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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小说成为一门学科,许多人在孜孜研究了,又有成千上万的人要写小说而被教导着,小说便越来越失去了本真,如一杯茶放在了桌上,再也不能说喝着的是长江了。过去的万事万物涌现在人类的面前,贤哲们是创造了成语,一句万紫千红被解释为春天的景色,但如果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春天,万紫千红只会给我们一张脏兮兮画布的感觉。世界变得小起来的时候,一千个人的眼里却出奇的是一千个世界,就不再需要成语。小说是什么?小说是一种说话,说一段故事,我们做过的许许多多的努力——世上已经有那么多的作家和作品,怎样从他们身边走过,依然再走——其实都是在企图着新的说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从开始作为一个作家,要留言的时候,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一种说法,即,或是茶社的鼓书人,甚至于街头卖膏药人,哗众取宠,插科打诨,渲染气氛,制造悬念,善于煽情。或是坐在台上的作政治报告的领导人,慢慢地抿茶,变换眼镜,拿腔捏调,做大的手势,慷慨陈词。这样的说话,不管正经还是不正经,说话人总是在人群前或台子上,说者和听者皆知道自己的位置。当现代洋人的说法进入中国后,说话有了一次革命。洋人的用意十分的好,就是打破那种隔着的说法,企图让说者和听者交谈讨论。但是,当我们接过了这种说法,差不多又变了味,如干部去下乡调查,即使脸上有着可亲的笑容,也说着油盐柴米,乡下人却明白这一切只是为了调查而这样的,遂对调查人的作伪而生厌烦。真和尚和要做真和尚是两回事。现在要命的是有些小说太像小说,有些要不是小说的小说,又正好暴露了还在做小说,小说真是到了实在为难的境界,干脆什么都不是了,在一个夜里,对着家人或亲朋好友提说一段往事吧。给家人和亲朋好友说话,不需要任何技巧了,平平常常只是真。而在这平平常常只是真的说话的晚上,我们可以说得很久,开始的时候或许在说米面,天亮之前说话该结束了,或许已说到了二爷的那个毡帽。过后想一想,怎么从米面就说到了二爷的毡帽?这其中是怎样过渡和转换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过来的呀!禅是不能说出的,说出的都已不是了禅。小说让人看出在做,做的就是技巧的,这便坏了。说平平常常的生活事,是不需要技巧,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有它本身的技巧。所以,有人越是要想打破小说的写法,越是在形式上想花样,适得其反,越更是写得像小说了。因此,小说的成功并不决定于题材,也不是得力于所谓的结构。读者不喜欢了章回体或评书型的小说原因在此;而那些企图要视角转移呀,隔离呀,甚至直接将自己参入行文等等的作法,之所以并未获得预期效果,原因也在此。

    《白夜》的说话,就是在基于这种说话的基础上来说的。它可能是一个口舌很笨的人的说话,但它是从台子上或人圈中间的位置下来,蹲着,真诚而平常的说话,它靠的不是诱导和卖弄,结结巴巴的话里,说的是大家都明白的话,某些地方只说一句二句,听者就领会了。比如我说:“穿鞋吧。”你就把鞋穿了,再用不着我来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穿鞋,鞋的发明人是谁,什么是鞋底,什么是鞋帮,怎么个法儿去穿。这样的说话,我是从另外一部长篇小说开始的,写完《白夜》,我觉得这说法并不别扭,它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乍艳,骨子里却不是旧,平平常常正是我的初衷。那部长篇小说完成以后,曾引起纷纷扬扬的对号入座,给了我相当沉重的压力,我却也想,这好嘛,这至少证明了我的一种追求的初步达到:毕竟读者读这部小说使他们觉得他们不是在读小说,而是在知道了曾经发生过的一段故事。它消解了小说的篱笆。当然,小说仍是小说,它是虚构的艺术,但明明知道是小说却不是了小说,如面对着镜子梳头、刮脸或挤脸上的疖子时,镜子的意义已经没有,面对的只是自己或自己脸上的疖子。

    现在,我该说明一些与《白夜》有关的事了。

    一、在《白夜》里,穿插了许多目连戏的内容,不管我穿插目连戏的意旨如何,而目连戏对于许多读者可能是陌生的。目连救母是一个很古老的民间故事,将目连救母的故事搬上戏剧舞台,可以追溯到北宋时汴京的杂剧。在近千年的中国文明史上,目连戏以其独特的表现形式,即阴间阳间不分,历史现实不分,演员观众不分,场内场外不分,成为人民群众节日庆典、祭神求雨、驱魔消灾、婚丧嫁娶的一种独具特色的文化现象。它是中国戏剧的活的化石。一九九三年秋天,我来到四川,在绵阳参加中国四川目连戏国际学术研讨会,观看了五台目连鬼戏。我太喜欢目连戏的内容和演出形式,当时竭力搜集有关目连戏的资料。在《白夜》中所写到的部分剧情文字,便是从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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