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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蕴玉而山辉,水含珠而川媚。”此真是至言。尝见兰蕙芍药之蒂间,必有露珠一点,若此一点为蚁虫所食,则花萎矣。又见笋初出,当晓则必有露珠数颗在其末,日出则露复敛而归根,夕则复上。田间有诗云“夕看露颗上梢行”是也。若侵晓入园,笋上无露珠,则不成竹,遂取而食之。稻上亦有露,夕现而朝敛,人之元气全在乎此。故《文选》二语,不可不时时体察,得诀固不在多也。

    余之所居,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间者,止此耳。然退一步想,我所得于天者已多,因此心平气和,无歆羡,亦无怨尤。此余晚年自得之乐也。

    圃翁曰:人心至灵至动,不可过劳,亦不可过逸,惟读书可以养之。闲适无事之人,整日不观书,则起居出入,身心无所栖泊,耳目无所安顿,势必心意颠倒,妄想生嗔,处逆境不乐,处顺境亦不乐也。古人有言:扫地焚香,清福已具。其有福者,佐以读书;其无福者,便生他想。旨哉斯言!且从来拂意之事,自不读书者见之,似为我所独遭,极其难堪。不知古人拂意之事有百倍于此者,特不细心体验耳!即如东坡先生,殁后遭逢高孝,文字始出,而当时之忧馋畏讥,困顿转徙潮惠之间,且遇跣足涉水,居近牛栏,是何如境界?又如白香山之无嗣,陆放翁之忍饥,皆载在书卷,彼独非千载闻人?而所遇皆如此。诚一平心静观,则人间拂意之事,可以涣然冰释。若不读书,则但见我所遭甚苦,而无穷怨尤嗔忿之心,烧灼不静,其苦为何如耶!故读书为颐养第一事也。

    吴下有石琢堂先生之城南老屋。屋有五柳园,颇具泉石之胜。城市之中而有郊野之观,诚养神之胜地也。有天然之声籁,抑扬顿挫,荡漾余之耳边。群鸟嘤鸣林间时,所发之断断续续声,微风振动树叶时,所发之沙沙簌簌声,和清溪细流流出时,所发之潺潺淙淙声,余泰然仰卧于青葱可爱之草地上,眼望蔚蓝澄澈之穹苍,真是一幅绝妙画图也。以视拙政园一喧一静,真远胜之。

    吾人须于不快乐之中,寻一快乐之方法,先须认清快乐与不快乐之造成,固由于处境之如何,但其主要根苗,还从己心发长耳。同是一人,同处一样之境,甲却能战胜劣境,乙反为劣境所征服。能战胜劣境之人,视劣境所征服之人,较为快乐。所以不必歆羡他人之福,怨恨自己之命,否则,是何异雪上加霜,愈以毁灭人生之一切也。无论如何处境之中,可以不必郁郁,须从郁郁之中,生出希望和快乐之精神。偶与琢堂道及,琢堂亦以为然。

    家如残秋,身如昃晚,情如剩烟,才如遣电,余不得已而游于画,而狎于诗,竖笔横墨,以自鸣其所喜,亦犹小草无聊,自矜其花,小鸟无奈,自矜其舌。小春之月,一霞始晴,一峰始明,一禽始清,一梅始生,而一诗一画始成。与梅相悦,与禽相得,与峰相立,与霞相揖,画虽拙而或以为工,诗虽苦而自以为甘。四壁已倾,一瓢已敝,无以损其愉悦之胸襟也。圃翁拟一联,将悬之草堂中:“富贵贫贱,总难称意,知足即为称意;山水花竹,无恒主人,得闲便是主人。”其语虽俚,却有至理。天下佳山胜水,名花美竹无限,大约富贵人役于名利,贫贱人役于饥寒,总鲜领略及此者。能知足,能得闲,斯为自得其乐,斯为善于摄生也。

