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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专门从事笔墨记录之事,这才总算有了安定之所。

    一直到第二年八月,芸在书信中说:“我的病已大致痊愈了,老是寄住在非亲非友之家,盟姐虽好,到底不是长久之策。我希望也能到邗江来,欣赏一番平江的景色。”我便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两间临河的小屋,又到华家去接芸。临别时,华夫人将一名叫阿双的女奴赠给我们,交待她帮我们做些烧煮家务杂事。华夫人和芸依依不舍,与我们订下他年结为友邻的约定。

    将芸接到邗江,不觉已是十月。平山一片衰飒凄冷景象,只期待来年偕芸春游了。满指望可以在邗江与芸散心调理,让她早日复元,再慢慢筹划骨肉团圆一家重聚。然而芸到邗江还不满一月,税务衙门忽然裁剪十五个人员,我原本就是友中之友托来的门路,关系更隔了一层,自然在遣散之列。我便又成了一个没有着落的闲散人员。

    芸虽身体虚弱,却千方百计替我筹划,强作笑颜宽慰我,不曾有半点责备埋怨的意思。可是到癸亥(1803年)仲春,也许是内心忧虑的原因,芸的咯血病再次发作。我准备再去一趟靖江,向惠来姐夫求助。芸阻止道:“求亲还不如求友啊。”

    我说:“话虽如此,但朋友关系再好,就算有十二万分愿意帮忙的心,可他们都是像我这样闲散无业的,自己都顾不了,哪还有余力来帮助我们呢。”

    芸听我说得有理,转念便道:“所幸天已转暖,一路上是不会有风雪阻路的顾虑了。愿夫君速去速回,不要牵肠挂肚地想着我这个病人。若夫君身体有恙,我的罪孽可就更重了。”

    彼时我已无薪水可拿,为了让芸安心,我假装雇了头骡子一路骑行,实则是揣着烧饼干粮徒步上路的。

    我向东南方一路前行,其间两次渡过叉河,直走了八九十里路,都是荒无人烟,了无村落。一直不停地走到夜里一更时分,已是黄沙漠漠,星光闪烁,孤寂和疲惫袭来,我再也无力继续赶路了。此时,忽见前方有一个土地庙,高约五尺许,四周有短墙相围,沿短墙种植了一些松柏。我对着土地庙跪下,向土地神默默祝祷着说:“苏州沈某,投亲途中迷路于此,想借神祠住宿一晚,请土地神怜佑我!”

    祝祷完毕,我将庙前的石香炉移至一旁,将身子探进去,也只能容下一半身躯而已。我将风帽翻过来盖在脸上,上半身坐靠在庙中,膝盖以下伸出庙外,然后闭上眼睛细听周围声息,只闻微风萧萧而已。因双脚疲乏,困顿不已,不一会便沉沉睡去。醒来时,东方已白。忽听得短墙外有脚步声,我急忙起身观察,原来是当地居民早起赶集路过此地。我拦住他们问路,他们说:“向南走十里就是泰兴县城,穿过县城再向东南方走,每十里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地界,余下的路就平坦好走了。”

    我返回土地庙,又将石香炉移回原位,再向土地神叩首作谢,然后依照当地人所指的方向继续往前走。

    过了泰兴,便有小车可以搭乘了。下午,我终于抵达靖江。来到靖江盐署,我向守门人递上名帖,请求面见姐夫范惠来。良久,守门人才出来对我说:“范爷有公务到常州去了。”

    我察看他的神色,似有推托之意。便反问道:“那他何时归来?”

    守门人说:“这可就不知道了。”

    我说:“哪怕一年方归,我也在这里等他回来。”

    守门人见我态度坚决,便走到我身边私下问道:“你真是范爷的亲郎舅?”

