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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霜策眉头微蹙:“怎么?”
度开洵捂着嘴重重咳出好几口血,仰躺在半塌的山岩上喘了会儿,才沙哑地问:
“你还记得十六年前升仙台上的那场‘桃祸’么?”
桃祸。
徐霜策的表情仿佛一丝丝冻结住了。
“数九隆冬,桃夭尽放,天地之间无处不在,世人皆尽惊惧非常。直到数日后满城桃夭尽谢,那盛景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所有人都说那是法华仙尊的灵魂终于离开世间,转世投胎去了。”
“开始我也这么以为,直到数年后才慢慢发现似乎并不那么简单。因为我再也没能看见过任何关于‘预知未来’的场景,取而代之的是……我总感觉到一丝萦绕不去的怪异,好像这世间很多事,都与我记忆中的不大一样。”
说到这里度开洵喘了口气,徐霜策立刻问:“比如呢?”
“……比如,”度开洵慢慢地说,“这世间从未有过什么鬼太子迎亲的传说。”
“明明应当是鬼太子迎师。”
连最喜欢收集天下民间传说的柳虚之都闻所未闻,茫然道:“迎师?”
“传说上天界有一位极其冷酷傲慢的北垣上神,与残忍嗜杀的鬼太子沆瀣一气,联手对人间降下了灭世之灾。东天上神为保护这人间,与他们血战不分胜负,便用神位打了一个赌:如果有人能刀斧加身而不死、碎尸万段而不倒,以凡人之躯打败北垣上神为灭世而降下的兵人,那么他便可以立地飞升取代北垣上神的地位,同时鬼太子也必须回到黄泉最深处,永生永世不得出现在人间。”
“这个赌约非常苛刻,因为灭世兵人强大到近神的地步。无数城池焚于战火,百万民众化作焦骸,前仆后继的修士都在它巨刀下命丧黄泉,最后只剩下了当时世间修为最巅峰的一位大宗师。”
“――大乘境末期,钜宗宣静河。”
宫惟霎时想起幻境中那死战到底、神魂俱灭的大宗师,也不知道怎地,竟然忘了掩饰,下意识抬头碰上了徐霜策转来的视线。
两人心里同时想:原来叫这个名字。
但既然有名有姓,为何没在正史上留下任何记载,还被传得这么一谬千里?
“那场灭世之战的经过你已经在幻境里看到了,北垣上神在其飞升之际降下极恶大劫,而东天上神请出一尊神器为其护法。神器将九重恶雷被完全击回,钜宗得以顺利飞升,灭世之战最终由凡人获得了胜利。”
“那一战之后,北垣上神被褫夺神位,鬼太子亦被迫履行赌约,回到了黄泉――但因为鬼王已然身殒,为彰显上天教养之德,天道为他指定了一位师尊。名义上是对鬼太子进行全权管教,实则是代替他总揽鬼垣十二府大权。”
度开洵摇头一哂,道:“这位至高无上的师尊,便是新晋飞升的大钜宗,宣静河。”
可能因为听得太入神,宫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以幻境中那位大宗师刚烈强硬的性格来看,做个救世主正好,但做人师尊估计很不是个善茬。
鬼太子落到他手里,定然不会好过。
度开洵道:“鬼垣只得送出恭迎师尊的厚礼与仪仗,煊煊赫赫从碧落直下黄泉。从此鬼太子被囚禁在地府最深处,再也不能作恶多端,而人间工匠、科考学子、新丧之家祭拜‘鬼太子师’之风盛行,或求房屋稳固,或求金榜高中,或求亲属魂灵安心投胎。香火鼎盛,信众极多,是一位家喻户晓的神仙。”
冰川的震颤渐渐平息,地心安静下来,只听他嘶哑地呼了口气。
“所以你能想象,当我发现这世上竟无一人祭拜鬼太子师时,我是多么的震惊。而那荒唐至极的‘鬼太子妃’传说是从何而来的,我竟搜肠刮肚都无从想起……这世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曾有人悄然改变历史,为何除我以外无人知晓?”
“我曾想把这个秘密保守到棺材里,直到那天在金船上听到你的两个问题。”度开洵抬头看着徐霜策,眼底血丝密布:“徐宗主,这三千凡尘十丈软红,你就没怀疑过掌中尽是红颜白骨、枕畔尽是粉黛骷髅?午夜梦回你惊醒的时候,能确定自己是真正醒来了,而不是还滞留在另一层梦境里吗?”
徐霜策的面孔仿佛冻住了,连眼珠都一转不转。
“这世间歌舞升平,而你我格格不入。”度开洵的语气近乎恳求:“徐宗主,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异端,我与你才是同类。”
?
