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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梁瞧着,直觉得哎哟喂,罪过呀,本来多聪明可爱一孩子呀,怎么给人养成个小可怜虫模样来了。

    武梁打量着他的衣裳,问他,“给你留的银子够不够用?”这衣裳平时穿穿没问题的,但农村人赶集都是大事儿,要找件体面的好衣裳穿上的,这进京当然也算得上要隆重对待的大事儿了吧,就这么穿破衣裳来了?并且也要穿这种衣裳过年吗?

    姜十一连连点头,“够用,够用,一年八两银子,我哪里用得完,我还有剩呢,姑姑别给我这么多了……”

    “那你还有比你身上这棉衣好点儿的衣裳么?”

    “这件就是去年冬上新做的,才穿了一年多。”他用手摸摸那丁字疤,一脸自责,“是我太不小心,把好好的衣裳划破了。”说着又加一句,“不过暖和得很,多谢姑姑。”

    也就是说,没有更好的衣裳了。

    十一的花用都是燕南越在安排的,生活费和零用分月给十一,每季两套替换衣裳,这活儿是交给燕南越他娘燕三娘帮着做的。燕三娘和闺女燕巧儿来得比姜十一还早些,本来在成衣店那边帮手。她早说过十一节俭得很,不肯多要衣裳,说长个儿呢做了也是浪费。吃饭也是多吃粗粮馒头,细米白面是舍不得碰的……

    武梁知道他节俭,原想着乡里的孩子,本也不兴瞎摆谱的,吃饱穿暖就满足了,好养得很。却没想到是节俭到了这么一副缺衣少穿营养不良的样子了。

    武梁说让人带他去成衣店看看有没有现成合穿的,若没有就让人赶着做两件出来过年穿,十一百般推辞不肯。

    武梁道:“你知道吗,那成衣店是我和人合伙开的,是自家的生意。你看我这卖衣裳的呢,却让你穿破旧的衣裳,别人会怎么说我?”

    姜十一呆呆的,“那……那……”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连穿破旧衣裳原来也是不对的啊?

    “可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倒尽浪费姑姑的银子。”十一低着头,很窘羞的样子。

    “是呢。”武梁点点头,一副懊恼状,“哎呀,你说,我能到燕家村落户,其实也能到别处落户的,当初真该找个富足的没有负担的人家嘛。”

    姜十一越发呆。他知道姑姑现在是在开玩笑,但会不会她是真的这么想过呢?他知道如果姑姑想这么做,现在重新去更改户籍的话,她一定也做得到的。

    “那个……姑姑……”十一硬着头皮开口道,“我临走前,先生说帮我取个字,叫铭恩。姑姑觉得可好?”

    说话间仍是微垂着头,却悄悄抬眼打量武梁的神色。

    “明恩?有什么说头吗?”

    “铭恩,铭记恩情的意思。以时时提醒我将姑姑的恩情铭记在心,永世不忘!姑姑,我知道你落户咱们家委屈你了,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恩情的。”

    “不忘记,然后呢?”

    “然后……”十一有些语塞,以前对爷爷,他努力干活就好,那就是报答。但是现在对姑姑呢,不忘记恩情,可他能做什么?将来给她买好吃的东西和漂亮的衣服吗?姑姑自己就有这么大的酒楼和成衣店呢。并且他将来能不能做到,谁知道呢。

    十一低下头不吭声,脚尖儿一下一下的磨着地。

    “再说既然你不会忘记,还需要叫在口中时时提醒吗?”武梁又问道。

    “我……,那姑姑相信我么?”

    “你若还象现在这样跟我生分,把自己当外人,我就不相信你了。”武梁道。

    “姑姑?”

    “十一,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孩子。但是,我不喜你把心思用在这上头。我跟你说过了,你只需安心读书,以后让自己有能力安身立命就好了。并且我相信亲情也好恩情也罢,人和人之间只要有感情,都是会由心而发自然流露的,不需要刻意便都会懂。需要一直挂在嘴上说的,总归是流于表面,落了下乘,你说是不是?”

    “噢。”姜十一闷闷地应道。

    “我供你读书,不过是我们有缘,而我又正好有能力供你,并不是我就多高尚无私,也不是指着你的报答。如果因此成了你的压力和负担,那就适得其反了,知道不知道?”