    我说:“如果不是亲郎舅,我也不会在这里等他回来了。”

    守门人说:“如此说来,你就在此等待吧。”

    过了三天,守门人来告知我,说我姐夫已经回靖江,我终于如愿以偿。这一趟,我在姐夫处共挪借了二十五两银子。

    筹到了银子,我雇了只骡子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刚进家门,却见芸惨然泪下,嘤嘤哭泣。见我归来,她焦急地哭着说:“夫君,你可知昨天中午阿双卷逃了?我已经请人四处寻找,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丢失东西倒是小事,关键是人,当初临走时她母亲是再三托付过我们的,现在如果她要逃回家去,途中有大江阻隔,已经很让人担心了,倘若她父母将她藏匿起来再来敲诈我们,可怎么办?我又有何颜面去见我的盟姐华夫人?”

    我听她哭诉完,心下虽也着急,但仍宽慰她说:“你先不要着急,你呀,是考虑得太多了。就算是匿子图诈,他也得敲诈富有的人家才是。我夫妇二人是两只肩膀扛着一张嘴,清贫至此,敲诈我们作什么呢?况且她跟随我们已有半年之久,一应吃穿用度,我们对她不薄,也从未有过半点责备,这些,邻里都是知道的。这实在是她丧尽天良,趁我们危急,便来卷逃财物。华家盟姐一定会觉得赠人不淑,她是无颜见你,怎么反倒成了你无颜见她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马上报告县衙立案审查,以绝后患。”

    芸听我这一席话后,似已稍稍放下心来。然而此后常在梦中呼喊:“阿双逃了!”,或者突然叫道:“憨园为何负我?”病势又一天天沉重起来。

    我要请医生来为她诊治,芸阻止道:“我这病的起因,是弟弟出走后母亲又去世,我悲痛过度造成的,继而又因情感和激愤等原因,再加上我平时又敏感多虑,才导致病情逐渐加重。我一直想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又始终不能如愿,以至头晕心悸各种病症都来了,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你就不要为我再浪费钱财了。回忆妾这一生,与夫君夫唱妇随二十三年,蒙夫君错爱,对我百般体恤,不因我的顽劣而有一刻嫌弃过我。人生得一知己如君,得一佳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了!有布衣之温暖,有粗茶淡饭之饱腹,一家人恩爱体贴,又能相伴畅游泉石名胜,比如在沧浪亭、萧爽楼的闲逸时光,那样的生活,可真是凡间的神仙日子啊!做神仙还得历经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和神仙相比?我们强取了这么多的快乐,已经触犯了上天的戒律,于是用情太深,便有了情魔的困扰。所以,夫君对我太多情太体贴,我这一生就必定是薄命才可平衡了罢!”

    一气说完了这些,稍作喘息,芸又呜咽说道:“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天你我中道相别,就是永别了!今后再不能操持家务,不能亲睹我儿逢森娶妻,我心实在是不甘啊!”说完,泪落如豆,滚滚而下。

    我强忍悲痛,安慰她说:“你病中这八年,像这样恹恹欲绝已经有多次了,今天为何要说这些让人断肠的话?”

    芸说:“我这几日总梦见我父母派了小船来接我。眼睛一闭,就感觉飘飘忽忽,像在云雾中游荡一般,难道是我魂魄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副空躯壳了么?”

    我说:“这只是神不守舍的症状罢了!只需服用一些补药,再加以静心调养,自然就会痊愈的。”

    芸又唏嘘哭道:“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也不敢说这样的话来惊扰夫君,只是黄泉路近,若再不说出来,便没有再说的日子了。夫君得不到堂上父母的喜爱,以至颠沛流离,四处奔波,这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死之后,父母的心自然可以挽回,夫君也可免除这些烦恼牵挂。父母年事已高,我死后,你便早些回家侍奉二老吧。你若无力将我的骸骨带回去,不妨暂时将我的棺材停放在此,等日后再作安排。愿夫君再续一房贤德容貌俱佳的女子,能奉养双亲,好生抚养我的孩子,妾也可瞑目了!”

