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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日姹紫嫣红,如今却只余松柏苍翠的御花园里搭起了戏台子,宫人们奢侈地在这露天的空间点起了一盆盆的银霜碳,使这个普通的隆冬晴日温暖如春。

    这是宫里难得的热闹,菊妃特意叫上了满宫的嫔妃,各席位前都摆上了干果吃食。

    天香惊奇地在自己的桌案前看到了一盘红艳艳的西瓜,菊妃笑着解释道:“这是暖房里烘出来的,虽滋味比不上盛夏,但能吃个水灵。我尝试了好多株,只有这一颗成活,专门留下来给你的。”

    小皇子从菊妃怀里跳下来,到了天香身边道:“我一直想吃,母妃都不肯,说是要留给姐姐吃。”

    天香啧啧称奇:“厉害了我的瓜。”

    她唤人拿了银匙来,对小皇子道:“你母妃不让你吃是对的,你还小,这西瓜性寒,大冷天的不宜多吃。等你长大了,就不怕这些了。”

    小皇子愁眉苦脸:“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天香陡然压低了声音:“但是呢,小孩子还是要宠着的,姐姐允许你吃一口,只许吃一口啊。来,悄悄的,别被你母妃瞧见。”说着,鬼鬼祟祟地从切好的西瓜上挖了一勺。

    小皇子心领神会地绕到天香身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菊妃,见菊妃没看这边,“啊呜”一口就把瓜肉吃了。

    心满意足地小皇子又跑回了菊妃怀里,菊妃只得假装没看见他嘴边的西瓜汁和西瓜子,取了温热的手巾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小皇子咧开嘴笑了:“母妃,等我长大了,给你盖个更大的花房,可以种出好多种花儿果儿来。”

    菊妃慈爱地一笑:“好,母妃等你长大。”

    她看到儿子盯着身后眼神闪亮,不由得扭头看去,正看到冯素贞穿得鼓鼓囊囊,艰难地抱着娃娃一般的小花儿,正喂她吃糕点。

    菊妃心念一动,立时扬声笑道:“驸马,很喜欢孩子啊,”便又说道,“不如让小花儿到本宫这里来坐着吧,我这里宽敞。”

    天香闻言,抱着小花儿到小皇子身边坐下,两个孩子顿时用他们的语言聊了起来。

    菊妃若有所思地问道:“也不知公主和驸马何时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宫里,孩子太少了。”

    天香无言,菊妃笑吟吟接着道:“看驸马那么喜欢小花儿的样子,若是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儿,定然是非常欣喜的。”

    天香神色微动,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眼冯素贞秀气平和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生在灵堂前见到的那个名为李襄的小人儿来。

    那个和冯素贞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孩子啊……

    “是啊……她应该是很欣喜的……”

    她的头脑忽地一乱,纷繁地闪过一些零星的影像: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冯素贞,一片秋香色的天空,一道赭黄色的身影。还有一些听不真切的只言片语,说着什么:“梁夫人”“血逆”“大长公主”。

    天香魂不守舍地朝自己座席走去,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是软软地摔在一个柔暖的怀里。

    “戏还没开始,你怎么自己就先演起来了。”

    冯素贞的声音轻飘飘的,含着笑意,却仿佛带着某种力量,将她的神思从遥远的时空中拉了回来。

    天香抬起眼,定定盯着冯素贞那双温柔如水的眼眸,手上不由得抓紧了她的衣衫。

    各女眷见了,都是各自轻笑不语,却也有人略带欣羡地说了句:“咱们公主驸马还真是恩爱情笃啊……”

    因为是天香和菊妃一起攒的堂会,皇帝虽不爱听戏,却也十分捧场地过来坐了坐,听了两折就走了。

    天香两辈子加起来也没听过多少戏。前生的她听得最多的,也就是那出总是不自觉地钻进她耳朵里的《女驸马》。

    但现在还没有这出戏呢。

    因而看着水牌上一出出的戏码,她并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

    冯素贞也很少听戏,但她饱览群书,许多掌故都有模糊的印象,翻了翻桌子上的戏本子,立时为天香忧心起来:上次的《怜香伴》唱的是全本,而今天的堂会却是由经典戏目拼合而成。这故事的前因后果都说得不甚详细,恐怕天香也就只能看个热闹了。

