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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五个支委中的三个认为应给菲金减轻处分,并调他去别的部门。

    茨维塔耶夫就在这三人之中。

    而另外两人认为菲金没犯错误。

    会议是在茨维塔耶夫的房间里召开的。

    房间里有一张铺了红布的大桌子、几只由木工车间工人自制的长凳和方凳,墙上挂有领袖像,桌子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面大团旗。

    茨维塔耶夫是“脱产干部”。

    就行业来讲,他是一个锻工。他本来在机械厂,是刚调过来的。

    他一来就抓住所有的权利,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他想包办一切,又包办不了,于是就对助手们火冒三丈,骂他们不干活。

    就连这个房间的布置,也是由他监督进行的。

    现在,他正主持会议,得意扬扬地半躺在那只从俱乐部搬来的软靠背椅上。

    这会议是秘密召开的。

    当党小组长霍穆托夫正要发言时,有人敲门。

    茨维塔耶夫腻烦地皱起了眉头。

    门又响了一下。

    喀秋莎?泽列诺娃去开了门。

    门外面的是保尔,喀秋莎就让他进来了。

    正当保尔走向一只空凳子时,茨维塔耶夫叫住了他:“柯察金,现在我们正在开支委的内部会议。”

    保尔的脸顿时就红了。他慢慢地转过身来说:“我知道这是内部会议。但是,我很想了解你们对菲金事件的意见。我想提出有关的新问题。怎么,你不准我参加?”

    “我不是不准,这你也不是不知道,只有支委委员才能参加内部会议。要是一大群人都来了,那就不能讨论问题了。不过呢,你既然来了,就先坐下吧!”

    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保尔皱紧了双眉,额上挤出一道很深的皱纹儿。

    “专注重这些形式!”

    霍穆托夫生气地埋怨着书记。

    但保尔赶紧摆手拦住了他。

    “我想说说我的意见。”霍穆托夫接着前边的话题说。

    “关于霍多罗夫,他是个特殊的分子没有错,不过,我们的纪律也实在太差。钻头都毁了的话,我们立时就没工具了。这对团外的青年影响不好,我想有必要给菲金一个警告。”

    茨维塔耶夫没等他说完就表示反对。

    听了十分钟后,保尔就清楚了大家的态度,便请求发言。

    茨维塔耶夫勉强同意了他的请求。

    “同志们,我想就菲金事件说一点我的看法。”

    保尔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严厉。“菲金事件只不过是一个信号,主要的还不是他。我昨天搜集了几个数字。”

    他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

    “这数字是从考勤本上抄下来的。请大家注意听:团员有百分之二十三每天迟到五至十五分钟。有百分之十七的每月旷工一到两天。而团外青年旷工的比例却只有百分之十四。

    “这些数字比什么都厉害呀。我又顺手将别的数也记下来了:党员中每月旷工一天的有百分之四,迟到的也是百分之四。党外成年工人每月旷工一天的是百分之十一,迟到的是百分之十三。损坏工具的,百分之九十为青年工人,并且其中百分之七是生手。

    “从这里我们能够得出一个结论:团员要比党员和党外的成年工人差得多!不过,不是各处都一样,锻工车间、电工车间都挺好的,其他车间就不怎么样了。

    “依我看:霍穆托夫同志有关于纪律的发言只说了应说的四分之一。现在,咱们就是要矫正这些坏毛病。老工人们都说:‘从前给老板干活都很仔细,现在给自己干,却出现这种事儿,无法谅解。’这话说的对呀!这件事告诉我们:不能单怪工人们和团员们,咱们为什么要袒护菲金这种做法呢?咱们不谈政治立场,不管是‘自己人’还是‘外人’,咱们就事论事,霍多罗夫是对的:他爱惜财产!而菲金却有意毁坏进口的贵重工具!

    “我提议把菲金开除出团,而且把他的事登在壁报上,也把这些数字公布出去。工人们中有六十个人参加过筑路工程,这是可靠的力量、强大的后盾……我们一定能正本清源。不过,我们必须完全果断地抛弃对这个事件的妥协态度。”

    保尔一向沉着静默,但今天说了这么多尖锐而激烈的话——他真是为工厂着想啊!