    说到此,我和芸皆痛断肝肠,不禁惨然大恸,痛哭失声。

    我哭着说:“你若果真中道离我而去,我断无续弦之理,况且你我二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没有人能替代你啊!”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再说,却只能断续说着“来世……来世……”二字,忽然急促地喘息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两眼大睁着看定我。我千呼万唤,她已不能作答。只见两行痛苦的泪水,自她的腮边涔涔流淌。不一会,喘息声渐弱,泪水渐渐流干了。芸竟是一灵缥缈,长逝而去了!这一天,是嘉庆八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

    彼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赤手空拳,肠欲寸断。客居异乡途中,痛失一生最爱的妻,此恨绵绵,何时才能抵达尽头?!

    承蒙胡肯堂资助十两银子,我又将家中所有变卖一空,亲自为芸穿衣入殓,办理了丧事。

    呜呼!芸生天地间,虽为一介女流,却有男子的襟怀和才识。嫁到沈家后,我整日在外为生计奔波,家里缺衣少食,生活困顿,她却始终迁就于此,苦中作乐,毫不介怀。等到我居家时,也只会在文章字画上与人辩论交流,此外别无所长。芸的生命在疾病折磨中渐渐流逝殆尽,最终是含着满腔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究竟是谁让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谁让她的一生这样凄苦无助?是我有负于她,这样贤淑智慧的闺中良友,我却没有能力让她活得更加幸福,没有与她相伴白头!可是,又有什么办法能超越自然的法则!奉劝世间夫妇,既不可彼此结怨生仇,也不能太过于情深意笃。俗话说“恩爱夫妻不到头”,如果你们之间的感情也是这般恩爱意浓,那么,希望我们夫妇的悲剧可作前车之鉴。

    到了回煞的日子,按照当地的风俗和传闻,死者的灵魂在这一天必会伴随凶煞的出现返回阳间的家中,所以房中的铺设要如生前一样,并且要将死者的旧衣铺在床上,将死者的旧鞋放在床下,等待死者亡灵归来后一一去查看和回顾,这便是吴地相传的“收眼光”。如果请道士来作法,先将死者灵魂召唤到床上再遣送出去,这叫“接眚”。邗江人的习惯做法是,在死者的卧室摆放酒菜,全家人在这天一齐出门躲避,这叫作“避眚”。也正因如此,才会出现一家人外出后盗贼趁机光顾,导致财物失窃的现象。

    芸娘的眚期,房东因为与我们同居,因此外出“避眚”去了,左右邻居叮嘱我将酒菜放入芸的房间后,便要远远避开。而我,正期待能借此机会与芸的灵魂相会,所以对邻居的好意也只敷衍着暂且答应。我的同乡张禹门劝告我说:“入乡随俗,既是丧葬习俗,那么就因邪入邪,宁愿信其有,也不要去尝试啊。”

    我说:“我之所以不愿避开,而在此等候与芸的亡灵相会,正是因为信其有才要这样做。”

    张禹门继续劝道:“回煞时若触犯了凶神,是对生人不利的。夫人就算是灵魂归来,也已是阴阳两隔,恐怕你就是想见她,她也是无形的,你不可能触见她的身形;本应回避,你却冲犯了她魂魄的锋头。还是回避吧。”

    可是,我仍然一片痴心,只想着能见芸一面,哪怕是灵魂也好。于是强找理由说:“死生由命。你如果真的关切我,在这里陪伴我如何?”

