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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四肢的剧痛将塞缪尔子爵唤回了现实。
脑子里依然混沌一片。
迷迷糊糊。
他听到有人在唱歌。
语调与歌声都非常奇怪,像是童谣。
“爸爸。”
“哎。”
“油罐车它为什么会爆炸?”
“我干哒。”
“爆炸后人们都去哪里啦?”
“都死啦。”
“我怎么找不到尸体呀。”
“化成灰啦。”
“那你特娘的真是一个——人——才——呀——”
这样的歌声。
震旦的发音。
但却听不懂歌词。
却能够感受到唱歌的人的欢乐以及……疯狂。
“妈妈。”
“哎。”
“子爵大人什么时候爆炸?”
“再等等吧。”
“他的儿子什么时候死啊。”
“等回来啊。”
“为什么要等到他回来啊。”
“因为一家人就要死的——整——整——齐——齐——呀——”
男人的声音。
成年的男人的声音。
却模仿着稚嫩的孩童唱着可爱的歌谣。
非常滑稽的事情。
做着与自身外表毫不相称的搞笑行为,以换取观众的喝彩,表面总是在笑,但人们却不知道其内心的真实想法,永远带着面具。
这样的人,叫做……小丑。
塞缪尔子爵的眼睛猛然睁大。
他看到了陌生的天花板,房间里亮着光,并且散发着奇异的焦灼的味道,他想要动弹,却动弹不得,四肢传回的反馈只有剧痛,他勉强低头,看到双手双脚被锋利的铁纤,死死地钉在了石头做成的平台上。
先前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脑海。
与痛苦一起,与绝望一起。
在不久之前,他还冷静而阴鸷地安排着庄园的防御,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等待着小丑的袭击,等待着援兵的到来,他认为他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他想不到哪里还有差错缺漏,庄园的每一处角落都被监视着,法师们关注着地面之下的动静,无论小丑从哪里冒头,都将招致狂风暴雨的打击。
然后,就是……天倾地陷。
当那庞大的未知事物从山上轰然冲落的时候,很多人都发现了端倪,人们忙不迭地躲避,只有塞缪尔子爵与理查德法师通过强横的直觉感受到了极度危险的临近,他们各自使出保命的手段,仓皇而逃,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那巨兽冲下来的速度如此之快,但却远慢于死亡与毁灭的速度。
恐怖的冲击波,庞大的炎浪,人们无法理解也无可抵御的庞大力量倾泻轰鸣,刹那间轰碎了雅致精美的庄园别墅,刹那间震死了周围的一切活人,撕扯着一切,吹飞着一切,血与沙混合在一起,漫天的碎物卷上天际,但见无边的火流四散而降,宛如地狱之门就此开启。
毁天灭地。
塞缪尔和理查德因为见机最快、实力最强,在油罐车冲下来的时候便不顾一切地逃窜,然后穷极一切手段避开了威力最强大的爆点,抵御着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冲击与破片,他们活下来了,但也身受重伤。
并且茫然、震惊乃至……恐惧。
这是他们所无从想象、只能仰望的力量。
理查德法师护盾破碎、法力干涸、精神力枯竭,身上的防护装备毁于一旦,他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嚎叫,兀自大喊道:“是哪位烈焰学派的圣座法师到了!是谁人在施展高环法术!我是帝国大皇子殿下的仆人!”
