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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看王敦,这么些日子不见,这阿黑的脸上棱角比以前越发突出,眉宇越发粗犷,确实更像皇帝的新驸马了。而后便说道:“我亦想念处仲,多亏你及时求助州牧和顾公四处寻找,不然我们还真难得再有今日相见呢。”

    虽然这半月以来刘秋恢复得很快,但他对王敦来说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有说有笑御鹤而行沾了些仙气的刘秋,而是一个苍老许多的病人。这样巨大的变化,让王敦不由低头啜泣起来。刘秋忙拉起他,用袖子帮着擦去眼泪,缓缓说道:“公子如今已是陛下眼中的红人,之后尚有远大前程,怎能为我便如此哭泣?何况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好多了么,能走能坐能吃,再过些日子说不定还可与你同回洛阳参加你的婚礼呢。”

    王敦于是哽咽着说道:“那兄长你一定要快些好起来方能不错过我的大婚。”

    这时只听王敦身后一人冲着刘秋喊道:“公子、公子!我可看到你了!”

    刘秋抬头一看,竟是刘玫,忙说:“没想到叔叔竟然也一同前来。”

    刘玫走上前来,用手抚摸刘秋后背,上下打量了一番,略带哭腔道:“公子受苦了,幸好驸马差人带信,老爷才得知你出了意外,这才让我搭了驸马的船前来看你。”

    刘秋拉着族叔的手说道:“我虽遇意外,不过幸得顾公搭救又派人诊治才算保住一条性命。”

    顾荣忙在后面答道:“刘公子不必客气,你是我府上贵客,能留公子在府上乃是我合府幸事。”

    刘玫又道:“老爷闻知公子出事,已数日不得安寝,今日得见,我总算可以回去向山阳公复命了。”

    王敦扶着一旁的石板准备弯腰起身,刘秋忽然想起诸葛京来,便问道:“处仲可知东宫舍人是否无恙?”

    王敦起身坐在一旁答道:“我醒来时行宗也躺在不远的沙滩上,我们俩都无大碍,后来他便回京向太子报信了。”

    刘秋听罢心才算放下,不料王敦又说道:“除了我们三个,两船货物和船工都不见了,想来凶多吉少,这一趟想必太子妃要损失一笔大数目,而且我和诸葛京的随身佩剑都不见了,我那把剑虽远不能和他那柄‘章武’相比,但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剑,看来都一并被那帮劫匪拿走了。”

    刘秋自己佩的虽称不上什么好剑,但毕竟是当年王敦所赠,于是就问一旁的顾荣是否看见,看见顾荣在旁摇头,只好说道:“倒是可惜了当年处仲所赠的佩剑。”

    王敦一旁恨恨地说道:“一把剑还劳大哥惦记,但这次我们损失更大的是两船货物,先前我刚一回京便报予我家族兄和族长,他们已动用各种关系派人查探,定要找出那帮水盗。”

    说完又有些丧气,“只是半年下来没有查到任何消息。”

    刘秋看着他那伤心的样子试探着问道:“敢问处仲,你家这次损失有多大?”

    王敦颓然坐在刘秋一旁,以手扶住头道:“虽然族兄没有和我讲具体数目,但两船货总得有十数亿钱,大多是贾妃的,我家几个兄长虽没那么多,但也损失了约千万钱。”

    听了这番话,顾荣和刘秋几乎同时惊道:“什么!”

    都知道琅琊王家富敌王候,不想一出手就是千万钱的水平,更想不到他们联合京中权贵竟能筹到十数亿钱,朝中重臣一餐饭能吃到数万钱确实也就不足为奇。不过想想洛阳城外王家一排排巨大的水碓和占地庞大的城郊别墅也就不算太出乎意外。不过刘秋还是不禁问道:“那么多钱我们当时乘船来时怎么一点都没看见呢?”