    来福楼开场的两场武戏打得乒乒乓乓地热闹非凡,看着武生们跟头翻得好似陀螺一般,天香扯着嗓子站起来叫了半天的好。

    到了咿咿呀呀的文戏,天香果然觉得闷了。

    小皇子和小花儿两个娃娃哪里坐得住,早就跟着宫人一起出去玩了。但天香却不能走,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现在台上这出折子戏,一个旦角独自唱了半天,天香仍是没弄明白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对着空气咿咿呀呀。

    冯素贞知道她这半桶水是看不懂情节的,就拿了戏本子过来,轻声道:“这出是牡丹亭里的《惊梦》。《牡丹亭》通本讲的是‘杜丽娘慕色还魂’的故事……”

    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梦中结识了书生柳梦梅,二人于梦中相爱。梦醒之后杜丽娘一病不起,香消玉殒,葬身于梅花庵中。三年后,柳梦梅借宿梅花庵,二人再度梦中重逢。梦梅发墓见丽娘,殒命三载的丽娘就此起死回生。而后又是一番波折,二人终成眷属。

    台上在唱,台下在讲,按理说这两人是非常讨打的,但偏偏他们是公主和驸马,谁也不敢打他们。

    一折戏唱完,冯素贞也把梗概讲了个差不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这牡丹亭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以复生者,皆非情至也……”天香喃喃念着,竟不由自主地痴了。

    她在前生孑然独立了二十年,最终跨过生死越过轮回来寻冯素贞,莫不是上苍怜悯她情到深处而不自知?

    而此时此刻和冯素贞的这场隔世重逢,莫不是也正在自己的梦中?

    那自己是不是最终还会在那现世中醒来?

    只是,杜丽娘醒了,她的柳梦梅还在;而她若是醒了,那个世界,已经没有她的冯素贞了。

    天香心里猛地一抽。

    不,不,一开始冯素贞就对她说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前生如梦,当下,才是她的现世。

    来福楼的班主先前一直注意着这两人心有旁骛的嘀咕,此时上了台来拱手道:“不知方才的几折戏贵人们可还满意?接下来的戏目都在戏牌上,若是觉得不合心意,草民可以嘱咐后台的角儿们换些别的来唱!”

    这班主倒真是个玲珑心肠的,菊妃笑道:“我们宫里人听戏不多,总是一折一折的,听了个糊涂。就唱个全本吧!”她方才也看出来天香这半桶水的情况了。

    “不知娘娘想听哪个全本?”

    菊妃转头问道:“这得问问咱们天香公主,想听哪个?”

    天香从冥思中醒过神来,答道:“不如就这个 《牡丹亭》?”

    那班主的脸色立时就变得色彩斑斓起来。

    天香不明就里:“怎么,不好唱?”

    冯素贞赶紧扯住了天香的袖子,低声道:“这一套全本唱完估摸着得一天一宿,公主你这是打算不眠不休吗?”

    天香这才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忙找补起来:“咳,我是开玩笑的,有没有短些的,几折即可听完的曲目。”

    班主想了想:“我们戏班倒是新拍了一出戏,只得六折,约莫一个多时辰便唱完了,不知公主愿不愿听新戏。”

    天香问道:“叫什么名字,讲什么的?”

    班主笑道:“名叫《双凤缘》,讲的是公主和驸马的故事。”

    此言一出,竟传来了几声笑来。

    要知道,这满堂的看客里恰好就有公主和驸马,菊妃闻言立时掩口轻笑:“那就这出吧,演给咱们的公主驸马看!谁叫他们俩方才一直说悄悄话儿扰人清净来着?!”

    菊妃这一开口,天香也不好说不行了,只是心里嘀咕起来:怎么讲公主和驸马,却叫做《双凤缘》呢,难不成还是个女驸马?

