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街(下)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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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胯下的马儿也吃力不住,退向了后方。勒住疆绳之后,蒙古人跳下马来,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臂,从马背上拿起一柄黝黑的铁骨朵,拿在手上掂了两下,目光挑衅地看着对手。
有了喘息之机的雉奴狠狠地用牙齿咬住下唇,一直到渗出血来,痛感冲淡她头脑中的眩晕,策骑再冲,大枪上下翻飞着,踩着步卒的嚎叫劈开了人浪,红缨如雪、美人如玉,看在真金的眼中竟然是如此地惊艳,如痴如醉地几乎忘了身前几步远正在进行着的生死搏杀!
“吼!”杨磊与那个蒙古人几乎同时大喝着扑向了对方,蒙古人的铁骨朵斜着砸下,他的长刀却是直直地刺出,杨磊心知战到这个地步,自己的体力已经快不支了,根本就没有同他力拼的打算,不远处的目标几乎伸手可及,再拖延一刻可能就会走了,他从动手的一刻就只有一个打算,拼着受上一击也要迅速解决了他。
于是,在对手略显错愕的眼神中,两人的身体猛地撞到了一块,杨磊的长刀刺穿了他的胸膛,而他的铁骨朵则重重地砸在对手的后背上。杨磊狞笑着推开他,嘴角的鲜血不住地溢出,脚下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仍是摇晃着从蒙古人的手中拿下那柄铁骨朵,奋起最后的力气,一步一步地逼向那个目标。
“嘣!”一柄弯刀自上劈下,他举起铁骨朵随手一挡,震得他虎口流血却死死地抓住,步履蹒跚地挪动着,眼神中只有唯一的那个身影。
“铛!”刀锋转瞬又至,他不避不挡,任其砍在了肩头的交连处,肩甲上头的虎头吞锷被大力砍开,连同甲叶一块儿掉了下来,他毫不在意跨步上前,离着那个身影只有一马之隔了。
“唰!”这一次刀风至后而来,直冲没有遮护的颈项处,他连头都没有晃动,竟然伸出手臂硬撼钢刀,断臂飞起还不等巨痛袭来,杨磊低头再起身,一扬手将那柄铁骨朵掷了出去,如山一般的巨大身躯仰面倒下,双眼犹自圆睁着。
真金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个几乎就要冲到自己跟前的宋人,就连当头而来的一个黑影被护卫的怯薛拔刀挡下都没有在意,他知道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但也肯定那个人冲不过来,饶是如此,惨烈的战斗仍是让他心惊!
“问一下他叫什么?”此刻真金的脑中只有这么一个奇怪的念头,护卫们虽然不解,却没有人质疑他的指令。
“兀那蛮子,吾主问你,姓甚名谁?”生疏的汉话中杂着蒙古口音,让杨磊的神志恢复了一些。
“听好了......你爷爷姓杨名磊,居官大宋殿前都虞侯,和王七世孙,老令公之后。”
真金听得疑惑,这个官职他是知道的,家世什么的就不清楚了,皱着眉头他又亲自上前多问了一句。
“哪个令公?”
“两狼山......战胡儿......天摇地动......天摇地......动!”杨磊闭上眼,嘴里却没有停歇。
“好杀!唉!好战也!
拼性命和番奴对垒交锋,我杨家投宋主忠心耿耿.。
一个个为国家不避吉凶,金沙滩只杀得星稀月冷。
血成河尸堆山实实惨情,杨大郎替宋王宴前丧命。
杨二郎拔剑刎为国尽忠,杨三郎被马踏尸不完整。
四八郎两个儿下落不明,杨五郎削了发去把佛诵。
杨七郎在雁门前去搬兵,单丢下杨六郎十分骁勇。
提银枪跨战马疆场立功,我杨家八个儿子如狼似虎东挡西杀
南北征战,两军阵前,万马军中,不惜命!......”
