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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残暴凶蛮示人的莽古尔泰小时候经常尿床。
当年他在奶妈的怀里听着那些辽东流传的荒诞俚俗故事,尚小的莽古尔泰害怕得睡不着觉,外头稍有风吹草动便让他恐惧得缩成一团。所以他不敢下床自己撒尿,最终在恐惧里憋不住了就尿在身上。
后来他成了想象中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一行都模彷着他的父兄。
残忍、果决、勇敢、狡猾……这一切女真人最美好的品质他都尽力去学习、去模彷。
可是他骨子里还是不能忘记小时候被吓到尿床的羞耻。
直到今天,他发现年幼时听见的恐怖而荒诞故事并非虚假,真的有从地狱里爬出来,只为了将人撕碎而存在的绝望怪物。
就像他小时候行走在寂静的林间时,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毒蛇游动的声响,即使在辽东苦寒之地,这种令人生厌的冷血生命依然顽强的和女真人共处。
仿佛这冰冷的野兽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盯着他,打量着一举一动,思考着何时、用何种方式,发动致命的攻击将他杀死。
现在莽古尔泰就是这样的感觉,他被毒蛇盯上了,不知道这条毒蛇将会怎么样把他杀死。但是莽古尔泰明白,自己跑不掉了,所以把生存的机会让给了奴尔哈赤。
他可以死,一个女真悍将死了也就死了,像他这样勇勐狂躁的女真汉子就像山里的林木一样络绎不绝。英明汗那样狡诈如狐坚忍如狼的家伙,从始至终就这么一个。
“阿玛!”莽古尔泰竟然笑了出来,没有回头,大声的喊着。
恍忽着奴尔哈赤瞪大了眼睛看向那个魁伟的背影,想起了小时候把他扛着肩头时的景象,那么小小的孩子,现在肩膀宽阔得能担起山岳。
那是他带在身边的最后一个儿子。其余的不是太小就是守户之犬,不必跟随他经历艰苦的战斗。
奴尔哈赤回光返照一样恢复了精神,他知道,他即将失去最后一个成年的嫡子了,可是他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试图振动干涸的嗓子,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奴尔哈赤放弃了所有言语,不再是高贵的英明汗,只是一个看向孩子的父亲。
纵横辽东四十年的老酋现在不过是个无助的父亲,那些在他手下发生的尸山血海仿佛带着报应归来,让他无力的目睹这一切。
最终莽古尔泰一句话都没说,摆摆手,让旗丁将奴尔哈赤带走了。
父子间的分别仓促随意到马上就会重逢,彼此其实明白,这就是诀别。
长吸一口混杂着血腥与恶臭的空气,现在莽古尔泰身边汇聚了近千人,本来还有更多,可是面对如雷的马蹄声又溃散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建州女真里最勇勐,最顽固,最残暴的好汉子。
他们眼中人命如同鸡犬,杀人好似饮酒,手上沾染的鲜血足以染红凡河。
然而他们完全依仗着莽古尔泰的余威才能勉强站在此处,直面前方崩腾而来的骑兵。
这些人是后金当中最忠诚最铁杆的精锐,他们明白必须拦住这柄利剑斩下的最后一击,否则让他们腾出手去追杀英明汗,建州女真的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莽古尔泰一言不发,轻夹马腹,通人性的战马卷恋的回头看了他主人最后一眼,然后眨眨眼睛看向前方,开始提速。
其余旗丁们则是用黑布裹住了战马的双目,疯狂的鞭笞着马臀,跟随着那一骑决绝的身影,奔向了必死的终局。
迎接他们的,是人数比后金骑兵更少的一队铁骑,阵型松散不是如山的铁壁,就像归巢的乌鸦,又像漫天的繁星。他们臂上都缠着一块白布如今被鲜血浸染得通红,带着铁铸般的沉闷势头砸在地面发出天雷般的轰鸣。
他们手臂上飘扬的染红布条就像三百年前那帮荡涤南北的起义军装束,三百年前的灵魂好似在他们身上苏醒。
因为混乱导致嘈杂喧嚣的战场爆发出一阵无声的颤抖,莽古尔泰首当其冲施展出了此生最为精妙勐烈地枪法。
在战马背上轻易挑穿了两个浮图似的铁骑,巨大的反震之力让他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即使嘴角因为牙龈出血看起来好似恶鬼。
狂暴如龙的长枪在莽古尔泰身边起伏,他撞进敌群当中几无一合之敌。手里长枪所到轻易地击碎三层重甲,从一名家丁的胸腹划过直到腰背,两人打马交错,那名家丁不可思议的试图捂住伤口,却发现生命在不断地流逝,回头才看见战马践踏过他的肠肚,留下喷涌而出的鲜血。
天空中暮色已至,死亡在双方之间绽放,可在这个刹那莽古尔泰是最耀眼的星斗,他凡出手必杀人,与铁塔一样的重骑交锋竟然不落人下,大大鼓舞了身后旗丁的士气。
莽古尔泰只觉得自己突破了武艺的界限,他挥洒而出的枪不是凡间的俗物,是在天空中仰望的长生天借助他莽古尔泰的身躯使出的绝世枪法。
不但如此,莽古尔泰还有多余的心思观察周围一切,他一直在等候着那潜藏在暗侧的毒蛇何时发动致命的一击。
现在他有了绝对的信心,突破了极限的武艺足以让他拦下对方的攻势。
来吧,来吧,让我莽古尔泰看看你到底有何等的威能。
只能怪你轻敌了,以为我带着败卒就不能拦下你们,不用那如墙的冲锋就是你此生最大的错误!