    张禹门说:“我在门外守着。你如果见到异常情况,叫我一声,我就进来。”

    于是,我点燃灯烛走进内室。见一切摆设皆如芸生前的样子,而曾经在这里与我欢笑吟诗的伊人,已是音容杳然,如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面对这熟悉又空荡荡的房间,痛心地回忆与她共处的时光。想到伤心处,不禁泪如泉涌。又怕泪眼模糊会错失芸的亡灵显现,于是我强忍眼泪,睁大双眼,坐在床边等待。床上,铺陈着芸的旧衣服,我轻轻地抚摸着,衣服兀自散发着淡淡香味,那样熟悉,仿佛芸并未走远。这样想着念着,不觉柔肠寸断,竟冥冥然昏迷了过去。

    潜意识中忽地一惊,猛然想到,我是在这里等待芸的灵魂归来,为何竟睡去了?于是睁开双眼四面环顾,见桌上的双烛青烟腾起,火焰荧荧。正凝神细看时,突然,光焰一下子缩小到豆般大小。我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汗毛竖起,打起了寒战。为战胜心底的恐惧,我用力摩擦双手,又使劲地擦拭额头,再仔细地看那烛火,只见火苗又渐渐地高起来,最后竟有一尺多高,连纸糊的天花板,差点都被烧着。

    我正借着这亮光环顾四周时,烛火忽然又缩小到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心跳如舂米,四肢战栗不止,准备叫张禹门进来,转念又想,芸乃柔魂弱魄,担心张禹门的阳气会逼迫伤害到她。于是,我轻声呼唤着芸的名字,悄悄地祝祷着,只觉得满室寂然,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顷刻间烛焰恢复正常,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腾起了。我走出房间,将所见情形告诉张禹门,他直佩服我如此胆大。他哪里得知,我只是一时情痴无所顾忌罢了。

    芸去世后,我想到北宋的“和靖先生”林逋,一生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他“梅妻鹤子”。受林逋启发,此后我便自号梅逸。因生计乏困,条件有限,我暂且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也就是俗称郝家宝塔的地方。在那里买了一棺之地,按照她临终遗言将她的棺木暂时寄存于此。

    随后我带着芸的灵牌回到家乡,我母亲痛哭失声;青君和逢森得知消息回到家中,一边痛哭一边穿上孝服。启堂却劝我:“父亲的怒气还未消,兄长应该还是去往扬州,等父亲回家后,我们婉言劝解,再专门去信让你回家不迟。”

    于是,我只得再次拜别母亲和子女,痛哭了一场后,赶到扬州以卖画度日。因离芸的坟地很近,我便常到芸的坟上哭诉祭奠,追忆我们曾经共处的一幕幕场景,如今形单影只,倍添凄凉。偶尔经过与芸共同生活的故居,睹物思人,更勾起无限伤心往事。

    到了重阳节,周围的坟墓都是一片萧瑟枯黄,唯独芸的坟墓青色依旧。守坟人说:“这片坟地是风水宝地,所以才地气旺盛、青草不枯啊!”

    我闻听此言,默默在心底祝祷说:“秋风已凄紧,我身上的单衣已经不能御寒了。芸啊,你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找份差事度此残年,以等待父亲回乡后招我回家的消息吧。”

    不久,在江都幕府从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安葬亲人,于是请我替他暂时代理了三个月的公务。有了这三个月的薪水,我的御寒冬衣便有了出处。三个月满,走出代职的官署,张禹门又将我召至他家暂住。彼时他也失业在家,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同我说起生活的窘困,我便拿出所有积蓄共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当时告诉他说:“这本是我存下来将来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一旦有家乡来信让我回去的消息,你便还我是了。”

    这一年我在张禹门家过完了年。我早也占卜,晚也算卦,盼来盼去,却总也盼不来家乡的消息。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青君的来信,才知道父亲病了。接信后,我立刻想回苏州老家去,又怕勾起了父亲的怒气。正在踌躇观望之间,又接到青君的来信,痛悉我父亲已经去世了!那一刻,我内心的悔痛可用锥心刺骨来形容!哪怕是呼天抢地哭干了眼泪,也追悔莫及了。我无暇他顾,立刻星夜启程,飞奔到家。到家后,我长跪于父亲灵前,痛哭哀号,叩头流血。

    呜呼!父亲一生辛劳,奔走于外。却生下我这个不肖之子,既没有在他膝下承欢,也未曾端茶送药侍奉于床前,不孝之罪,该如何逃脱?!

