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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金红色渐渐笼上了整个皇城。
顾全搀着太上皇迈过景阳宫的门槛出来,缓缓朝着御辇走去。许是因着金红的阳光照射,太上皇的眼睛也显得有些发红。
景阳宫在皇城最北边,原是充作冷宫用的,重新修葺过后,而今住着的是落发修行的菊妃。
顾全小心翼翼地将太上皇扶上御辇,太上皇忽然用嘶哑的喉咙问道:“顾全,朕记得你是成了婚的。”
顾全涩声答道:“是,小人在宫里头结了个菜户……就是想着老的时候,身边儿能有个伴儿。”
太上皇叹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你们夫妻两个,也一年多没见了,待入秋南下,就把她也带上吧。”
顾全一怔,哑了半晌方才颤声道:“谢陛下恩典!”
御辇缓缓升起,向着太上皇居住的宁寿宫行去。
太阳已大半落山,宁寿宫里亮起了灯火,前殿里影影绰绰地站着三个人,一瞧见影壁墙里绕来了太上皇的影子,其中一个马上就矮了身子跪在地上。
太上皇心知肚明,压了火气大步跨进前殿里,大声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地上跪着的那个,正是偷摸溜出宫又被禁军抓回来的天香长公主。
而一旁站着的,则是神情有异的年轻皇帝,他忙上前一步挡在太上皇和天香之间周旋道:“父皇,天香今日落了水,染了风寒,您还是不要靠得太近。”
太上皇大吃一惊,令人举了烛火过去,这才看到天香苍白的面色和不住打着哆嗦的身子:“怎么回事,怎么落了水?”
皇帝苦笑:“她怕被蹲守在公主府门口的禁军发现了踪迹,是泅水回的府。出来时候没注意,就染了风寒。”说罢,他淡淡瞥了一眼一旁束手站着的御医,御医忙道:“陛下,还是让公主起来吧,臣把过脉,公主泅水之时呛到了脏水,又染了寒,怕是要发烧!”
太上皇气得胡子一歪,指点着天香的手指直哆嗦:“这丫头,长能耐了!还学会暗度陈仓了!朕就知道,清早就不见踪影,定然是跑回公主府去找那冯氏了。”
皇帝干笑道:“父皇息怒,息怒……儿子这不是将她寻回来了么?”
太上皇怒道:“来人,把她送回房里歇着,好好把守着,若是再放她跑了出去,朕就砍了当值的侍卫!”
“父皇……您就准了我出宫回府吧。”瘫坐在地上的天香声若蚊蚋,“眼下我染了风寒,若是过了病气给您,您还怎么去抱小皇侄?”
太上皇把眼一瞪:“回府?休想!”
这场面实在是剑拔弩张,皇帝说和道:“妹妹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以往她连京城都待不住,别说是将她拘在这宁寿宫里。”
太上皇恨恨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也想让你妹妹和一个女人在一处?”
皇帝忙道:“父皇,天香确实是病着,若是过了病气实在是不美。若是不想让她回公主府住下,不妨在宫里收拾间干净的宫院,让她住过去吧。”
这话太上皇倒是听进去了,他略一思忖:“那就在景阳宫里收拾个院子出来,让她也去拜拜佛养养性,好断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
皇帝暗自摇头,您自个儿带在身边一年多都没绝了她的念头,拜佛顶什么用!他心里如是想着,面上自是不会表现出来,忙唤了宫人过来准备了步辇,亲自将“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天香扶了上去。
天香暗暗捏了下哥哥的手腕:“谢谢老哥。”
皇帝拉长了脸:“别说话,老实装病!”
天香头一歪。
太上皇眉头紧皱:“皇儿,你也离着远些,别染了病气再传给你儿子!”
皇帝忙退了两步,又在身上拍了拍,好似要将那无形的“病气”都拍散。
天香既出了宁寿宫,皇帝此来使命已经达成,自是告退。
皇帝方出了殿,只见有宫人匆匆掠过他,旋即有通禀声在身后响起:“启禀太上皇,都察院右都御使林茂求见。”
皇帝足步略一凝滞,眉头皱了起来。
步辇从宁寿宫里出来,刚行至景阳宫附近,天香便闻到了若有若无的佛香气息,听到了一声声木鱼的敲击。
待进了房间安顿妥当,天香遣退了侍候的宫人,用茶壶里的热水给自己洗了把脸,将脸上的白粉都擦了个干净。
禁军在公主府门口蹲守了一日没见到公主的影子,也顾不得开罪冯大学士,抓了几个外出采买的下人问清楚之后,就杀气腾腾地登堂入室。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冯素贞给天香画出了一脸病容,又塞了颗不知哪里来的丸药。而后皇帝又及时带着御医赶到了宁寿宫,这才得了一丝空隙,让天香没被困死在宁寿宫里。
天香眉眼耷拉,托腮坐在桌边。
说是没困死,但只要出不了宫,还是见不到冯素贞。
更别说“成礼”了。
她忽地脸上一热,自己是哪根筋别住了,还真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说出了求欢的话来……若不是禁军突然闯入府来,这事会如何收场?
羞死人了……
天香咕嘟咕嘟灌了两杯茶下肚,目光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红烛,百无聊赖地伸手撩了撩烛上的火焰。
“公主,小人前来传膳。”门外传来了顾全熟悉的声音。
天香兴致缺缺,随口答道:“进来吧!”
一个食盒被推到近前。
天香没什么食欲,便趴在桌上头也没抬:“放那儿就行,你下去吧。”
却听得身边有人低低笑道:“真的不看我一眼?”
天香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你怎么进宫了?”
