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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熙元年,早春,洛阳。

    晋武帝司马炎已经卧病在床整个冬天,月余都没有上朝。这天,宫外传来消息,说是东渡的使者归国返朝。沉疴中的皇帝又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让宫女把自己从床榻上扶起,命人传使者在寝殿面见。近身侍候多日的车骑将军杨骏收到消息后,虽不知皇帝为何对一个从未听说过的使者如此在意,但也在侧候着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得到如此待遇。

    殿外没有通传,只有一个年老的宫监悄无声息地引着两个黑影在阴霾天空下的昏暗的宫殿中穿行。进到殿内,众人方才发现两人都以黑纱遮面,根本无从看清他们的脸庞。

    两人来到皇帝面前静静跪下,依旧没有声息。武帝缓缓抬手示意,两人这才伸手摘去罩在头顶连这黑纱的帽子,露出本来的面目。旁边的杨骏伸过头去仔细打量了半天,这才低声对武帝道:“陛下,恕臣愚钝,这不是山阳公吗,什么时候被您派去出使了?”

    皇帝没有理睬,只是问刘瑾旁的那人:“朕命你出使已有数载,如今归来可有什么结果?”

    那人忙拜道:“禀陛下,臣幸不辱使命,得以面见倭奴奴国王。国王让臣带回书信、礼物面呈陛下,并援引先前汉、魏故事,愿再得圣上封赐。”说罢,向宫监递上书信。

    武帝接过宫监呈上的书信,勉强睁大双眼在灯下看了几眼,看后见信封中还有一张加盖着两枚印鉴的帛绢,便取出在借着灯光细看,而后才问那人道:“刘知,倭奴奴王给朕看这两枚印信是何意思啊?”

    只见刘知这边奏道:“回陛下,倭奴奴王并未说明其意,小臣揣测该是想以先前汉赐‘倭奴奴国王’印和魏赐‘亲魏倭奴王’印表明身份,并以此暗示陛下再以我大晋名义赐下封号。”

    皇帝把信搁在几案上不置可否,只是勉力对刘知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又问刘瑾道:“山阳公,朕将寻访仙药之事交予你办,先前你家公子师从张天师,朕又将东南的会稽封赏五百户让你方便行事,这次你族弟刘知也出使倭奴奴国归朝,这求药的事情该有些眉目了吧。”也许是话说得稍微急了些,武帝说完就咳了起来。

    身旁的侍女忙轻轻替他捶背,又把汤药奉上。连立在旁边的杨骏都劝道:“陛下龙体刚有些好转,还请善自珍重。”

    刘瑾转身从身旁取出两个锦盒呈给宫监,“禀陛下,臣和家弟不负所托,在会稽海外和倭奴国分别寻得龙麝。此香乃海上奇珍,以火焚之气味香甜,还能解除百病。”

    皇帝忙招了招手命人取来,只见里面一灰一白两块香料,脸色稍稍有所缓和,于是强撑着问刘瑾道:“先前也有人向朕进献过龙麝,爱卿这次寻得的与之前可有何不同?”

    刘瑾瞅了眼身旁的弟弟,刘知这才答道:“启奏陛下,龙麝乃是海中巨龙所吐,渔民偶然方能寻得一二,且寻常搜得的多为黑色,灰色已是罕见。至于臣在倭奴国所得乃是万中无一的白色珍品,据传是倭奴国远海白龙所产。听说久以此香蒸熏可祛除宿疾,甚至能得道成仙,故此倭奴王才以此为国礼相赠。”

    武帝眼中放出些光芒,抖了抖袍袖。一旁的宫监心领神会,忙刮了少许白色的粉末放置在香炉之中,很快寝殿中都缭绕着四溢的香气,连杨骏和一众宫监和侍女都不觉被这香气感染而变得神色和悦起来。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冲着香炉抬手向自己这边轻轻扇了扇,脸上的神情比之前和缓许多,好一会才和颜悦色地对刘知道:“此香果然闻起来香甜,令人觉得全身上下都受用许多。而且细细品来,这香不仅比麝香浓郁许多,连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先前的病痛都觉得减轻许多。”

    旁边的杨骏也附和道:“陛下所言不错,只是不知山阳公是从会稽外海何处寻得这样的好香献与陛下。”

    刘瑾心想刚刚不是都说了极难寻到此物,怎么杨骏又有此一问。正侧目想着,旁边的刘知回道:“回车骑将军,此物虽是海上出产,不过巨龙所产极为有限,寻常人便是见也不会见到,偶尔寻得也是机缘巧合。就是倭奴王所供陛下的,据说上百年来其全国也只寻到这一块。”

    杨骏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见他面带不悦,刘瑾心中已有了主意,便出手打断其弟道:“在下还有些黑色的龙麝存在家中,虽成色不及贡予陛下的,但如皇后不弃,臣愿请将军转呈。”

    杨骏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些笑容,“没想到山阳公考虑得如此周到,同时为陛下和皇后都准备了贡礼,本将军后面就派人到府上去取,转呈给皇后。”

    武帝显然对身旁的杨骏有些不耐烦,刚刚和缓的面容又开始变得冷峻起来,连身子也向一侧斜了一下,吓得杨骏连忙躬身跪在床榻边上不再做声。皇帝这才对刘瑾兄弟说道:“二位爱卿,可还有何事需要奏上来的么?”