    母亲见我如此,哭着问:“你怎么直到今天才回来?”

    我说:“儿子今日能归来,还幸亏您的孙女青君的来信啊!”

    母亲听我此言,顿时会意,她将目光移到我的弟媳身上,半晌,默然不语。

    我在家为父守灵直到“七七”,始终没有一个人以家事相告,更无人同我商量过父亲的丧事。我扪心自问,作为人子,我已丧失孝悌之道,已没有资格没有颜面去过问家事了。

    一日,忽然有人上门吵闹,呼喊着要向我讨债。我出门回应道:“欠债不还,理应催讨。但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却趁人之危吵嚷不休,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

    其中一人悄悄对我说:“我们都是被人私下招来的,你暂且回避一下,我们向招我们来的人要了报酬自然就走!”

    我愤然道:“我欠的钱我自会偿还,你们快点退下!”那些人才唯唯诺诺地四散离去了。

    我悲愤交加,将启堂叫出来对他说:“兄长虽然不肖,但并未作恶多端。如果说因我自小过继给了伯父,服丧便要降低一等,可我从未得过一丁点伯父家的财产。此次我奔丧回家,本是尽作为儿子起码的孝道,难道是为争父亲的遗产才回来的?大丈夫贵在能自立自强,我既是净身归来,仍将净身离去!”说完,我返身回到父亲灵幕前,不禁惨然大恸。

    我磕头辞别了母亲,又向女儿青君告别,准备离开这纷扰的人世,去做一个不管人间俗事的世外神仙,终老于深山茂林中。

    青君正在劝阻时,我的两个朋友,一位叫夏南熏(字淡安)、另一位叫夏逢泰(字揖山)的两兄弟,听说我这边出了点事便赶来了。见我正要离家出走,他们大声劝告说:“好好的家庭弄成这个样子,自然让人生气愤闷。但你父亲虽已去世,你母亲却还健在,你妻子虽已病故,但你的儿子还未成家立业,你就这样两手抛开飘然出世,于心何安呢?”

    我说:“现在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夏淡安说:“要不,你暂且到寒舍住下吧。听说石琢堂那边官府带信过来,他准备近日回乡探亲。你何不等他回乡后去拜谒他,到时,他必然会替你谋个公差职位的。”

    我婉谢道:“父亲的丧事还不满百日,况且,二位兄长家还有父母长辈,我去了,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不便。”

    夏揖山爽快地说:“此番我们兄弟二人前来相邀,也是家里堂上老人的意见。你如果执意不肯,还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家西边不远就有一个禅寺,寺里的方丈和我交情颇深,不妨先到那里搭个铺盖安顿下来,你觉得怎样?”

    我想想再也没有其他法子,便谢过夏家兄弟二人,答应了下来。

    此时,青君在一旁说:“祖父留下的遗产估计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你既立意分文不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行囊也不要了吧?我等会去取了来,直接送到禅寺那边父亲的住处去。”

    于是,除了我自己带回的行囊,我又从青君处意外得到父亲遗留下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文具。

    寺庙的僧人将我安置在大悲阁。大悲阁坐北朝南,向东立了一尊神像,西面隔断设了一间房,房内紧靠佛龛位置有一扇月窗。这原本是作佛事的人吃斋饭的斋房,现在,我便在此设了铺榻,暂居其中。阁门位置立了一尊关公提刀塑像,神态极为威严孔武。院中有一株银杏,主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枝叶繁茂,浓荫匝地,满阁清凉,夜深人静起风时,更听得树枝摇动,风声如吼。

    夏揖山时常携带着酒菜和果品来禅寺找我对酌,他说:“足下一人独居在这森严清宁之地,到了夜间又睡不着觉时,不觉得恐怖么?”