    茨维塔耶夫现在才看见了保尔的思想与才华。其实他心中也同意保尔的意见,但由于他感情上的戒备与专断,他仍然进行了反驳。

    反驳的过程中,他强调指出,保尔袒护孟什维克霍多罗夫。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三个小时,结束时,天很晚了。

    最后,大家都倾向保尔反对茨维塔耶夫。

    而茨维塔耶夫这时却采取了很荒唐可笑的手段——违反民主,坚持让保尔在最后表决前退出会场。

    “好,我这就退出会场,不过,茨维塔耶夫同志,这不会给你增添什么光彩。我告诉你,你如果非要坚持你的意见的话,明天我就提到全体大会上去,我相信,你不会得到大家的赞同!……”

    “霍穆托夫同志,我认为你有责任在会议召开之前,将这个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讨论。”

    茨维塔耶夫暴跳如雷:“怎么,你想威胁我?你少操心吧,我自己就会自觉汇报的,而且不能忘记汇报你的问题。如果你自己不想工作,那就别妨碍别人好了。”

    保尔随手带上了门。

    他抹了两把额上的热汗,穿过了无人的办公室,朝门口走去。

    一到外面,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点了一支烟,朝杜科利夫在巴蒂耶夫山岗上的那间小屋子走过去。

    杜科利夫正在吃晚饭。

    他一边招呼保尔坐下来一块儿吃,一边说:“你说说吧,你们那边有什么新闻——达丽亚,给盛碗粥。”

    达丽亚?福米尼什娜是杜科利夫的妻子,长得正好跟他相反,又高又胖。

    她端给保尔一碗小米粥,然后撩起她的白围裙抹了抹湿嘴唇,亲切地让着:“亲爱的,快吃吧。”

    从前,当杜科利夫在铁路工厂上班时,保尔经常去他家,一坐就是一晚上。

    但这次回城后,他还第一次来这老头子家里。

    老钳工仔细地听着保尔的述说。

    他一边听,一边用勺子喝粥,偶尔轻声哼一声。

    吃完了饭,他用手绢擦了擦胡子,又清了清嗓子,对保尔说:“当然,你是对的。咱们早就该把这个问题正式提出来了。铁路工厂在本区是重点单位,应从那儿开始下手。你说,你跟茨维塔耶夫吵起来了?这不好。他向来是个自负的青年,不过,你的青年工作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我正要问你呢,眼下,你在铁路工厂到底干什么活儿呢?”

    “我在车间,什么活都干。在团支部里,我带着一个政治学习小组。”

    “团委会里面呢?”

    保尔觉得有点为难,不知该怎么答好。

    “当初,我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而且想要读一点书,所以就没有正式参加领导工作。”

    “哦,你看,毛病就出在这儿了!”杜科利夫带着一种责备的口气喊道:“你知道,孩子,你的身体没恢复的时候,不能怪你;可是现在……现在你身体怎么样?好一点吗?”

    “好一点了。”

    “那你就该正式担当工作了。别做局外人呀!谁不伸手也办不好事!所有人都会说你在逃避责任,这你可有口说不清了!明天你就把这种想法端正过来;至于昂柯尼夫,我也会和他好好谈谈。”

    杜科利夫满脸不高兴。

    “大叔,你别怪昂柯尼夫,是我请求他不要让我去团委的。”

    保尔解释。

    杜科利夫嬉笑着打了个口哨后,又说:“你请求他,他也就听了?咳,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你们这些小伙子……来,来,孩子,咱们还像原来那样……你给我读读报,我这眼可是越来越不行啦。”

    党委同意了团委绝大多数人坚持的意见。

    在团委会上,茨维塔耶夫受到了很严厉的批评。

    开始,他还梗着脖子不认错,到后来被党委书记——那个肺部有病的脸色苍白的洛帕欣问得哑口无言,也只好认了一半错。

    第二天,铁路工厂的壁报上登出了一些吸引大家的文章。

    当晚,在人数空前之多的团员大会上,大家热烈地谈论起这些文章。

    菲金被开除了。

    一个新被吸收到团委会里的同志,担任政治教育部长。他就是保尔?柯察金。

    涅日达诺夫在会上讲了话……散会了,保尔在外面等着茨维塔耶夫。

    “咱们一道走吧,有件事应该谈一谈呢。”保尔对他说。

    “什么?”茨维塔耶夫没好气地问。

    保尔挽起茨维塔耶夫的胳膊,走到一条长凳子跟前。

    “咱们坐一会儿。”

    保尔提议后先坐下了。

    茨维塔耶夫的烟一会儿亮,一会儿暗。

    “茨维塔耶夫,你怎么这样嫉恨我?”

    沉默了几分钟。

    而后,茨维塔耶夫故作惊讶:“嘿!原来你要跟我谈这个呀?我还以为是为了别的呢!”

    保尔把用力将一只手放在对方的膝盖上。

    “我说,同志,你别装模作样了。只有外交家才那样。现在请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看不上我?”