    心无止息,百忧以感之,众虑以扰之,若风之吹水,使之时起波澜,非所以养寿也。大约从事静坐,初不能妄念尽捐,宜注一念,由一念至于无念,如水之不起波澜。寂定之余,觉有无穷恬淡之意味,愿与世人共之。阳明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他读书,亦只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录此以为读书之法。

    汤文正公抚吴时,日给惟韭菜。其公子偶市一鸡,公知之,责之曰:“恶有士不嚼菜根而能作百事者哉!”即遣去。奈何世之肉食者流,竭其脂膏,供其口腹,以为分所应尔。不知甘脆肥脓,乃腐肠之药也。大概受病之始,必由饮食不节。俭以养廉,澹以寡欲,安贫之道在是,却疾之方亦在是。余喜食蒜,素不食屠门之嚼,食物素从省俭。自芸娘之逝,梅花盒亦不复用矣,庶不为汤公所呵乎!

    留侯、邺侯之隐于白云乡,刘、阮、陶、李之隐于醉乡,司马长卿以温柔乡隐,希夷先生以睡乡隐,殆有所托而逃焉者也。余谓白云乡则近于渺茫,醉乡、温柔乡抑非所以却病而延年,而睡乡为胜矣。妄言息躬,辄造逍遥之境;静寐成梦,旋臻甜适之乡。余时时税驾,咀嚼其味,但不从邯郸道上,向道人借黄梁枕耳。

    养生之道,莫大于眠食。菜根粗粝,但食之甘美,即胜于珍馔也。眠亦不在多寝,但实得神凝梦甜,即片刻亦足摄生也。放翁每以美睡为乐,然睡亦有诀,孙真人云:“能息心,自瞑目。”蔡西山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真未发之妙。禅师告余伏气,有三种眠法:病龙眠,屈其膝也;寒猿眠,抱其膝也;龟鹤眠,踵其膝也。余少时见先君子于午餐之后,小睡片刻,灯后治事,精神涣发。余近日亦思法之。午餐后于竹床小睡,入夜果觉清爽,益信吾父之所为,一一皆可为法。

    余不为僧,而有僧意。自芸之殁,一切世味皆生厌心,一切世缘皆生悲想,奈何颠倒不自痛悔耶!近年与老僧共话无生,而生趣始得。稽首世尊,少忏宿愆,献佛以诗,餐僧以画。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

    扑朔迷离《海国记》

    我不敢称自己为“浮生”迷,但多年前初次看到沈复文字,也曾像杨引传所言“阅而心醉”,可以说,从那一刻起直到今天,我爱上《浮生六记》已多年。

    同所有喜爱《浮生六记》的读者一样,那后两卷佚文,像不肯消逝的迷雾,一直若隐若现地盘桓在我们脑海,成为久远的遗憾。尽管在流传过程中,有人曾伪作后两卷凑足了全本,但伪作被查证揭穿时,残缺的《浮生六记》也愈发显得神秘多端。

    许多学者将《浮生六记》同《红楼梦》作比较,红学家冯其庸甚至说:“《浮生六记》是《红楼梦》之后的又一部伟大作品。”台湾学者俞国基先生则认为,中国传统文学中以爱情为主调的作品,只有两部有资格称为文学巨著,一本是《红楼梦》,另一本便是《浮生六记》。

    两部作品,虽然篇制不同,宏富精简不一,但某些方面,确实可堪作比对。其中最为显著的比较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遗失和续作,同《浮生六记》后两卷的散佚和伪作。这种巧合,又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林语堂先生当年编译英文版《浮生六记》时,在序中说:“我在猜想,在苏州家藏或旧书铺一定还有一本全本,倘然有这福分,或可给我们发现。”为这一句话,近百年来,无数痴心读者和收藏家,逡巡流连在书摊古市,他们憧憬着一个梦想,有朝一日或可偶然淘得沈复的“六记”全本,或者偶遇散佚已久的后两卷,那将是令海内外文学界多么震惊的重大发现!