力竭声嘶,渐渐归于沉寂,一曲秦腔从没有了陕音的杨磊口中吼出来,另有一种悲怆之色,真金勃然变色,没想到此人竟然是传说中的杨家之后。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刘禹早已经泪流满面,他嘴里喃喃地念着这句话,都忘了是谁写的,又是在哪里看到的。
强抑着心头的伤痛,努力控制着颤抖的手,他将手机的摄像头视角慢慢调近,以求录下这些好男儿最后的音容笑貌,他相信这样的片子远比任何华丽的字句都要令人震撼。
这声音雉奴已经听不到了,早在杨磊做冒死一搏之前,她就冲出了汉军步卒的包围,面前是一马平川的长街,正是她之前过来时的那一段,没有任何犹豫,雉奴打马前冲,快如闪电,将稀稀落落追来的羽箭抛到了身后。
数息之间,街口已经在望,只要踏过去就能得到刘禹手下的支援,越是这样,雉奴越是警觉,因为这里是大都城,鞑子的核心所在。
密集的箭雨袭来的时候,雉奴的大枪已经舞做了一团,然而不断地有箭支漏了过来,无奈之下她只能先顾马再顾人,这些箭矢是从正面射来的,从隐隐现出的身影来看,不过寥寥数人,可这箭雨密集得就像是几百上千人一齐发出,力道准确都让人心惊。
“嗯!”雉奴痛哼一声,她知道肩上这一箭已经破甲而入,忍着痛将露在外面的那截折断,低头看了一眼流出的血,仍是鲜红的颜色,还好没有中毒,才略略放下心来。
巷口处一共六人六骑,正是之前那个十人队中剩下的骑兵,急速地射出一轮羽箭之后,六个人一齐扔下骑弓拔出了趁手的兵器,弯刀、长矛、铁骨朵、甚至还有斧子,吼叫着冲了上去,以求拦下这个
拼了!雉奴一咬银牙,大力夹着马腹,战马仿佛明白了她的心意,发出低吼的喘息,蹄声如雷,朝着前方狂奔而去。
首先迎面而来的是一上一下两把弯刀,这样的速度下不需要用力,仅仅平举就能凭着速度将人斩成两段,蒙古人的面相越来越近,雉奴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残忍的狞笑。双骑交错,闭上眼睛的不是当敌的雉奴而是调转镜头对准她的刘禹,片刻之后没有任何的声响传过来。
原来在刻不容缓之间,雉奴收枪扭腰,按下马头,靠着良好的柔韧度,身体几乎弯成了一个蛇形,身上的甲胄被她大力挤得“喳喳”直响,差点就以为会散落开去,脸颊差不多贴着刀光滑过去,生死就在毫厘之间。
第二队两个蒙古骑兵分别举着锤和斧,一下劈一横扫,没有给她留出任何躲闪的空间。雉奴选择了当头劈下的那个鞑子,大枪比他的手臂要长,直指胸腹,逼得他回斧自保,而她自己则直挺挺地朝后一仰,将将避开了铁骨朵的扫击,那劲风刮得眼睛都在疼,可想而知有多猛烈。
刚刚坐起来,两把长矛就交错而至,这是最后的敌人,她不再惜力,大枪横扫出去,就在右边的鞑子收身想要躲开的时候,枪势一转,从横扫变成了直刺。梨花三分,在他身上凭空现出三个冒血的窟窿,那人不敢置信地用手去捂,直到错马过去都没有倒下来。
错身之时,另一支长矛插着她的肋下的甲叶滑过去,刚刚收回大枪的雉奴毫不停留地返身回击,没有枪头的一端重重地打在对方的背甲上,虽然没有透甲而入,却也将人打得口吐鲜血伏在了马身上。
“拦住他!”