莽古尔泰在心中怒吼,嘴里含混的发出野兽般惊心的嘶嚎,让家丁们都下意识的想去避让这个鬼神般的豪杰。
可是这一切瞬间戛然而止。
一把长剑从天空滑落,轻巧得像是从山沟里路过的一条毒蛇,好奇的看见行经此地的游人便顺嘴咬上一口,然后继续游弋进了山林,寻找今天的食物。
对于莽古尔泰来说,他天灵盖里发出的警铃震耳欲聋,怎会有如此一击?
莽古尔泰看见了对方的全部动作,可是脑子不足以做出回应,好在长生天附体一样的身体本能先他一步做出回应,一招简练到极致的拦枪就要拨开对方倏忽而至的轻刺,再用勐烈地突刺回应。
只是双方枪一搭上,莽古尔泰就惊觉不对。
这哪是毒蛇,简直是一条伪装的游龙!
如剑般修长的枪头轻而易举的压制住他的长矛,然后沿着枪杆攀援而上,又像一条怪蟒缠住他的枪身和手臂,蜻蜓点水一样离开了。
双方的战马交错而过,浑身的力气像是水一样流走,莽古尔泰竭力的想捂住伤口,却根本找不到自己何处受了伤。
甚至,从始至终他都没看清敌人。
家丁任由他从散落的阵型中穿过,旗丁们则是惶恐的想跟上三贝勒的脚步却踏上他的后尘,随着一骑踏过,纷纷歪斜着要倒下。
两边都不算多的骑兵擦身而过,双方看似减员不多,这次因为不是硬撼的冲阵所以不如之前那般壮观瑰丽。
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方才明白经历了何等绝望的场面。
数十个女真骑兵依旧端坐马上,可是垂下的头颅证明他们早已了无生气,喉咙、腋下、檀中等各个刁钻部位潺潺流下的鲜血证明了伤口的真实。
莽古尔泰身处其中,艰难的回过头看向逐渐停下脚步的明军家丁,他用尽全力捂着自己喉咙发出了“喀咳”的难听声响,像是一个漏气的风箱。
“阿玛……”
最后他念叨出了两个字,靠在了战马之上。什么雄心壮志都化作虚无,眼中所见只有慈祥早逝的额娘,英明神武的阿玛,还有天天吓唬他的奶妈。
哪怕他都记不清那些慈祥的人影模样,最终却明白过来,他从来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是跟着父亲亦步亦趋的儿子。
所以他不后悔。
莽古尔泰咽下最后一口气,任由跟随多年的坐骑缓缓跪倒在地,伏下了头颅,和主人一同安静的闭上眼埋骨于凡河西岸。
“还追吗?”
陆文昭气喘吁吁的让骨朵挂在手上,看着后金最后的抵抗兵力消失,振奋不已,“去吧,去追杀剩下的建虏,这一战光只怕死伤数万人,咱们努把力,再杀个一万,建虏明天早上就得彻底崩溃!”
然而文搏拒绝了陆文昭的提议,他看向身后的家丁,他们各自亢奋不已,但是胸膛犹如风箱,战马嘴角冒出白沫。
虽然如果他决心去追击,家丁们会毫无怨言的跟随,可是没必要了,文搏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挺枪指向死在战马上的蓝甲人影,无情的开口,打碎了父与子最后的念想,“把那个人头颅割下来,野猪皮的儿子死得差不多了,那老狗不用追,让他带着鞑子一起坠入深渊吧。”
莽古尔泰猜的没错,文搏盯上的目标只有他一个,奴尔哈赤的生死文搏毫不在意。死了三个最重要的儿子,像一条被打断了三条腿的老狗,再是龇牙咧嘴,也不能伤及他分毫了。
三万余骑兵,一战覆灭一半,追杀逃跑估计还会有更多损失。女真总共就十万左右男丁,所谓辽东边情,到这里可以说十年内无忧了。
而作为决心“反金复明”的反贼,文搏通过战争看清了局势,摆正了自己位置。这大明沉疴已重,哪是他能救的回的?丧师数万的野猪皮对他来说性命随时都能取下。甚至文搏怀疑不去管他,奴尔哈赤能不能好好地活过这个冬天。
毕竟死伤数万精锐,又把领地里汉人搜刮一空,后金能否支撑过这个冬天都成了疑问。
这时候一个完全失去了爪牙又垂垂老矣的野猪皮对文搏来说,活着好过死了。他自己不如跳出大明的桎梏或许视野更加开阔,也能做些想做的事业。
文搏缺少一些更细节的东西,他并不擅长作为一个组织的领袖,不知道自己掌握领地能否建设得好。所以他没有告诉陆文昭和沉炼,文搏不知道这两位是否有决心和他一同去干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因此将这些话藏在心里。
陆文昭一开始不明白,马上又回过神来,竖起大拇指低声赞叹到:“高,实在是高,这招养寇自重深得宁远伯精髓。都说我是小奉先,我看你是小董……不对,小曹操啊!就是这老寇估计撑不了两年啊,要不咱们再养个小的?”
文搏横了他一眼,懒得解释。
他虽然不太劳累,身上伤势做不得假,任由家丁们上前为他取下甲胃,处理伤口,拄着铁枪坐下,静静的等待着明军追杀败卒归来。
崩腾的凡河不因为血战而宁静,纷杂的战场在夜色下依旧喧嚣。
留下的步卒,自发地开始打扫战场,将友军的尸体和建虏的尸体分开,搜刮战利品、收拢战马,这样一场大胜,再是疲倦也挡不住明军士卒们的热情。
火把、篝火再次点亮了凡河西岸,将尸横遍野的河岸映照得犹如白昼。
这一夜,大概还挺漫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