    王敦摇了摇头,“长兄有所不知,这种交易都是以货易货,因为和对方熟识,我家早已提前派船把胡商需要的丝绸、瓷器和黄纸用船装着交给他,如果能运回波斯他便可获十倍甚至百倍之利,我们从他处拿货也同样道理,这种交易中铜钱反倒没什么用了。”

    刘秋见他伤心,又问道:“那是否这次劫掠会是胡商所为呢?”

    王敦回道:“这种贸易最重信誉,如此才能常年往来于两地,何况若他为两船货物得罪太子妃和我王家,怕是以后再不必来我大晋贸易了。”

    刘秋知他难过,于是抓住他的手转移话题道:“你如今马上要大婚,怎的跑来这么远,不怕影响了与公主的婚期么?”

    王敦答道:“数月前我虽已得知兄长获救,不过您一直昏迷不醒,总要看过才算放心。这次劫船我家损失惨重,连婚礼准备都大受影响,不过所幸公主闻听我家有此变故便去求陛下额外又赏赐了数倍嫁妆并额外又陪嫁了几十名婢女,公主已答应到时自会从嫁妆中取出一部分供我家所用,我倒是不胜感激呢。”

    刘秋见襄城公主如此体贴夫家,自然要宽慰几句,“难得公主如此愿意帮衬,来日必可与你举案齐眉。”

    王敦面露欢喜,“那就借你吉言了。不过此次前来我还有一事想要与顾公相商呢。”

    顾荣一听,忙向内室相请,“刘公子在院中也坐了半晌,怕是身上总会有些疲累,不若我等到内室再谈吧。”

    刘秋便让刘玫先同旁人暂且去休息,顾荣命人将刘秋扶入室内,让他半躺着靠在床上,又遣一众下人出去,这才关了房门转身回来。王敦此时已坐在床尾,顾荣便找了把胡床坐于一旁。

    这王敦便问道:“顾公这数月以来可曾有得到些劫匪的消息?”

    顾荣答道:“驸马应知此事甚是棘手,事发之处虽在丹徒上游不远,不过此处水路四通八达,由丹徒南下运河是吴郡、会稽诸地;由长江顺流东去可抵达江口出海;对岸的江都北上可入淮水;溯长江西去则达荆州、豫州诸州,又可转入彭泽、汉水众多支流,实在无从查询。这其中光是我吴地一带大小水路都有数千里,实在如大海捞针,我们能在海边寻得刘公子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但这种幸事实难再次发生。”

    王敦摇了摇头,“我也只是多问一句,顾公不必过虑。上次我和刘公子来时曾邀陆氏兄弟北上京城,如今却已耽搁许久。先前我回洛时,族兄多次催问,说是他手中举荐之权尚未来得及用,不可让士衡、士龙这样的大才淹留在别处,又详细问过上次江左之行,责我语多轻慢,所以此次亦要遣我再次南下相请。只是不知他二人如今是否还在府上?”

    顾荣听罢略为沉吟,捋了捋胡须说道:“上次驸马并未对北行之事有所明示,所以陆机和陆云在我这等了月余见一直没有消息,家中又有事,故此已南返华亭去了。华亭离这里尚不算远,今既王大人再次相邀,我差人去请便是。”

    王敦听罢说道:“这样好便是好,只是我现下婚期已时日不多,今既已经见到承露,明日便要赶回洛阳,怕是等不及了。”

    顾荣又思忖半晌,手拈胡须道:“我想陆氏兄弟如真要北行必得对路上一应事宜多加准备,且家中诸事亦要有所交待。即使早早到了京城,驸马今秋大婚怕王大人也抽不出时间向陛下举荐。如今刘公子病已转好,但现下仍不宜远行只可静养,再有半年左右应可痊愈,不若明年与二陆一并北返,驸马以为如何?”

