,才是给她的吧。

    那人安排得甚是周密,连后续的筹借粮款的方法也一并写了进去,显见去意坚决。其实,易地而处,若她是冯素贞,在这样的困局之下,似乎也只能选择一走了之。

    然而,天香还是感受到了两世为人头一回的——委屈。

    重生以来,前生的轨迹已经有了太多的变动,已经有太多的事脱离了她的掌控。那些好的坏的变动,在她心中变作沉甸甸的包袱,却都不及那一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将自己大半的时间精力都托付在那人身上,又小心翼翼,生怕过犹不及,所耗心力,甚至比前生主政还多。

    是我还不值得你信任吗?

    是我,对你来说不够重要,甚至不值得让你觉得不舍吗?

    甚至,连当面告别都没有,就这样一走了之,将冯绍民其人淹没在青史尘埃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吗?

    错乱的思绪中,心脏如同被人挖空了一块揪了起来,怒气在胸口激荡,双拳也紧紧攥起,又突然地松开。

    她呆呆看着信封上的闻臭二字,低声呢喃道:“去吧,那就去吧……不管怎样,我也算是改变了你这一世的轨迹。”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黎明时分,夜色化作如同墨染的深蓝。店家已经早早地备好了喂马的黑豆,天明之际,这些昨日入住的客人就要再度踏上奔波的驿路。

    桌上寒灯如豆,几张信纸的淋漓墨迹还闪着尚未干透的光亮。冯素贞搁下了笔,将又一张满是字迹的纸摊在一边。

    她顿了顿,却低声一叹,将桌上的纸凑到油灯旁,悉数点燃,扔到了铜盆里,看着火舌将上面一个个的文字和被泪水晕开的痕迹吞噬干净。

    她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剪起了指甲。

    她将剪下的碎屑一同扫进了信封里,又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也放了进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把这个空信封封了个严实,冯素贞自失一笑。纵然千言万语,总写不出自己的愧疚和自责,既然如此,还不如什么都不说。

    知女莫若父,哪怕收到的是个空信封,他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意图和心境吧。

    她喃喃低语:“就算是我不曾答应过她什么,便是凭着她的那份聪明和情怀,我也应当回去。我不应该,不应该将她的后半生甩在那样一个带着污名的泥潭之中。”

    沉吟之际,门外传来了曹天瑞的声音:

    “冯兄,我们要动身了!”

    冯素贞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曹公子,我恐怕今日不能与你们同行了。”

    曹天瑞一愣:“这——”

    冯素贞自行囊中掏出一物:“曹公子,我这里有一卷圣旨,是昔日张大人带来的。内里是空的,但是宫中记过档,持之者怀来诸多事宜均可从权处置。有这卷圣旨拿出去,任谁都不能说你是矫诏。纵然我不亲去,你在收粮之时,也有诸多便宜。”

    曹天瑞顿时知道了这物事的利害之处,方才一瞬间的疑虑立时消散,一时间喜上眉梢。

    冯素贞补了句:“但这毕竟是卷空圣旨,若用于正当收粮之事,我都可以周全,若是用作他处——”

    曹天瑞忙不迭地点头:“冯兄放心,冯兄放心,曹某纵然有些小机灵,却没有那敢为非作歹的本事。”

    冯素贞沉声道:“我身上仍有事务未清,现下不能随你同往徽州去了。但收粮之事不可耽搁,还望曹公子居中调度,将此事做成。我在北边,等着你运粮过来。”

    曹天瑞拱手行礼:“冯大人放心,曹某定然不负所托。”他伸出手来,想接过那圣旨,却见冯素贞摇了摇头,越过他径直向马棚走去。

    曹天瑞不明就里,只得跟着她寻到了正在收拾行囊的程青玉。

    冯素贞开门见山地向程青玉辞行。

    “驸马不与我们一道走了?”程青玉惊讶不已。

    “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需要了结,”冯素贞沉静道,“收粮之事,我全托付给了曹公子。但他一人难免有不周全的,所以还望程姑娘相帮。”她将那卷圣旨交到了程青玉手中,又将这圣旨的来历说了一遍:“此物便交给程姑娘代为保管了。”

    两人都是商贾世家,顿时明白了冯素贞的制衡之意。曹天瑞虽心中腹诽,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件好事,顿时眉开眼笑道:“那,这趟差事就有劳程小姐多多相帮了。”

    程青玉对着曹天瑞板起了脸,转过头郑重道:“驸马放心,青玉竭力为之。”

    冯素贞点点头,忽的目光一暗,轻声唤道:“程姑娘,借一步说话。两人背过曹天瑞,朝远处走了几步。冯素贞瞥了眼曹天瑞,见后者知趣地背转了身子,这才开口道:“程姑娘,冯某另有一事托付。”

    见程青玉点头,她继续说道:“庐州城里有个老者,姓冯,名少卿,乃是前任妙州知府,坐伪宫案而受累丢官。”她顿了顿,放缓了声音,“他于我,有些恩义,你替我将此信函带与他。并替我带个口信,落叶归根,在外宦游那么多年,既然回了家乡,就好生在庐州过活吧。”说罢,冯素贞不觉目露恻然:“他身为一方守牧,富贵半生,晚年却孤苦伶仃,膝下空悬,还望程家多加照拂。”

    程青玉明白了她的托付,想了想并非难事,立时道:“驸马放心,只要这世上有我程青玉,便有人照拂这位冯老翁!”

    冯素贞心头一暖,长身谢道:“姑娘高义,冯某不胜感激。”

    程青玉后退一步避开了她行的礼,仍是忍不住问道:“驸马此去孤身一人,可需我等相帮?”

    冯素贞缓缓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望着东方渐渐泛起的白,轻声道:“不必……我要去,全了我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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