    茨维塔耶夫烦躁地扭了一下身子。

    “为什么老是问个不停呢?我怎么嫉恨你啦?我亲自请你参加工作,你拒绝了,你还倒说我排挤你。”

    保尔听出他没有诚意,十分激动地按着他的膝盖说:“也好,既然你不肯说,我说。你认为我碍你的路,你以为我在跟你抢着当书记,是不是?要是你不这样想的话,你也不会因菲金的事和我吵!如果这事不影响工作,只对你我有害,倒也罢了,你怎么想都无所谓。可今后我们得一起合作,要是这样,那哪儿行啊?咱们都是工人出身。为了咱们厂,请把手伸给我吧,从明天起,咱俩是好朋友。要是你还舍不得你那无聊的念头,一味地吵下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我的手就在这儿——这仍是你朋友的手,如果你现在握住它的话。”

    保尔心满意足了——茨维塔耶夫那只长着老茧的手,握在了他的手掌里。

    一个星期过去了。

    人们都下班了,区党委办公室里很安静,可是杜科利夫却没走。

    他正坐在一个靠椅上,专心致志地看新文件。

    门外有人敲门。

    “请进!”杜科利夫应道。

    保尔走了进来。他把两张填好的履历表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

    “大叔,我要消灭不负责的现象。我想,到时候了。如果你同意的话,请给予支持。”

    杜科利夫一声不响地拿起笔来。

    他在介绍保尔为俄共候补党员的介绍人和党龄一栏里,果敢而遒劲地填上了“1930年”和自己的名字。

    “写好了,孩子。我想你永远也不会让我这老头子丢脸。”

    房间里又闷又热。

    大家都一心想着快点结束学习离开这儿,去车站附近的索洛缅卡,那儿的栗子树阴十分凉爽诱人。

    “保尔,早点结束吧,我闷得快要死了。”

    茨维塔耶夫催促着,汗水挂满了他的脸颊。

    喀秋莎和大家都随声附和。

    保尔合上了书。

    当天的学习便结束了。

    就在大家站起来的当口儿,那架老式的埃里克松电话突然响了。

    茨维塔耶夫听完电话,转身告诉保尔说:“车站上现在停放着两节波兰领事馆的外交专车。列车一点钟后就要开走,但是电灯却灭了,得把电线修好。保尔,这是紧急任务,你带上工具箱走一趟吧。”

    车站上两节漆得特别亮的国际客车停在第一站台。

    一节带有大窗户的卧车灯光明亮,而另一节却漆黑一片。

    保尔走向豪华的卧车。

    正当他要扶住把手上车时,一个人跳过来抓住了他的肩膀:“公民,您要去哪儿?”

    声音很熟悉。

    保尔回过头来。

    只见那人身穿皮夹克,头戴宽檐制服帽,眼睛里充满明显的疑问。

    直到这时,阿尔丘欣才认出了保尔。

    他的手立时收了回去,声音也轻缓了一些,但眼睛仍是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工具箱。

    “你要去哪儿呀?”

    保尔简单地将来意说明。

    这时从车厢后面走出了另一个人,对保尔说:“我马上就把他们的列车员找来。”

    保尔尾随着列车员走进了豪华的卧车。

    有几个衣着时髦的人坐在那里。一个妇人坐在一张铺着带玫瑰花样的绸子台布的桌子旁,正背对着门和一个高个军官聊天儿。

    保尔一走进去,他们就不出声了。

    保尔迅速地对通往走廊的接线进行了检查,没有找到毛病。

    他便出了车厢。

    那脖子粗得像拳师似的列车员紧跟在保尔身后,他衣服上有许多大铜扣,上面都刻着一只独头鹰。

    “这没毛病,电池也没坏。咱们看看那一节车厢吧,那儿肯定有问题。”

    保尔说。

    列车员打开了门上的锁,他俩走进了黑洞洞的走廊。

    保尔用手电照着电线,马上找到了短路的地方。

    几分钟过后,走廊上的头一个灯泡就亮了,走廊立时有了些灯影。

    “你把这个房间打开,我好将坏了的灯泡换下来,灯泡全烧了。”

    保尔转过身告诉那个一直监视着他的列车员。

    “那我还得去找太太,钥匙在她那里呢。”

    列车员不想让保尔独自留下,便带着他一块走了。

    那妇人走在前面,进入了那个房间。

    保尔随后也进来了。

    列车员站在门口,用身子将门堵住。

    保尔一进去,首先见到的是放在壁网里的两个精致手提皮箱、一件随便扔在沙发上的丝绒大衣,还有小桌上的一瓶香水以及一个翡翠色的小粉盒。

    那妇人坐在沙发的一角上,摆了摆她那淡黄色的头发,看着保尔干活。

    列车员好不容易把他那水牛般的脖子弯下来,鞠着躬,阿谀谄媚地说:“太太,请允许我离开一会儿,少校想要喝冰镇啤酒。”