    十一抬起头来,还是观察着武梁的神色,规规矩矩道:“我知道了,姑姑……”

    “你是读书人,如果叫明章啊明文啊之类的,提醒自己上进不是更好?将来争取做个进士,做个名士,也不枉自己辛苦用功一场。”

    “我知道了姑姑。”十一又是这一句,这次语调却高多了。

    他本来一直觉得姑姑不亲他,家都不愿意回。现在觉得又不是,姑姑连报恩都不用,只想让他自己长本事,以后自己能顾着自己。

    “不过么,该报答还是要报答啊,怎么报答都不过份,我可等着呢。”武梁笑道。

    “我知道了姑姑!”姜十一也笑起来,这次就有些欢快的意思了。“不过么姑姑,我还是叫铭恩吧,这字可是爷爷早就给我取好的,说等我能下场了就可以用了。”

    所以,铭的是老秀才的恩呢。“所以,你小子,刚才说是夫子给取的字,原来是哄我?”

    姜十一笑得很淘气。

    后来武梁也没隐瞒,详详细细给十一讲了她和程家以及唐家的微妙关系,也说明了是唐家给他介绍的书院,让他心里有数,也有个防备。万一有人欺负他冤枉他,或者夫子使坏什么的,咱不能任由他们黑人。

    “望山书院虽然是京城目前最好的书院,但如果你在那里过得不开心,咱们就另做选择。”

    她还担心十一想不开呢,没想到十一听了很高兴。姑姑跟他讲的他不是完全明白,但他听出来了,姑姑在这京城里生活,里面也有很多无耐。并且他终于还有点儿小用处了,这让他非常的开心。

    “姑姑,我知道,你是把我当自家人了才讲这些的对吧。”

    “那当然,我可是随了你的姓呢,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不把你当自家人却找谁去?”

    姜十一笑嘻嘻的,一边从包裹里取出一个小牌牌来摆着。武梁一看,竟然是老秀才的牌位,竟然随身带来了,嘿。

    后来姜十一到底随意自在了许多,跑到店里跟在小二后面忙前忙后的,遇到什么不明白的,也知道开口问人,不象从前那样带着无所适从的小心翼翼了。

    武梁见他放得开了,便交给他新的任务,让他作主招待尼诺尼泊兄弟。她告诉十一她从前出门在外,在尼诺家作客被款待呢,如今他们来家,该换我们招待。十一很高兴能领到任务,招待得十分尽心。

    ——新年很快到来,大家都开开心心的,除了燕家母女担心远行的燕南越,偶尔对武梁有一两句牢骚。

    燕南越走的时候,武梁第一笔给他五万两的通兑汇票让他带着上路,把燕南越吓得身体发软。

    这么多银子,不只是武梁的全部身家那么简单,那是举债所得呀,全部给了他了,这种莫大的信任,让燕南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等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铿锵道:“定不负相托!”

    然后主动要求让自己的娘和妹妹来成兮过年,说让她们呆到他回来为止。

    类似于做为人质的意思。

    于是燕家母女很快就来了。

    燕南越对他娘说自己有大事儿必须出趟远门,让她们在京城一切听武梁的安排。后来在燕三娘的追问下说是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鸿儒,他要去对方的隐居地寻访拜会,这对下场应试极有好处云云。——武梁在旁微笑倾听,心说这随随便便骗骗自己老娘什么的,这位秀才果然不迂腐得很呢。

    鸿儒什么的,下场应试什么的,燕家母女不明觉历,但送走了儿子,却没想到连年都不能回来过。

    于是燕三娘隐隐觉得儿子可能没说实话,他似乎是替武梁去办什么“大事儿”去了,不然何止去书信来往那么频繁。

    所以她们母女一方面对武梁很客气,客气到了巴结的地步,因为她有钱,因为她是自己儿子的老板哪。一方面又忍不住地怀疑和各种想入非非,万一儿子遇上凶险怎么办?要不要现在翻脸要这老板赶紧去信让儿子回来?