    王敦看了看一旁的刘秋说道:“看来刚才邀承露参加婚礼是笑谈了,大哥安心在此养病便是,待来年身体痊愈再来洛阳与我相聚。”

    刘秋忙说道:“那只能劳烦顾公再派人知会陆家,说是驸马盛情再次相请北上,到时我便与二陆同赴洛阳与处仲相会。”

    顾荣又对王敦说道:“如此我便先替陆机、陆云多谢驸马与公子盛情,让他们来年如约北行便是。”

    王敦虽然心中仍对顾、陆两族一直不肯透露半分南海贸易,甚至连一点想要在商船方面帮忙的意思都没有而耿耿于怀,不过之前在洛阳时王戎确实告诫他不要过分得罪江左大族,先把陆机、陆云请到洛阳便可。现在刘秋又从旁帮忙周旋,于是也只好顺势道:“陆机、陆云两位公子原本名震江左,家兄早就仰慕其名,故已反复叮嘱我务必要请他二人北上。既然顾公有意要让他们与刘公子同行,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如您所请回京向家兄复命。”

    王敦与顾荣各自散去后,刘秋又找来族叔刘玫长聊到晚上,毕竟第二天他就要随王敦返回,几年未见也实在是有许多话要聊。不过时间比竟有限,第二天,王敦便带着一众人在顾家门口登船北返,只留下刘秋养病。没多久云儿也不见了,刘秋虽然问了江氏夫妇,但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后还是顾荣提醒他,云儿时不时会自动消失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去了周围的几座湖里就是不知搭了哪个船东的船进了河道或者长江,她是个离了水就浑身不舒服的人,上岸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到水上去,这次自刘秋获救她多半年呆在家里,已属非常难得。刘秋于是放下心来,知道这个假小子即使被扔在野外不会有什么问题,也就在顾家安心休养。

    半年后,刘秋的身体基本已经复原,不仅可以下床自由行动,又在顾府要了把木剑,每天勤加练习。过了些日子陆家兄弟果然如约前来,刘秋被叫到顾家大厅陪着顾荣一同会客,这次除了陆机和陆云,还另带一人前来。这人年纪比陆机要大些,有三十多岁,凤眼蚕眉,头上戴一方白丝纶巾,身着粗布黄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经过顾荣介绍刘秋方才知道这是陆云的三哥陆玄,也是陆家仅存的三兄弟中最年长的一位。刘秋一边与他施礼一边想,这陆机陆云看上去都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读书人的样子,没想到这陆玄倒是一副军人模样,与两个弟弟完全不同。

    只见陆玄向刘秋施礼道:“之前在家中就常听士衡和士龙提起阁下,不仅和王驸马一样通晓诗书精于兵事,又是张天师高徒,对仙道之事亦有所长,今日能得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刘秋忙还礼道:“陆公过誉了,要是我真有您所说的那么厉害,也就不会在顾府上养一整年的病了。”

    陆玄这边却说:“公子莫要谦虚,昏迷中被扔在冬季的长江中如果是普通人早就必死无疑,可见公子不只体力非常人所及,又有吉人天相,这次不过是一次挫折和考验而已。”

    在顾家住了这么久,刘秋倒首次听到对劫船事件这样的新鲜的观点,之前无论王敦还是顾荣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钱财货物的损失和搜捕盗匪的难度上,连刘秋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昏迷后能在冬季冰冷的江水中一直漂到江口还撞断肋骨的情况下最后居然能活下来的事实,可见陆家仅存三兄弟中的大哥确实对事态有超出普通人的判断力。

    刘秋正想着,这边陆机却拿出一封书帛呈给刘秋道:“这是我最近方才写就的《辨亡论》,请公子品鉴。我陆家自祖辈起三代在孙吴为官,亲眼见证了吴国的兴起和衰亡,吴亡后我在家隐居十年,对这段历史思考颇多,故著书以叙吴国教训和祖父功业。”

    刘秋小心接过书帛,对陆机道:“以公子之才在下哪配品评,我便先代为收下,待来日抵达京师我把此作呈予光禄勋王大人,如此方不负公子才名。”

    陆机听罢顿时面露喜色,不过依然说道:“想不到刘公子不只文武全才,对江左人士也如此谦逊而盛情,不像很多北人只顾着折辱我们。”

    一旁的顾荣神色闪烁起来,忙接过话来说道:“陆家三位公子这次全部到来,真使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此次是否三位是否要一同北上洛阳呢。”