    那妇人娇声娇气地慢慢说了三个字儿:“您去吧。”

    她的嗓音有点像唱歌的。

    他们说的都是波兰话。

    走廊里射进来的一束灯光,正好落在女人的肩膀上。

    只见她穿了一件由巴黎头等裁缝用最薄的里昂绸料裁成的衣服,肩膀、胳膊都露在外面。耳垂上有一颗来回晃荡的水滴形的钻石熠熠发光。

    她的脸刚好在暗处,保尔只能看见她的肩膀和胳膊好像是象牙做成的。

    保尔麻利地用螺丝刀将天花板上的灯泡换好,车厢里立刻亮堂起来了。

    接着,他准备修理另一盏恰好在那妇人头顶上方的灯泡。

    他站在她面前说:“我还得检查这一个。”

    “呵,我妨碍您了……”

    她用非常流利的俄语说着,便轻盈地站起身来,几乎和保尔站了个肩并肩。

    现在,保尔可以看清她的长相了。

    那熟悉的细眉毛,那傲慢的闭紧的双唇,一点都没错儿!这正是妮莉?列辛斯基。

    尽管这律师的女儿看到了保尔惊讶的目光,但是她没认出这个当年的邻居;一晃就是四年,他长成大人了。当时他还是个不安分的孩子。

    她只朝保尔轻蔑地耸了耸眉毛,便走到了门边那地方。

    她站在那儿,不耐烦地用拖鞋的鞋尖敲打着地板。

    保尔动手修理第二盏电灯。

    他把灯泡取下来,到亮处看了一下。忽然,他不由自主地用波兰话问:“威克多也在这儿吗?”

    他问的时候背对着她。所以,他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她那长久的沉默可以看出这句话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紧接着,她慌张地问:“您认识我兄弟?”

    “不仅是认识,而且是熟识!我俩从前住得特别近。”

    保尔转过身来。

    “您是保尔,是那个……”

    她结巴了。

    “是那个,”保尔提醒着,“是那个厨娘的儿子。”

    “您长得真快!我记得当时您还是一个不大点儿的孩子嘛。”

    她很不礼貌地上下打量着保尔。

    “您问威克多干什么?我记得你们两个没有什么交情。”

    她用那种唱歌的声音说着,觉得这么一个途中偶遇很是解闷儿。

    保尔一边用螺丝刀狠狠地把螺丝钉拧进墙壁,一边回答:“有笔不太大的债他还没还呢。您看见他,告诉他,我还没忘这笔债。”

    她清楚这是一笔什么“债”——那因彼德留拉兵而关起保尔的事她全都知道。

    但是,这会儿她想拿这个“下人”寻个开心,便逗弄他说:“告诉我吧,他欠您多少钱,我替他还好了。”

    保尔有意不搭理她。

    “告诉我,我家的房子是不是真的被抢了个精光,而且全都拆毁了?那凉亭和花圃都不见模样儿了吧?”

    她的问话有点伤感、也有点愤慨。

    “那房子归我们所有了,我们拆毁它干什么?又不是你们的!”

    妮莉冷笑了一声,尖刻地嘲讽道:“哎哟嘿!没成想您也洗了脑子啦!不过,这辆专车是波兰代表团的,而我是这个包厢的主人。您呢,还像从前那样,是个奴仆。你来这修灯,也是为了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看报。从前,你母亲为我们洗衣服,你也经常为我们挑水。‘山不转,水也不转’,现在咱们见面,你我的地位仍然跟过去一样。”

    她仿佛十分得意,脸上露出了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感。

    保尔用力地拿刀削着电线头儿,十分轻蔑地俯看着那波兰妇人。

    他不屑地说:“女公民,我怎么也不会替您个人敲一颗锈钉子的!所谓的外交,我们会对付!事实上,我们比你们更有礼貌,我们既不砍你们的头,也不说像您刚才说的那些脏话。真恶心!”

    妮莉的脸登时就涨红了。

    她不知羞耻地问:“要是你们真占领了华沙,你们会拿我怎么样呢?是把我切成肉片呢,还是让我去当你们的太太呢?”