    这念头一起她吓了一跳,再加上上回听了一出《怜香伴》——不是吧,冯素贞的身份可还没曝光呐!

    还没等她再多琢磨,台上的戏就开始了。

    演着演着,天香就弄明白了,这不是冯驸马的故事,这是杨驸马的故事。

    ——故事背景依托为盛唐,戏说一位姓杨的游侠儿遇到了个江湖女侠,二人不打不相识,暗生情愫却是止乎于礼。后来这杨姓游侠儿从军打败了番邦立了战功,才知道当初遇到的美人儿是当朝筝公主。正当这杨将军求娶筝公主时,那被杨将军打败了的番邦却有意和他结亲,将另一位琴公主下嫁于他。

    ——和筝公主的娇憨灵怪不同,那琴公主是个性烈如火的飒爽女子,一番波折之后,杨将军最终成了琴公主的驸马。起初杨驸马因心里惦记着筝公主,又有着华夷之分,总是对着琴公主冷言冷语,后来两人日久生情,竟也终成眷属。但那筝公主却仍是孑然一身,浪迹江湖。

    天香不自觉地就想到前生的自己,在和冯素贞分别之后,走南闯北地四处游荡,涨了不少见识,可也吃尽了苦头。因着这份同理心,一时生出了几分戚戚之念。她边看戏边喝酒,不经意间,竟把一坛子的桂花酿喝了个精光。

    ——到后来,那杨驸马在战场上落了难,却被已成一代女侠的筝公主成功搭救。那筝公主施恩不图报,救了人之后将他送回给琴公主,而后翩然而去,从此再无踪影。

    戏终之时,筝公主救了那杨驸马之后与他郑重诀别:

    “行前眉宇端相看,”

    “一眼魂销一生缠。”

    “救你只因江湖女儿善,”

    “勿需再提恩和缘。”

    “郎君啊——”

    “劝君善保金石躯,”

    “今生今世——无相忆!”

    几句戏词念下来,竟是哭煞了半屋子的女眷。

    菊妃眼圈也是红红的,却没有太失态,只是轻声叹道:“也好,自此快意江湖,也算是落得个天高地广,不必再被这儿女情长牵绊了。”

    冯素贞也是十分动容的样子,咀嚼着末尾几句词,感慨道:“人生百年,谁成想一步错过,便是错过了一生。”话一出口,她不禁想到应了自己的约、却姗姗来迟的李兆廷。

    “不,你不是来迟一步,你是迟了一生。”

    若是他早来一步,这一场姻缘也不会生出那么些波折,自己大约就会做个寻常妇人,于内院中相夫教子,平平凡凡地度过此生吧。

    不,不对。冯素贞低叹一声,不论那李兆廷来早来晚,自己这惹事的脸是怀璧之罪,若是没有足够强势的权力撑腰,总会有不知哪里来的王孙自命风流,来试图染指她这“天下第一美人儿”。想当初,自己智计百出地设法让那李兆廷于比武中取胜,不还是敌不过那一纸圣谕吗?

    心念百转间,她觉得身边似乎有些沉闷,扭头一看,天香竟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空荡荡的戏台,脸上闪亮一片,赫然是满脸的泪痕。

    冯素贞不知这出戏牵动了天香哪一处伤心,一时也是有些着慌,忙拿了手绢塞到她手里,却见天香呆呆地把脸转过来,幽幽地说了句:“好歹他们最后还见上一面了呢。”

    横看成岭侧成峰,同一出戏,不同人瞧见的,是不同的伤心。

    班主一看把贵人们都惹得如此哀戚,连忙加了一出热闹诙谐的《风筝误》,好把这气氛圆回来。

    天香喝酒喝得微醺,擦干泪之后就借口更衣走到了后台嚷嚷起来:“前面那戏是谁写的啊?”

    班主一看,赶紧过来告罪,指了个角落里面目苍白的书生给天香看:“小祖宗,戏是那位楚先生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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