    她们说几句不关痛痒的话,完全影响不了武梁的心情。总体来说,这个年还是过得开开心心的。

    然后很快的,武梁就开心不下去了,她差点儿就没命开心了。

    ——起因是程侯爷很不开心。

    ···

    这个年,程侯府里也很热闹。程家老大媳妇儿,前程侯夫人带着儿女一家五口在年前终于回京了,一家子团聚,年夜饭便也是热热闹闹的。

    结果,年夜饭散场,燕姨娘回去后就开始肚子疼起来,然后直疼了两天两夜,初三天未明时候,产下一子。

    怀胎刚刚七个月,新生的小家伙又小又弱,连哭都哭不出声来,只能看到干咧着嘴的动作和扭曲痛苦的表情,实在可怜见的。燕姨娘看着命悬一线的儿子,顾不得月子里这讲究那讲究的,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程府里请了擅小儿科的各路太医大夫们护驾,又是泡药水又是灌药汤又是满身扎针各种折腾,小婴儿受足了罪,几番都被说不行了,但终是上天保佑,依然有口气儿在。

    年十五,元宵节,街上人如织,灯如昼。

    武梁他们也是做灯笼,制灯谜,笑笑闹闹地在店子门里门外的挂摆着应景。大家早就商议好,等下要一起逛灯市,去看别人家的灯去。

    结果到最后,武梁没去成。

    ——程向腾,从申时就过来酒楼,没有带随从,没有叫武梁,一个人坐在了三楼包厢里,一直闷头喝酒。

    金掌柜见他喝得有些多,便吩咐小二上酒时狠兑些水去。结果被一口尝出,小二被酒坛子砸出来了,程向腾骂他们无良奸商,不想做生意了还是怎么着……

    竟是开动了找茬模式。

    然后,他到天迎黑时候,终于完全喝趴了。

    金掌柜叫了马车,试图把人搀下楼送回去,结果也被甩了酒坛子上身,还被骂了一脸,“滚,都给我滚!”

    金掌柜想了想,便来找武梁。

    武梁早知道程府的破事儿,也早知道程向腾来喝酒了,但她有什么法?

    不过这是她的酒楼,她也不能真不管,客人出了事儿她可也脱不了的干系。于是一边让人往程府里送信儿叫人来接,一边让人熬来浓浓的醒酒汤端了过去。

    显然不是装醉,程向腾真是不行了,趴在桌子上完全没形象了,还一个劲儿的仰头倒酒。

    难得的是竟然还认得武梁,看见她进来,撑着胳膊直了直腰,说了声“你来了?”

    然后很快又趴下,斜着眼瞧她,没头没脑地说着:“……你来做什么……你别管我让我醉死算了……你玩得高兴得很哪,你怎么就那么高兴呢……我他妈不高兴……”

    武梁吸了吸气忍耐地走过去,把醒酒汤端给他,“喝!”

    酒鬼耍酒疯,大着舌头嘿嘿地笑,小孩子耍赖一般,“那不是酒,我要酒,你陪我喝酒。”

    喝你妹,武梁直接上去按住他脑袋,捏着鼻子就灌。

    软脚虾无力反抗,呛了两口后,倒顺利地把一大碗醒酒汤给喝下了。

    然后,似乎酒没醒,人却越发不好了,红着眼睛指着武梁吼,“你他妈,你他妈灌我?”

    他手脚无力,但头脑却很清醒,喝醒酒汤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生气,就是想骂人。他是想来跟她说说话的,可隔墙也能听到她正跟人说笑。他这么难受的时候,她笑声银铃似的响亮刺耳。他想走进去,可知道她不会欢迎他,只会摆出厌烦的面孔赶他走,于是他独自上来喝酒。

    程向腾算是个有教养的家伙,很少这么三字经频发,尤其没有对武梁这么粗口过。武梁被骂了哪里会爽,还一句“我你妈灌的可不就是你吗”?站起身来就走。

    反正醉酒汤也灌过了,留着慢慢醒吧,谁还要理他。

    程向腾却急了,叫了声“不许走”!伸手就去抓她,可惜没抓到,便想扶着桌子站起来,结果腿一软又跌坐到凳子上。

    程向腾气得拿拳手一下一下捶自己脑袋,“你走吧,都走吧,别管我,我就醉死……”

    武梁不理,伸手去开门。

    谁知那个刚才还怒气冲冲骂人的家伙忽然软绵绵无力地道:“妩儿,你知道吗,那小家伙猫儿似的一点点儿大,也是不停地被灌药灌药灌药。”

    他长长地吐气,语句不甚连贯,“灌啊灌啊,怎么灌他也哭不出声来,连呛出一口的力气似乎都没有,每次都让人觉得,可能下一口,他就顺着药汤断了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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