    她站在门口,娇丽的身子向前挺着;那敏感的鼻孔——嗅惯了古柯因麻醉剂的鼻孔——颤动着……????沙发上方的灯全都亮了。

    保尔站直了腰挺起了胸,底气十足地对她说:“你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根本用不着我们动军刀,古柯因就会把你们报销喽!您这样的女人,就是白送给我当老婆,我也一点不稀罕!”

    他双手拿起工具箱,大步跨出去。

    她赶紧闪到一边,让出路来。

    当保尔走到走廊的尽头时,听见她用波兰话小声骂道:“这个布尔什维克,真该死!”

    第二天晚上。

    保尔朝图书馆走去。

    路上偏偏碰上了喀秋莎?泽列诺娃。

    她拽住保尔的袖子,开着玩笑,不让他走路了:“你这是急火火地干什么去呀,政治家兼教育家?”

    “去图书馆,老大娘,放我走吧。”

    他也同样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一边说,一边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人行道的一边。

    喀秋莎推开他的手,一面跟着并肩走,一面说:“保尔呵,我说你也不能整天光知道读书啊!喂,你不知道吧?今晚,契那?格拉迪什家里有个晚会,咱们也去参加吧!

    “那些女孩子们早就要我带你去呢!可你呀,除了政治之外,好像什么也不琢磨。你就真不想去快乐快乐,玩上一会儿?要是你今晚上不读书了,那你的脑袋瓜子准清爽些。”

    她苦口婆心地想说服保尔。

    “是什么样的晚会?要做些什么?”

    “要做些什么?”喀秋莎有意地又重复了他的问话,而后继续笑眯眯地说:“反正不是祷告上帝,而是欢欢乐乐地过一晚上,就这样。你会拉手风琴,对不?可我们压根儿就没听你拉过。今天呢,就请你拉一拉,让我们也开开眼。契那的叔叔有一只手风琴,可他拉得太难听。女孩子们都挺喜欢你的,你却一点也不知道,只是整天啃书本……我问你,哪有规定说团员不能有一点娱乐?你跟我走吧!我求你还不行?看把我累得口干舌燥的!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不答应我,我就一个月也不搭理你。”

    女漆工喀秋莎是个好心肠的人,保尔真有点不忍驳她的面子。

    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保尔答应了。

    火车司机格拉迪什的住所里特别热闹。

    上了年纪的人们为了不妨碍青年们,都躲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了。

    在通往小花园的走廊上和前面的那间大屋子里,有十五六个青年男女。

    当喀秋莎带着保尔穿过花园来到走廊时,那里正在欢快地玩一种“喂鸽子”的游戏。

    在走廊中央,背对背放着两把椅子,一个担当司仪。按她的召唤,一男一女就背对着坐在这两把椅子上。

    司仪一喊:“喂你的鸽子!”这对男女就回过头去,当着大家的面儿接吻。

    大家玩得很起劲儿。

    后来,他们又玩起了“小戒指”和“邮差敲门”。

    每种游戏都有接吻,特别是“邮差敲门”,为了避开睽睽众目,接吻在熄了灯的房间里举行。

    对这些游戏尤嫌不足的青年,玩着另一种花样:在角落的一张圆桌上,摆上一套纸牌。这纸牌的名字叫做“花弄情”。

    坐在保尔身旁的女孩名叫穆拉,有十六岁左右,蓝色的眼睛风骚地瞟着保尔,递给他一张纸牌,轻声说了句:“紫罗兰。”

    保尔曾在几年前见过这种晚会,当时他没有参加各种游戏。不过,他认为这些都是正常的现象。

    而现在,他几乎和市民生活完全隔离了,所以他便觉得这种晚会无聊而又可笑了。

    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来了,坐在这儿了,而且一张“弄情”牌已经放到他手里了。

    他看见紫罗兰图片的背面有着“我好喜欢您。”的字样。

    保尔看了看那姑娘。

    她正大大方方地盯着他的眼睛呢。

    他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回答起来有点麻烦,但勇敢的穆拉早已准备好了:“玫瑰。”

    她又将第二张牌递给他。

    在玫瑰的反面,写着:“您是我的意中人。”

    保尔转过身来,尽量用温和的语气朝她问:“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无聊的玩意儿上浪费时间呢?”

    穆拉听了十分尴尬,不知道到底怎么回答才好。

    “难道你不喜欢我的坦率吗?”她撒娇地噘起了嘴唇。

    保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保尔特别想弄清她的底细,因此就问了她一连串的问题。

    原来她正在读中学,父亲是个车辆检查员。她早就认得保尔,特别想跟他交个朋友。

    “你叫什么?”他问。

    “穆拉?沃林采娃。”

    “你哥是调车场的团支书,对不?”