    这个看似渺茫的希望,一位名叫彭令的山西古籍收藏家,将它变成了现实!2008年6月,连续五天,香港《文汇报》赫然连载了由彭令撰写的文章《沈复〈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发现及初步研究》,这消息不啻于在平静的海底引爆了一颗水雷,文学界一片震惊。这意味着,《浮生六记》早期版本的卷五、散佚已久的《海国记》,已耀然浮出了水面。

    在彭令后来的文字叙述中,发现佚文的过程简直像一个传奇。

    2005年秋天的某个清晨,在南京朝天宫古玩市场的一个偏僻冷书摊上,彭令淘得一本清代中期学者钱泳的亲笔手写杂记册子《记事珠》。他买下这本残破手稿后,遂在第二年将《记事珠》送到中国书店春季书刊拍卖会上进行拍卖,却因种种原因,拍卖没有成功。

    《记事珠》流拍后,彭令请古籍专家对手稿进行分拆装裱,还对手稿内容逐一进行研读和查考,以便下次拍卖。在梳理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个隐藏在杂记册中的惊人秘密。

    钱泳手稿包括题跋、诗稿、琐事杂记和清朝使节出使等内容,在《册封琉球国记略》标题文下,出现了嘉庆十三年奉旨前往琉球的册封大臣齐鲲、费锡章和吴安邦的姓名,最最关键的是,同时出现的姓名中还有另一位清朝人:沈复沈三白。文中以亲历者的身份,记录了册封琉球国王及追封先王的仪式过程。而此前,伪作《中山记历》写明沈复随册封使前往琉球的时间是在嘉庆五年。后来虽经俞平伯等人推测,沈复去琉球应为嘉庆十三年,却一直苦于没有确切证据。现在,有了钱泳手稿的相关内容,俞平伯的推测有了明确的出处。

    在这部杂记册中,钱泳还专门列出“浮生六记”条目,条目下写道:“吴门沈梅逸名复,与其夫人陈芸娘伉俪情笃,诗酒倡和。迨芸娘没后,落魄无寥,备尝甘苦,就平生所历之事作《浮生六记》,曰《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养生记》也。梅逸尝随齐、费两册使入琉球,足迹几遍天下,亦奇士也。”

    这个发现虽只是冰山一角,却像一道电光火石,在彭令心头灵光乍现。他猜测,钱泳手稿本中的《册封琉球国记略》,很可能就抄录自沈复《浮生六记》的卷五佚文《中山记历》。

    随后,彭令开始疯狂收集一切与《浮生六记》有关的资料和文献,当初的猜测也逐渐明晰,并得到台湾高雄师范大学教授蔡根祥及多位专家学者的鼎力支持。此后历经波折,《记事珠》得到权威部门鉴定,确认为钱泳真迹。

    《册封琉球国记略》中,有一段文字被认为具有非同一般的重要意义:“十三日辰刻,见钓鱼台,形如笔架。遥祭黑水沟,遂叩祷于天后,忽见白燕大如鸥,绕樯而飞,是日即转风。十四日早,隐隐见姑米山,入琉球界矣。”

    关于钓鱼岛的主权归属问题,日本持有的理由之一是,古贺辰四郎早在1884年便“发现”了钓鱼岛。然而,《海国记》中册封琉球国王的时间为嘉庆十三年,也就是说中国人起码在1808年便发现了钓鱼岛,时间比日本人至少提前了76年!况且,写于一百多年前的这段文字也明确说及,以黑水沟为界,古钓鱼岛是在清廷疆域之内。

    由此,《海国记》从文学界话题延引到主权归属话题,从初次流拍到天价拍卖,一连串的发现和戏剧性的转变,给世人带来一轮又一轮的惊喜和热议。2010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增补〉浮生六记》出版发行;2010年12月,钱泳手稿以1325万元的落槌价拍出……关于《浮生六记》卷五佚文的热议话题,也一直持续至今。