但塞缪尔知道敌人是谁。
他看清楚了从山上冲下来的巨兽的模样。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钢铁造物,但与白天被烧成骨架的东西很是相似,镇民说震旦人从那自行的钢铁造物中走出,放火烧死了被钉住的骑士。
他知道这是谁干的。
将他所有的希望粉碎殆尽,将辉沙庄园从大地上抹去,将古德家族的基业夷为平地,将他所有的希望、心血、财富和家人全都杀掉的凶手。
是小丑,是那个小丑。
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火浪,望着熊熊燃烧的一切,发出了悲哀的狂叫,发出了绝望的咆哮,发出了凄惨的哀嚎。
然后,倒在地上。
装作身受重伤、体力不支的模样。
因为他知道,会有人来。
真的有人来了。
脚步声,他用余光看到了一副靴子,大陆不会出产这样的靴子,火焰在那个人的身边自动分开,对方向这边走来。
是他,一定是他。
塞缪尔倒在地上,装作昏迷重伤的样子,可狂暴的怒焰驱动着沸腾的斗气在体内奔腾蓄势,至此,两方的仇恨已经绝无转圜,此恨倾天下之水无法洗清,哪怕坠入地狱,他也永远铭记仇恨着这个不共戴天的敌人。
要与他同归于尽,当他靠近的时候,突然暴起,给他致命一击。
要杀掉他,一定要杀掉他。
塞缪尔子爵等待着与小丑共归于尽的机会,等着他靠近。
但他偏偏停了下来。
然后从背后拔出一副弩,射击,锐利的弩箭贯穿了子爵的胳膊。
塞缪尔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是左腿。
子爵大人以仇恨无视疼痛。
于是下一箭便射穿了塞缪尔子爵的下面。
这样的态度近乎于戏耍和侮辱,简直是已经看破了他的伪装,子爵咆哮着暴起,向着那可恶的小丑冲去,迎接他的是霰-弹枪。
强大的停止作用将他打得向后飞去,倒在地上,击溃了最后的力量。
在他不甘的咆哮声中,震旦人很冷静地打断了他的双手和双腿,甚至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脸:“别急,别急,我先把你们救出火场,这里危险。”
然后他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小丑在唱歌。
他嘶吼着挣扎着,可却动弹不得。
康德停下了歌唱,回头。
笑容既不疯狂也不戏谑,没有大仇得报的满足,没有擒获仇人的快意,他的眼神很平静,脸上很干净,看起来自信而有礼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会让他低头,他只是平等而好奇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现在的他,就像是塞缪尔子爵在码头上第一次见到时那样。
他平静地问道:“在上一个夜晚,子爵大人站在漂亮而精致的高楼上,俯瞰我们犹如俯瞰蝼蚁,指挥若定,谈笑定计,可曾想到今日会这样吗?”
塞缪尔死死地盯着他,双目赤红:“你毁了我的一切。”
“你也是。”
康德无悲无喜地回应:“我本可以……做个好人的。”
“来到这片土地上,与你们相识,与你那伶俐的小儿子成为好朋友,与你漂亮的大女儿成为好朋友,与你们一起帮助歌德度过这场难关,我的一些想法,我的一些好东西,都可以在这个地方,做初步的尝试……”
“本可以这样的。”
“但是,谢谢你。”
康德向着塞缪尔子爵点头致意:“谢谢你用全家的生命和整个古德家族的传承和基业为代价,替我上了一课,我会永远铭记你们所做的一切,从此绝不将自身的安全寄托于他人的善良,从此相信人性本恶,相信忠诚与感激只关乎价码不够,相信唯有力量才是生命的基石。”
“我将质疑所有人的灵魂,从此不轻信,不天真,不善良,不怜悯,从此威慑而非友善,施加恐惧而非给予恩德,我将堆砌一座大大的京观,你们的头颅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堆积如山的头颅将向整个世界告知一件事情,告诉每一个活着的生灵,告诉他们,我是谁。”
“直至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的敌人。”
塞缪尔望着他。
似乎要把康德的样子牢牢烙印在灵魂之中。
他狞笑道:“你杀掉我们,坏了大皇子的好事,他不会放过你的。”
“真巧。”康德说道,“我也不会放过他,塞缪尔,不必憎恨,也不必哀伤,因为家破人亡、基业崩坏的人,不会只有你一个,但凡是参与此事、参与了针对歌德使团围杀之阴谋的所有人,不管他的身份高贵还是低贱,不管他的力量强大还是弱小,不管他年幼还是年长,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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