    “对!”

    沃林采夫是个最优秀的团员,但他没有帮助妹妹进步。

    最近一年中,他这妹妹像着了魔似地参加这种接吻晚会。

    她在哥哥那儿,多次见到过保尔。

    而此时,当她得知保尔不赞成她参加这种晚会后,她便坚决地拒绝玩“喂鸽子”等游戏了。

    他俩又坐了会儿,穆拉把自己的心事全告诉了保尔。

    喀秋莎跑到保尔跟前。

    “如果我们把手风琴拿来,你一准拉吗?保尔。”

    接着她又顽皮地眯起眼睛看着穆拉问:“怎么,你们两人已经认识?”

    保尔叫喀秋莎坐下来,然后告诉她:“我不想拉琴了,我和穆拉马上就离开这儿。”

    “哎呀!玩腻了?对不对?”

    喀秋莎意味深长地问。

    “对,玩腻了。你告诉我,这里除你我之外,还有团员吗?莫非就你我参加了这个鸽子迷的勾当?”

    喀秋莎赶紧说:“我们已经不玩那无聊的玩意儿了。马上就跳舞。”

    “那好,你去跳你的舞吧,亲爱的;但我和沃林采娃得走了。”

    有一个晚上,安娜来找昂柯尼夫。

    保尔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她问道:“保尔,你很忙吗?和我一块去参加市苏维埃全体大会吧?有个伴儿,回来省得害怕。”

    保尔答应了。

    他带上昂柯尼夫的勃朗宁手枪,因为自己的毛瑟枪太重,不太方便。

    他给昂柯尼夫留了字条,将钥匙放到约定的地方。

    会上,遇到了帕科拉索夫和阿丽佳,大会休息期间,他们一同在广场上散了会儿步。

    直到深夜,大会才散。

    “到我那儿住一宿吧,这么晚了,你住的地方那么远……”

    阿丽佳对安娜说。

    “不了,我跟保尔说好了,搭伴儿回去。”

    安娜推辞着。

    帕科拉索夫和阿丽佳顺着马路朝下面走去了。

    保尔他俩朝山岗这边的索洛缅卡走来。

    夜又闷又热,伸手不见五指。

    城里的居民在这个时候都已进入了梦乡。

    开会的人们四散离去。脚步声谈论声越来越远。

    保尔和安娜快步走过市中心的街道。路过空无一人的市场时,有个巡查拦住了他们,验过证件,就放他们过去了。

    他俩穿过林阴大道,又走出了通向旷场的黑洞洞的小街。

    往左一转,到了和路局仓库平行的公路上。这个仓库在夜色里阴森森的。

    安娜有点害怕了。

    她盯着那暗处,心神不宁地支吾着保尔的话头儿。

    到后来,她才松了一口气——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根电线杆。

    安娜笑着把刚才的担心告诉了保尔。

    她拉着保尔的手,肩膀紧贴着保尔——这样她才算稳定了恐惧的情绪。

    “我才二十三,怎么神经这么衰弱呢?像个老太婆似的。我平时才不是胆小鬼呢。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儿,心情特别紧张。现在好了,在你身边,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想起来真有点不好意思呢,你可千万别说我胆儿小呵。”

    这漆黑的深夜、荒凉的旷地,还有在大会上听到的昨天发生在波多尔的暗杀,使她充满恐怖……但是,保尔的镇定、烟卷的火光,在一瞬间被火光照亮的脸和刚毅的眉宇——这一切,把她的恐怖迅速地赶走了。

    仓库已经被抛在后面了,他们走过了河上的小桥,沿着通往车站的公路朝拱道走去。

    这拱道位于铁路下面,是市区和铁路区的分界点。

    车站也被远远地落在后面了。

    一列火车正在开往调车场后的支线尽头。

    到了这儿,差不多就算到家了。

    上面,在铁路上,各种色彩的信号灯正在闪着……调车场上,那个专门用来调动列车的机车也休息了,发出疲倦的鼾声……拱道进口上,一个生锈的铁钩子上挂着一盏路灯,那灯被风吹得晃来晃去,昏黄的灯光,一会儿洒到拱道那边,一会儿又洒到拱道的这边……在距离拱道进口差不多十来步的地方,有一所孤单的小房子紧靠在马路边上。

    两年前,这所小房被一发炮弹炸坏了,正面坍塌了,后面还支撑着,颇像一个乞丐张着大嘴蹲在路边要吃的。

    这时候,拱道上有一列火车开了过去。

    “我们总算到家了。”

    安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保尔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安娜不肯放。

    他俩牵着手走过那所小破房子。

    突然,背后像是有什么东西跑了过来——急速的脚步夹杂着急速的喘息。

    有人在追他们!