内侍的宫帽下露出了冯素贞清隽的笑颜:“我若没进宫,你以为皇上怎么会去宁寿宫救你?听闻你进了景阳宫,便来给你送个饭。”
天香心头微暖,却仍是偏过头犟嘴道:“无事献殷勤,非——”
身后忽然一热,是柔暖的怀抱从背后拥住了她:“非常想念你。”那陌生而熟悉的气息瞬时将她整个人包裹其中。
天香眼窝微酸,转过身环住了朝思暮想的人。
二人无言相拥了阵子,直到屋外有人轻咳,方才松开来。
冯素贞打量了下屋内的陈设,景阳宫虽然没什么人住,但平日不缺打理,室内用具一应俱全,便点点头道:“外间都是太上皇的眼线,若不是顾阿监我也进不来,我不便久留。这有几包装病用的药,是我寻老人家配的,你记得及时吃下。”
“你留下陪——”话一出口,天香就觉得不对,她停了片刻闷闷道,“算了,你小心些,别撞见我父皇。”
“宫里那么大,前朝时候都能藏得住孝宗皇帝,哪儿就那么容易就撞见,”冯素贞笑了笑,见天香满脸都写着不舍,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天香的头发,轻哄道,“不要担心——”
天香下意识地偏了下头——毕竟这身体里住着个年长二十岁的魂灵,总让冯素贞哄着,她脸上也是挂不住。
冯素贞一愣,还以为天香是闹了脾气。犹豫片刻,她缓缓矮了身子,手指交叠着扣住了天香冰凉的手掌,又似是试探般地凑近了些。天香愣神的间歇,她的唇已经凑到了天香耳畔。
湿润的热气和略带喑哑的嗓音缓缓旋到了耳廓里,撩起了丝丝痒意,那个一向端方自持的冯素贞在她耳边腼腆说道——“那件事,不要急。”
天香脑海中一片空白。
哪件事?
还没等她想通,冯素贞已经出去了。
天香这一“病”,“病”了数日没见好。她自是百无聊赖每日闲得发狂,除了“弱不禁风”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就是对着守门的禁军做鬼脸儿,要不就是闷在屋里头听着菊妃敲木鱼。
太上皇下了禁令,守门的禁军统统严阵以待,生怕哪个不留神就被这位长公主殿下溜出宫去。
离着秋闱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光景,冯素贞每日里忙得足不沾地。
“冯素贞啊,你近来是杀人越货还是强抢民女了?”听得冯素贞进来,皇帝头也没抬,指了指书案上一尺来高的折子,“这些可都是参你的。”
冯素贞默然片刻,将怀里半人来高的折子递上前去:“陛下,这些是参您的。”
皇帝额头青筋直跳,不耐烦地将这些奏折草草翻过。
参他玩物丧志的,参他修避暑行宫的,参他不纳嫔妃的,参他专宠佞臣的——此佞臣自然是特指冯素贞。
“滑稽!怎么参朕的比参你的还多?!这些御史是吃错了药?都是哪来的活宝?!就算朕现下不能砍了他们,日后还不是有的是机会给他们穿小鞋?”皇帝勃然大怒。
若自己还是从前那副不通世事的榆木脑袋也就罢了,他明明已经兢兢业业,勉力勤政,却还被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言官如此攻讦——他备感委屈。
冯素贞自袖子里抽出了张字纸来:“这些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座师姻亲,臣都整理出来了,陛下不妨看一看。”
冯素贞整理得非常清晰,皇帝看了片刻,便看出了门道来。
他若有所思地在诸多名字中间勾出了几个熟悉的名字:“都察院右都御使林茂,翰林院侍读学士季春,礼部尚书陈镜……”
“林茂最喜以谏博名,季春擅写斋醮青词,陈镜为人陈腐重礼。这些人都是太上皇从前颇为看重的旧臣,”冯素贞点破道,“皇上御极以来大力提拔新人,此次秋闱又亲力亲为,一心抡选人才。这些人,多多少少有些别的念头。而太上皇虎威犹在,他现在回了京,虽是不问政事,但到底叫那些人又活泛了心思。”
皇帝有些纳闷儿:“朕不明白,按理说,他们也应该是参你而不是参朕啊!”
冯素贞苦笑道:“他们摸不准太上皇的心思,因着太上皇退位前的那道免罪旨意,不知道太上皇对臣的态度如何。何况,臣是可以记仇的,陛下有志做明君,却是记不得仇,还要对他们笑脸相迎。”
皇帝隐约有些了然。
他沉默半晌:“依你之见,该如何对付这些人?”
冯素贞抬起头,漆黑的眸子里闪着幽幽的光:“陛下,这些人,根本无需对付。”
夏日炎炎,景阳宫里蝉声和木鱼声混做了一处。
“二二三,二二四,二二五,二二六……”
杏儿从外间进来时,天香正仰面躺在床上:“公主,您数什么呐?”
“数蚊帐上有多少个窟窿眼儿。”
“……”杏儿无言地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公主,干爹送了甘蔗过来,您要不要吃两口。”
天香恹恹道:“不吃,太甜了,我天天闷在这屋子里又出不去,回头再长胖了。”
杏儿笑吟吟道:“这是咱们府里送来的。”
天香从床上霍然坐起身来:“给我!”
天香一口气吃了三节,才放弃了能从甘蔗里头吃到冯素贞来信的念头。
她有些纳闷儿:“难得送趟东西,怎么什么夹带都没有?”
杏儿从怀里掏出封信来:“干爹他……直接给我了啊……”
“……”天香拆开信来一目十行地把信看了,见信上只是嘱咐她好生装病,顿时有些失望,“怎么,今日你进来,没被搜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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