空气安静得吓人,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徐霜策长久地沉默着,侧脸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度开洵期盼地抬头看着他,良久才听他突然毫不留情冷笑了一声:“言辞倒是很动听。”
“徐宗主……”
“但我与你并不是同类。你只是想求我下去把兵人颅中的东西拿出来罢了。”
度开洵那一脸诚恳的神色终于变了,良久才放声苦笑起来:“果然徐宗主心硬如铁,不是个能被言辞打动的人。”
他向后仰倒在了废墟上,疲惫道:“如此我就实话说了吧,我确实非常需要那件东西,愿意用任何代价去换取它,除了死什么条件都可以。”
“……”
徐霜策眯起形状锋利的眼睛,沉吟半晌终于略微俯下身,轻声问:“那件东西到底是什么?”
度开洵反问:“你已经有答案了,为何还要来问我?”
徐霜策不答。
两人距离极近,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度开洵动了动因为失血而冰冷的嘴唇,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不是东西,是一条路。”
“一条通向真实世界的不归途。”
真实世界。
徐霜策维持着这个俯身的动作,瞳孔无声无息地放大到了极致。
度开洵嘴角勾起一丝讥笑:“你真以为鬼太子师的传说被扭曲只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某段历史被悄然篡改了吗?――不,是因为有人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幻境,把我们所有人都从真实的世界里连盘端走了,鬼太子传说被扭曲只是这个巨大幻境不慎露出的一个小破绽而已。”
“所以,我从小到大的‘未卜先知’其实都只是我从真实世界里带出来的残存记忆。十六年前升仙台事变后,我突然不再能未卜先知,是因为‘真实世界’的行进轨迹也就到升仙台为止,在之后时间便被强行暂停了。”
“……”徐霜策沙哑地挤出几个字:“暂停时间?”
度开洵沉沉地一点头,说:“我至今都想象不到那应该是怎样近神的力量。真实世界的那座升仙台上一定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引起了不可收拾的灾难性后果,才导致有人用这种力量将时间强行暂停,随即开启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强大幻境,把整个世界都拖了进来。而这个大幻境的时间开端,并没有紧接着真实世界的升仙台,而是被设定在了升仙台事变发生前的很多年。”
“于是幻境中的一切都遵循真实世界来发展,包括我对白霰下撕心之诅,包括你远赴极北去截杀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这个虚假的时空进行到太乙二十八年,升仙台上那场曾经发生过的灾难又将再次来临,幻境会像那个真实的世界一样被人强行暂停,时间再度回溯重来。”
“但这一次没有,因为这一次你杀了法华仙尊,所以时间继续走下去了。”
度开洵浑浊的眼睛一抬,盯着徐霜策近在咫尺的脸:“不过法华仙尊死后,虽然幻境得以继续运转,但却渐渐出现了许多问题。你开始产生对梦境的疑惑,我开始回忆起被扭曲的民间传说,鬼垣生死簿上的记录十六年来一片空白……这说明什么,你还没意识到吗?”
“这座庞大的幻境已经开始脱离控制了,我不知道它还能运行多久,但维持它的法力正在被渐渐耗空。”
?
不远处断崖边,柳虚之终于忍不住:“向小公子?你真的没事吗?”
宫惟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他抬头望了眼柳虚之,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远处深黑不见底的千仞绝壁中,正不断传来极其冰冷的压迫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祥,但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柳虚之不知道徐宗主这位小爱徒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回头望向崩塌山岩中的徐霜策和度开洵,犹豫片刻还是不安,喃喃自语:“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设下了音障法阵?”
他向前走了两步,扬声道:“徐兄?徐兄你还好吗?”
徐霜策直直盯着虚无的空气,眼珠连转都不转,薄唇紧抿到失却了血色。
――度开洵的记忆零碎不成片段,但他却知道那场“曾经发生过的”灾难是指什么。
升仙台上血流成河、满地宗师重伤待死,绯衣的少年左臂已断、腹腔穿透,眼睁睁看着死亡降临,却无路可逃。
大颗泪水混杂着血色打在不奈何剑身上,他颤声哀求:“……徐霜策,我喜欢你……”
不奈何剑毫不留情刺进了他单薄的胸腔。
“你不能这么对我……”
剑锋狠狠下压,贯穿了他的心脏。
那些惨烈的画面并不是某一世轮回,也不是另一个时空,而是真实的、血流成河的灾难。
那个世界只是被人暂停了,但它竟然还能回去!
“我剩余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赶在白霰……”度开洵自知失言,顿了顿道:“总之必须尽快回到那个真实的世界中去。我知道那个世界可能已经有灾难降临,但我现在别无选择,哪怕一丝希望都必须去试试……”
“不。”徐霜策仓促道,向后踉跄退了半步。
“为什么?”
徐霜策不回答。
“徐宗主,”度开洵的姿态几乎已经放到了最低:“我保证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只要你肯到那深渊下去取,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不。”徐霜策那双黑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的空气,脸色从未如此僵冷过,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不可能。没有为什么。”
度开洵虚弱的喘息停了,直直盯着徐霜策,最后一次加重语气:“真的不可能?”