    保尔想立刻把手抽出来,可吓得要死的安娜抓得更紧了。

    等保尔使劲抽出手来,已经来不及了:这时,他的脖子被铁钳一般的手指头掐住了。

    接着凶手狠劲地把保尔的脸扭了过去,正对着自己。

    他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保尔上衣的领口,将他的咽喉掐住,另一只手拿出了手枪,慢慢地划了一道弧线,将枪口对准了保尔的脸。

    保尔的眼睛高度紧张地盯着枪口。

    现在,死神从枪口里逼视着他。他没有气力,也不敢将眼睛从枪口处挪开百分之一秒的时间。

    他等待着枪响……

    但枪没有响,保尔那睁大的眼睛就得以看清了凶手的面容:一个大脑袋,方下巴,满脸黑漆漆的胡子,眼睛躲在便帽的宽檐底下,看不清楚。

    保尔用余光一扫,便看到了安娜那惨白的脸……就在这转眼的工夫,她被另外一个匪徒拖到了那个破败的小房子里。

    那个匪徒将她的双手扭在了一起,把她摔到了地上。

    这时,保尔从映在拱道墙上的黑影判断,又有一个家伙跑过去了。

    在他身后,在那坍塌了大半的小房子里,正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可以听见,安娜正在拼命反抗,匪徒们用帽子堵住了她的嘴,她那撕心裂胆的喊叫声中止了。

    掐着保尔的那个大脑袋,显然是不甘做强暴女子的旁观者,他恨不得立时也能上去干个痛快。

    不用说,大脑袋是个头目,对于眼前这种“分工”他已经深感不满了,而且他轻视了保尔,认为他顶多是个调车场的小学徒,还是个毛孩子呢,不会怎么着……“只需敲他两下脑门,指指路,他就会夹着尾巴溜了。”

    那大脑袋想到这里,就放了手,威吓保尔:“快给我滚……从哪儿来的,还滚哪儿去!要是出一点声,我就立刻开枪打死你这个小混蛋!”

    大脑袋用枪敲了敲保尔的脑门,声音特别嘶哑。

    “快滚!”

    他把枪口朝了下,表示不在背后朝保尔开枪。

    保尔急忙往后退,开头两步侧着身子,眼睛仍死盯着大脑袋。

    大脑袋心里明白:这个毛孩子是怕背后吃枪子……????于是,他转身朝小房去了。

    保尔立刻把手伸进口袋。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慢!千万不能慢!”

    他一个急转身,飞快举平左臂,对准大脑袋就是一枪。

    大脑袋后悔已经晚了。没等他抬起手来,已被打中了腰。

    他像鬼似地叫了一声,身子扑向拱道墙,晃了一下,手抓住了墙,然后慢慢倒下去了。

    这时,一个影子从房子里窜出来朝沟里跑去。

    保尔朝这黑影又开了一枪,没打中。

    紧接着,第二个黑影逃跑到拱道的黑暗处了,保尔又放了一枪,也没有击中。

    保尔手中的勃朗宁手枪又连发三下,深夜里,令人不安。

    倒在拱道墙边的那个大脑袋,正像一条蛆似的挣扎着。

    安娜在失魂落魄中被保尔拉了起来,她真不敢相信得救了。

    保尔拖着安娜,快步跑到暗处,径直向车站奔去。

    这时,拱道旁边和路基上都有了灯光,也响起了报警的枪声。

    保尔他俩跑到安娜住所时,巴蒂耶瓦山岗子上的鸡已开始报晓了。

    安娜一头扑在了床上。

    保尔靠着桌子坐在那儿。

    他点了一根烟,而后聚精会神地望着灰白的烟圈向上飘动……刚刚那个行凶的大脑袋,是他有生以来杀死的第四个人。

    他思索着:

    难道勇敢总是要用完美的形式来表现吗?

    他对自己刚才的感觉和体验进行着回忆:是的,在匪徒的枪口下,在那几秒钟里,他的心真的冰凉了。

    而且,另外两个凶手没受一点惩罚就逃走了。这难道要归咎于他瞎了一只眼睛,不得不用左手进行射击吗?

    不!在几步之内,完全可以打中的,因为过于慌乱,才让罪犯溜走了!

    而慌乱就说明自己太紧张!