    我笑答:“我一生坦荡耿直,心底也不曾有过污秽杂念,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久后,一场罕见的倾盆暴雨,连宵达旦直下了三十多天。看那雨势,我老是担心院子里那株银杏树会被狂风吹折,倒下来后会压垮房梁,阁楼便也将倾倒不存了。大概冥冥中有神灵在默默保佑吧,一切皆安然无恙。而禅寺外人家的房舍,墙塌屋倒的不计其数;近处农田的庄稼也尽被暴雨淹没了。所谓躲进小楼成一统,暴雨成灾的这些日子,我却在禅寺中日日与僧人作画聊天,对眼前景象不闻不见。

    七月初,天终于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的老先生,彼时要去崇明岛做一宗生意,请我随他同去,替他做一些财务账目等笔墨记录工作,此项我总共得了二十两银子的酬金。回来后,正值我父亲安葬,我儿逢森转达启堂的意思对我说:“叔叔安葬祖父缺少银两,想让你资助二十两银子。”我准备将所存的银两全部交给他,揖山见状,坚决不允,又不容分说拿出自己的银子,替我出了一半。我立刻带着青君先到了墓地,等父亲下葬后,我仍旧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揖山因在东海永泰沙有一片田地,又邀我与他同去东海收花红租息。前后往返加上中途逗留时间大概有两月左右,归来时已是腊月残冬。揖山将我在大悲阁的铺盖用具搬到了他家的雪鸿草堂,让我在他家安稳过年。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兄弟,这份情谊却比亲兄弟还亲百倍,真是异姓骨肉啊!

    直到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乡。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只是他的号而已,与我是儿时伙伴。他于乾隆庚戌年(1790年)中了状元,后出任四川重庆太守。在平息白莲教动乱中,他戎马三年,立下了汗马功劳。

    琢堂回乡后,我与他故友重逢,彼此皆欣喜异常。很快,他将于重阳节这一天携带家眷回四川重庆任所,他邀请我随他同去。我当即便到九妹夫陆尚吾家叩别了母亲,因我父亲的故居已属别人所有,母亲也只能寄居别处了啊。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是靠不住的,你要珍惜这次出行的机会,好好努力,自立自强。沈家重振家声的重任,就全落在你肩上了!”

    我儿逢森送我到半路,忽然泪落不止。我见他如此,内心也凄凉起来,便叫他不要再送,让他回家去了。

    船出京口后,因琢堂有一旧友、名叫王惕夫的举人在淮扬盐署任职,便又绕道去了那里与他会晤,我也一道前往,因彼处离芸的墓地很近,我便得以再次去芸的墓地寄托哀思。

    船从淮扬返回继续前行后,便溯江而上,一边前行,一边游览两岸的风景名胜。到了湖北荆州,琢堂于半路突然接到升迁他为潼关观察使的调令,于是他让我和他的儿子敦夫及家眷等暂时留在荆州,他自己则轻骑减从赶到重庆过完年,处理完那边的事务后再去潼关赴任。

    丙寅年(1806年)二月,滞留在荆州的我和琢堂的眷属们,才由水路动身前往潼关,到樊城后便登陆上岸。接下来的行程可谓路途遥远,耗费巨大,车又重人又多,一路上马匹累死,车轮毁折,尝尽了艰辛困顿,真所谓苦不堪言。

    到达潼关才四个月,琢堂又升任山东按察使,专门监察属地官吏。因他为官清正,两袖清风,因此没有足够财力携家眷同行,我们只好寓居在潼川书院。

    直到十月末,琢堂支取了山东的俸禄,才派专人接我们去山东,并带来了青君的一封来信。拆信来看,竟是晴天一道霹雳:我儿逢森已于四月间夭亡了!想起他落泪不止为我送行的样子,竟是我们父子永诀的预兆啊!

    呜呼!芸和我只有逢森这么一个儿子,想不到他竟年少夭折,我们竟不再有子孙延续血脉了!琢堂听闻噩耗后,也为我哀叹不已。后来他好意赠我一女子为妾,我便重入春梦,重新拾起一段俗世男女的烟火岁月。自此后凡尘纷扰,身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又不知该梦醒何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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