徐霜策的神情已经给了他答案。
“……好。”僵持半晌后,度开洵终于低声道,“你逼我的。”
他突然看向远处的宫惟,阴沉冷峻毫不掩饰。
柳虚之顿时警惕地上前半步用身体一挡,度开洵见此情景,流血的嘴角一勾,当年冰川上濒死而疯狂的少年顿时从面皮下原形毕露。
随即他长身而起,形如闪电,举剑扑向宫惟!
柳虚之怒喝:“当心!”
――话音未落青藜剑出,徐霜策根本没等他近身,半空一剑刺穿了度开洵后心!
剑尖自背而入、穿胸而出,度开洵的动作霎时凝固,双眼圆睁望向前方。
时间仿佛被静止了,数息后他终于向前踉跄数步,尸身脱离血淋淋的青藜剑身,扑通倒在了地上。
谁都没想到原本还在好好说话的度开洵突然会这么疯狂,柳虚之余悸未消,手中仍维持着那个准备召唤征铭乙大编钟的姿态,道:“他为什么突然……”
他话音戛然而止,只见地上尸体变成了一具阴森的石头人!
天地人三魂挣脱石身,自虚空中呼啸而至。柳虚之骇然回头望去,只见宫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灰袍鬼影,三魂猛然附于其上,鬼影瞬息化成了度开洵!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不器剑已横在了宫惟咽喉间。
“――别动。”
徐霜策脚步唰地顿住。
魂魄被重创的剧痛让度开洵此刻面无人色,但持剑的手却青筋暴起,眼底闪着孤注一掷的光:“我知道你给这小弟子下了以身相代术,但我说话时一直算着时间,从刚才触发到现在,正好此刻失效。”
不愧是杀死钜宗取而代之十七年的人,心思之沉超乎常人,在重伤至此的情况下还能筹划到这个地步!
徐霜策紧盯着宫惟咽喉间那剑锋,脸色令人不寒而栗。
“立刻去深渊下,把兵人颅脑里的东西取给我。”度开洵紧紧捂着心脏剧咳了几声,咬紧牙关道:“只要把那件东西带上来,保证不伤你爱徒一根毫毛。”
?
宫惟的脸色其实比度开洵还苍白,五脏六腑都像被某种剧痛的情绪点燃了。这么强烈的痛苦他从未亲身体验过,连上辈子邪修要刺杀他??、要对他食肉寝皮,那时候他感受到的痛苦和怨恨,都远远不能与现在相比。
宫惟摇头看着徐霜策,没有精力装出平时“向小园”的口吻,只沙哑道:“……不要去。”
剑锋向下半寸便是咽喉,度开洵语气中是森寒的威胁:“徐宗主?”
“……”徐霜策视线从剑锋一点点向上,钉住了度开洵桀骜阴沉的面孔,蓦地冷笑了声:“你要那件东西做什么?”
度开洵道:“我不是说了?我要脱离此地回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要回去?”
度开洵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我杀兄夺舍,罪行暴露,又用兵人丝闹出定仙陵惊尸之变,还假扮鬼修用镜术陷害乐圣,被抓难道不是个死?你说我为什么要赶紧回另一个世界去?”
徐霜策却冷冷地反问:“除了杀兄夺舍,其他也是你干的?”
不知为何度开洵面上似乎掠过一丝不安,但随即他咬了咬牙:“徐宗主不必阴阳怪气,你……”
“你没那么大本事策划出定仙陵之乱,用一根兵人丝就能操纵法华仙尊的遗体,还拿到神剑白太守。”徐霜策每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钢针,刺得度开洵神色剧变:“你根本就不是临江都的那个鬼修,它的实力远超于你数倍不止。”
柳虚之惊疑问:“什么意思,他这是给人顶罪了?”
“他自己一厢情愿,主动钻进了幕后主使为他设下的套。”徐霜策满面嘲讽,但仔细听尾音却又有一丝怜悯,说:“度开洵,你真的……不该杀长孙澄风。”
话音未落,度开洵身后,轻风裹着一袭雪色袍袖翩然而至,随即一丝冰凉无声无息勒住了他咽喉。
――兵人丝!
度开洵来不及鱼死网破,上身已经兵人丝勒得被迫后仰,咽喉飙出一弧血线;不器剑“当啷!”掉在脚边,宫惟一手抄住剑柄飞身向前,随即整个人被徐霜策单手接住拨到了身后。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顷刻局势翻转,比刚才度开洵濒死反制还快!
“别、动,”来人在度开洵耳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柳虚之愕然出声:“白真人?”
――他身后那人白衣黑袍,眉目沉静,柔和如画,正是兵人白霰!
度开洵完全没想到白霰竟然会出现在此处。他被兵人丝勒着无法回头,眼神闪动着错愕、不甘、难以置信,数息后终于重重地闭上了眼睛。
他做梦般喃喃道:“你应当正待在巨鹿城,等‘长孙澄风’从仙盟归家,去陪你一同乘舟游太湖……”
白霰那长年累月谦卑隐忍的面具后,终于浮现出了玉石般冰冷的质感:“而你应当早死在十七年前,死在澄风大人剑下,连尸骨都烂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