    台灯的光环照着保尔的头。

    安娜紧紧地盯视着他的脸庞,不肯放过每一个细小的肌肉抽动。

    不过,保尔的眼睛是格外安详的,只有他额上的皱纹说明他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保尔。”

    安娜好奇地问。

    被这一问,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走了,就像那若有若无的烟雾被吹走一样。

    保尔说出了刚撞进脑子里的念头:“我得马上去城防司令部报告这事!”

    他不顾疲劳已极,硬是咬着牙站了起来。

    安娜握住他的手——没有立时放开,她真不愿一个人留在家里,她真不忍让保尔自己去。

    她把保尔送到了门口,站了老半天,才关上了门。

    保尔到了城防司令部时,大家才明白了事件的经过。

    死尸立刻被确认了:这是刑事调查局一直就在注意的大盗惯匪,人称“大脑袋菲姆卡”。

    第二天,大伙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由此,保尔和茨维塔耶夫发生了意外的冲突。

    保尔正在车间里忙着的时候,茨维塔耶夫把他叫了出去。

    他带着保尔到了走廊上一个僻静的角落。

    他很激动,不知从哪儿开始说起,过了一会儿,才冒出一句:“你给我讲讲昨夜发生的事儿。”

    “你不是都听说了吗?”

    茨维塔耶夫心慌意乱地耸了耸肩膀。

    保尔一点也不知道茨维塔耶夫正在热恋着安娜。

    当然,对安娜有好感的男子不只他一个,不过,他的感情要比别人深沉得多——这与他冷淡的外表正好相反。

    他刚听拉古京娜讲了昨夜的事情,他的脑袋里充满了苦恼的焦虑。

    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直接问保尔,但又特别想立刻得到答案。

    当然,他也意识到了:他自己的这种苦恼的焦虑是一种自私的担心——但这感情的强烈动力,仍使他开口了:“你听着,保尔,咱们谈点私事……不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不会说出来,你怕安娜心里难受。但是你可以相信我。和我说实话,当一个匪徒掐住你的时候,另外两个混蛋是不是强奸了安娜?”

    说最后这句时,他自己都有点害臊了,赶紧把眼神儿躲开。

    保尔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他心中暗想:“假如茨维塔耶夫不关心安娜,就不这么激动了;可是他若真爱安娜,那么……”

    保尔为安娜难过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茨维塔耶夫真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后来,他觉得保尔看透了他的心思,便恼怒地说:“你耍什么滑头?我等你回答呢,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你爱安娜吗?”

    沉默了老半天。

    茨维塔耶夫吃力地说:“爱。”

    保尔强忍住心头的怒火,扭头就走……

    昂柯尼夫有点难于启齿。

    他在保尔的床前来回来去地转悠了老半天之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边上。

    他伸手盖住了保尔正看的那本书。

    “保尔,我有一件事儿得告诉你。这是件大事也是件小事。我和塔莉亚?拉古京娜都挺不好意思的。你看,最初我非常喜欢她……”

    他挠了挠额角,看到他的朋友没有笑他,就又鼓起了勇气,接着说:“可是后来塔莉亚……也有点那个了。一句话,我用不着把全部经过都跟你说了,其实,不说,你也明白。昨天我俩已经决定住到一起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俩都到了年龄了。我想和塔莉亚建立共同的生活。你对这事有何见教?”

    保尔想了想说:“尼古拉,我能有什么见教呀?你俩都是我的好朋友,都是相同的出身。其他方面也差不多,塔莉亚又是个顶好的姑娘……我想事情是再明白不过的了。”

    第二天,保尔把自己的东西搬到了厂里的男宿舍。

    又过了几天。

    安娜那里举行了没有食物但却亲切的晚会,来庆祝塔莉亚与昂柯尼夫的结合。

    晚会上,大家追忆了许多往事,朗诵自己读过的最动人的作品,还合唱了很多首歌,唱得特别好,歌声传向四面八方。

    后来,喀秋莎和穆拉拿来了手风琴,因此那些深沉的男低音伴着手风琴动人的旋律,回荡在房间里……那天晚上,保尔拉得十分起劲儿,尤其是在那瘦长的帕科拉索夫突然跳起舞来之后,他更是忘乎所以了……保尔奏出了那火热的老歌曲:

    啊——乡亲们,乡亲们啊!

    那狗东西邓尼金完蛋啦,

    革命的战士真胆大,

    把高尔察克给打死啦……

    歌曲以其特有的感染力把大家带到了过去,带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历史是不能忘记的!现实也将成为过去。

    沃林采夫情不自禁地夺过手风琴,拉起热烈而又欢快的“小苹果”舞曲,保尔应声而舞,尽情地欢跳起来。

    ……

    多么真诚,多么迷人的舞蹈呀,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三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欢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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