雉奴已经尽力了,这一番冲击,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然而,等她到了巷子口,从前方和另一处冲过来的鞑子大队堵住了各处出口,只余了右手边的一条小巷子,她看到了一个人影在朝她招着手,毫不犹豫地拨马转了进去。
“雉姐儿,随我来。”
一个举着传音筒的乞丐拉住她的马头就往里头带,可是不用回头,雉奴也能听到后面追兵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没等她问出口,从巷子里钻出两个汉军打扮的汉子,为首的拿着一把劲弩,笑嘻嘻地看着她。
“虞侯已经殉国,现在轮到咱哥俩了,这条命是指挥救下的,总算有个机会能还与他,雉姐儿,快走吧,不要停,直接出城去。”
老狗子满不在乎地催促着,将二人让了过去,同一块来的那个弟兄上前堵住了巷子,直面潮水一般扑上来的鞑子。雉奴在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的畏惧之色,吊儿郎当地模样就像在街上调戏良家女子,而不是走向死亡的边缘。
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没有发出来,一句“狗蛋哥哥”欠了他整整十年,不同于杨磊,前者更像是金家的家仆,老狗子为她这样做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可是她凭什么心安理得?雉奴不敢回望身后的情形,她怕自己忍不住就不走了,身上背了这么多的嘱托,命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
刘禹怔怔地看着雉奴消失在远处,传音筒里传来的是接应到位的消息,院子外面还有厮杀之声传来,他知道这些弟兄撑着一口气就是因为他没走,鞑子没有攻上来,只怕存的就是活捉他慢慢戏耍的念头,自己又岂能让他们如愿。
将最后一个镜头记录下,刘禹收起了手机,毅然返回走入了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他甚至看到了廉希贤失措的表情。
“不好,他要自戮!”
仿佛是为了印证廉希贤的猜想,一股浓烟从房间中升起,紧接着就是肉眼可见的火光。真金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就连灭火救人的命令都忘了下达,而还在厮杀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住了手,转头望向了那一边。
“弟兄们,杀够本了,中书虞侯都已经走了,咱们还留着做什么?”
两个背靠背的殿直相视一笑,毫不犹豫地将有些卷刃的长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同时向后拉去,鲜血飞溅、眼神黯淡,两具尸身却互相依偎着没有倒下。
外面的人不知道的是,浓浓的火光中,刘禹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就连毛孔都似乎被塞住了,空气慢慢变得稀薄,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到产生了眩晕感,他才在一片赤红中展开了传送门。
“尼玛!”
时空变幻的那一瞬间,刘禹的眼睛被刺眼的白光扎得什么都看不到,他耳中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胶皮与地面剧烈相接发出的涩耳摩擦,然后就是脑中传来的一下巨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城中的一处铺子里,脱不花望着冲天的黑烟,用蒙古语不住地说着什么,然而他心里很清楚,忽必烈不可能会放过这些宋人,现在自己只能为这些朋友尽一些绵薄之力。
这就是刘禹给他送上的一份大礼,双方不但和谈不成,就连使臣也被屠杀殆尽,这意味着什么?战争,继续下去的战争,大宋为海都分担了至少大部分的兵力,脱不花怎能不感激刘禹所做的一切。
“安息吧,我的朋友,愿长生天保佑你的灵魂得生天国。”
祈祷完毕,他从房中的一排笼子里抓出一只灰色的鸟儿,将刚刚写就的一张小纸卷成一团装入一个小圆筒中,然后系在了鸟儿的脚踝上,用嘴亲了一口鸟儿的羽毛,走出房去一把将它扔到了空中。
“啊!”
临安城兴庆坊刘府后院内,午睡中的璟娘一下子坐起了身,唬得一旁侍候的听潮赶紧上前帮她轻抚后背,入手处全是汗水,整个人宛如从水里跳出来一般。
“大娘子又惊到了?”
“我不知道,心里好闷,还隐隐有些痛,你说是不是......”
璟娘抓着听潮的手,眼神中全是慌乱,还有一丝渴望,听潮暗叹了一口气,收回手反握住她,坐下来轻声安慰着。
“老人都说,梦是反的,娘子为夫忧心本是平常,可如果太甚,伤了身体就不值当了,郎君不是说过了,他不想看到你憔悴的样子,你这些日子越发不安了,到时候等他回来,如何是好?”
许是听了这些话心定了些,璟娘慢慢地平复下来,就着听潮的手靠在枕上,后者轻轻为她打着扇子,这才缓缓地闭上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