    陆玄答道:“吴亡之后我家人丁凋零,当初兄弟五人如今只剩下三人,怎好撇下诺大家业一同北去,两个弟弟随着刘公子同去便是。此次我来一是久闻刘公子大名便要沾士衡和士龙的光来此一睹名士风采,二是两位幼弟远行我这作哥哥的总要十里相送才算放心。”

    刘秋这边说道:“陆公所要见的不过是个劫后余生的落魄公子罢了。”说罢,又转身向顾荣深施一礼说道:“此次能够侥幸存活,顾公所做一切,在下没齿难忘。”

    顾荣趁着刘秋行礼之时颇有深意地看了陆玄一眼道:“公子为这区区之事太过挂怀了,这些北来的士族中大概也只有公子肯对我等青眼有加。”

    刘秋答道:“也许是我之前陪着师父在大江以南生活了十年的缘故吧,所以平常人喝不来的茗粥对我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刘秋喝了口手边的茶粥,又继续道:“只是我现下离京已有两年,除了王敦大婚以外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不知各位可有洛阳的消息,这段时间有什么大事发生?”

    顾荣虽远在江南,可是对洛阳之事说起来居然也头头是道,“我顾家虽远在江东,不过和城中郡守还算有几分交情,顾家宗族也有些北去洛阳办事或是南北往来贩些南北物产,故而略知道些。如今陛下的身体仿佛已大不如前,听闻早朝的次数亦明显不如过去那样多了,故而朝中之事常由外戚杨骏把持,圣上又封他为临晋侯,‘临晋’二字常引发朝臣们的种种揣测。不过最精彩的却是先前在江都为官的石崇,已由黄门郎一路升迁,现在外调荆州刺史,更奇怪的是不知他为何陡然而富,眼下正在京郊修造方圆几十里的别墅金谷园。园内开塘作渠,又建亭台楼阁,多用金银贵重之物装饰显得金碧辉煌,园内多蓄各色歌伎美女,富丽之气可比肩皇宫。这石崇又精通诗文,兼具豪侠之气,故而多延揽名士于园内赋诗作画、清谈饮酒,因此京中名士多以能到金谷园为荣。更为众人津津乐道的是石崇与京中富豪斗富,尤以与前朝文明皇后幼弟王恺的比斗最为精彩,大概是先前两人在江都就留有旧怨,故而这斗富双方都寸步不让。王恺用南方才能得到的甘蔗熬出的糖水洗锅,石崇就用蜡烛当柴烧;王恺用罕见的紫丝布做了四十里的步障,石崇便用极为昂贵的蜀锦做五十里锦步障;王恺用多产于南方的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仿照西汉皇家为皇后造椒房殿故事在家用南海之外方有的花椒涂墙。石崇之富大概只有当年汉文帝赐给铜山令其随意造钱的邓通可比,而奢靡风气之盛怕是要前无古人。”

    想不到才二年不在,洛阳就已经变成这样。刘秋想着,看来是早先王恺数次重伤石崇,才闹到今日的局面,可还是难以相信当年那个一心抓捕水盗的石崇会变成他们所说的样子。过了一会,还是陆云开口问道:“这次我等北行,不知除了王大人外还有哪些朝中重臣代为我兄弟举荐?”

    刘秋心想,王家为了南海的贸易才用举荐吸引江南大族北上来与其交换,如今王敦一无所获还丢了两船价值连城的货物,真不知道王戎会如何对待这两兄弟。只是事已至此,江东士族也亟需在朝作官的机会,几乎是一方愿打一方愿挨,也只能看后面如何了,于是便说道:“想来王家自然会尽力引荐,而以二位公子之才,京中其他王公大臣如若得知亦会向圣上推举,二位自会鱼跃龙门得偿所愿。”

    陆玄听了自然欢喜,于是施礼道:“如此,便要有赖刘公子多加照拂我这两位弟弟,在下感激不尽。”

    一旁的陆机则喝了口茶粥吟道:“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

    几日后陆机、陆云便和刘秋一道登舟北上,向着未知的洛阳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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