    沈复怎会料到,他当初写下的这卷文字,虽然在时光的淘洗中遗失不存,但他的吴地同乡钱泳,却将《海国记》的相关内容作为异域珍闻抄录下来,命名为《册封琉球国记略》并收入杂记本《记事珠》中,以便为日后写作积累资料,才使这卷佚文以另一种形式重现人间。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当钱泳的抄本暴光在世人面前,沈复的灵思智慧和湮灭在时光深处的记忆,仍然折射出夺人的光芒,引得无数人为之如痴如狂。

    想来,经得起时间检阅的经典,总有吹尽黄沙始见金的时刻。一百多年前,《浮生六记》残稿在苏州冷摊被杨引传发现,阅而心醉,交由王韬以活字版刊行,才有了以后的经久流传;2005年,抄录有《海国记》佚文的钱泳杂记《记事珠》在南京朝天宫被彭令发现,引发一系列的考证和探究,才有了今天关于这篇佚文的沸议传扬。

    根据钱泳在“浮生六记”条目下的表述,他当初读到的《浮生六记》原著,六卷标题分别为《静好记》、《闲情记》、《坎坷记》、《浪游记》、《海国记》和《养生记》,而非今天的《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和只存篇目的《中山记历》及《养生记道》。至于伪作的《养生记逍》,纯粹是作伪者对《养生记道》的私自篡改。由此推测,钱泳当初见到的《浮生六记》,极有可能是沈复成书后的最早版本。数年后,沈复对原作重新整理修订,于是六记篇目从原来的三个字变成了现在的四个字。

    嘉庆十三年,沈复作为太史齐鲲“司笔砚”的身份,随同册封使奔赴琉球。返回后,将册封仪式和海外见闻写成了《海国记》。后来,沈复将这段平生重要的海外经历,与之前写就的四卷及根据养生心得写成的《养生记》一起,编订成早期《浮生六记》的完备版本。并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姑苏一带流传,在这些最初的读者中,钱泳便是其中一位。

    有学者根据现有资料推论,看过六卷完备版本、并且关于《浮生六记》有文字留存的,目前已知大约有两位沈复同时代人,一位是钱泳,另一位是管贻葄。

    管贻葄,字树荃,号芝生,常州府阳湖县人,官任河南固始知县,道光十五年迁福建兴化知府。据管贻葄所写“长洲沈处士三白以《浮生六记》见示,分赋六绝句”来看,沈复曾将自己的完本《浮生六记》交给管贻葄阅读,事后管贻葄特意根据六卷内容写下相应的六首绝句,其中,根据第五卷、沈复赴琉球见闻所写下的绝句是:

    瀛海曾乘汉使槎,中山风土纪皇华。

    春云偶住留痕室,夜半涛声听煮茶。

    这首诗也成了目前推测《海国记》所写内容极其珍贵的线索,尤其是,钱泳抄本《册封琉球国记略》中,并没有此诗后两句的内容,也几乎没有沈复前四卷中常用的第一人称视角和感悟文字,因此这首诗可间接说明,钱泳抄录的并不是《海国记》的全部,他只是选择性地抄录了册封仪式、风土人情等资料性内容,舍弃了沈复的游历感悟,以及“留痕室”、“听煮茶”之类的情节,这些内容,是沈复个人的体验,是钱泳所不需要的。

    即便如此,我们仍要怀着一颗欣喜的心,感谢这缔结于一百多年前的缘份。一百多年前,钱泳有心无意的一次抄录,让今天的我们,有幸读到这消失了一个多世纪的残卷佚文。我们或者还可以像林语堂先生当年期望的那样,多年以后,《浮生六记》卷六佚文甚至原著全本,能够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拂去岁月的尘埃,惊现于世人面前,那将是“浮生迷”们莫大的荣幸!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文字的力量就是这样神奇,千百年后,仍会有人在沈复的回忆中,追忆他和芸娘的爱情,追忆曾经的这段时空里,走过的温暖而沧桑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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