    刘瑾兄弟对望一眼,最后还是刘瑾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呈上道:“禀陛下,先前魏夫人南下时曾将这丸药赠予微臣,据说有延年益寿之功,下官以此进献陛下,愿圣上康健。”

    皇帝虽然睁眼已有些吃力,但还是微微前倾身体,向身旁的宫监挥手命其去取来。拿到药瓶,皇帝把它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才对刘瑾道:“这魏夫人不是一直不炼丹药,只做些茯苓丸子来补益身体炼制所谓的内丹吗,怎么也做起这些来了?”

    刘瑾在下面又拜道:“陛下英明,此确实不是丹药,而是魏夫人专门配制的丸药,但和先前的茯苓丸子又有不同,故而才在南行前以此作为临别相赠之物。”

    武帝的脸上渐渐泛出些血色,于是微微颔首,向瓶中窥视了几眼才从里面倒出几粒服下,方才对刘瑾称许道:“难怪你们兄弟二人忠心如此,朕甚感宽慰,还望卿等继续寻些仙丹灵药回来,如果有什么需要朕封赏的尽可提出来。”

    刘瑾忙俯身拜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本分,小臣和家弟并无所求,只是东出渤海所行甚远,一路上难免不遇到各地的官员。先前的通关文书已经用尽,还望陛下再赐臣一道新的,才好往来通行再无阻碍。”

    说了这一会的话,武帝脸上已有些倦意,不过还是支撑着从腰间掏出一物扔到刘瑾面前,“你们兄弟拿着这块金牌就可在各处通行无碍,且各处驿站都会按最高规格招待你们,不必再奉朕手书的通关文书。朕倦了,没什么事你们退下吧。”

    山阳刘宅中虽然已经因为人丁稀少显得有些清冷,可是窗外满树的红叶还是多少给人带来些暖意。刘秋缓缓从刚才的梦中醒来,下首刘知灰白的头发不时在提醒着他刚才不过是梦回十多年前的旧事,眼下莫说是晋武帝司马炎,就是当年的杨骏都早已作古。

    刘知见族兄午睡醒来,就探过身去问道:“大哥的日子没算差吧,这侄媳妇是这两天来山阳相商东去事宜吗?”

    刘瑾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两下,脸上的倦意还没完全褪去,但还是用沙哑的嗓音答道:“按理前两天就该回来了,今天再不回来,那路上想是出事了。”

    刘知用袖子拂了拂几案上的灰尘,有些埋怨长兄道:“早知道她这么晚才来,兄长就不该那么早就遣散了家仆,现在家里洒扫和饭食没人照料不说,就是大门都无人看守。宅院里到处都是无人清扫的落叶,要是侄媳妇来了,不知道还以为这里没人住了呢。”

    刘瑾陪着笑了两声,用手抹了抹几上,果然出了几道印痕。他无心理会这些,用手摸了摸案上的茶壶,上面还有些余温,便倒了些茶粥到盏里,喝了两口后才对刘知道:“就家仆这点事情贤弟这几日都念叨几次了。我们既然要放弃这祖宗故地,何必要耽误那些不相干的仆人的前程?现下家中虽然萧索,不还有曹迁在门口候着呢吗,你还怕没人报信?”

    刘知没有办法,也只好陪着兄长喝了盏茶粥,“大哥,不管怎么说你这把年纪总该留下几个人照料。家中忠仆甚多,愿意留下来照顾你的人不在少数。可是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分毫情面都不留,一力赶他们离开。说起那曹迁,你也是胆大,前两年贾后得势时一力追捕的赵王党羽你居然也敢藏在家里,要是被人发现那可是灭族的死罪。”

    刘瑾的眼睛依旧有些睁不开,不过还是努力地朝刘知看去,“既然是忠仆,我这将死之人何必再去误他们终生,不如散尽家中余财让他们离去奔个出路。他们大多年纪还轻,大好韶华何必陪我这老人在家中等死。曹迁长兄曹过已经陪着赵王和孙秀一同赴死,陈留王曹奂就剩这一个独苗,我总该帮着他留个后才好。当年曹丕没有将我家先人赶尽杀绝,我现在这么做也算还他家一个人情吧。再说曹奂和曹家老族长要是看不到曹迁还活着,他们一族南迁还有什么意义,就算勉强南去,失了这曹奂一脉,很多事以后他们做着都必定心中不会安稳。”

    刘知知道没有办法说服兄长,唯有独自叹气,“大哥自己倒是心善,可是为此就向曹家这些外人透露我们倾注了多年心血打造的渤海航路是否真的值得?”

    刘瑾的倦意多少有些散去,他正了正腰带将衣衫收紧了些,这才又劝族弟道:“唉,我们千瞒万瞒着意开辟辽东海路和南迁人口,不就是为了应对变乱以防万一吗?只要孩子们能够平安,我们付出些代价又有什么。先前曹奂极力促成秋儿拜张天师为师不也是为了交好我家,为子女的将来做些打算吗?那些吴地大族为了筠儿和川儿不也向我们透露了南海航路?以后孩子们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些所谓的秘密将来又由谁来守护,知道它们又还有什么意义?”

    刘知明白劝不动长兄,只好再次和他确认道:“如此说来,兄长真要我这次带着曹迁和孙川东去?”

    刘瑾点了点头,“先前曹过出事已经让曹奂惊了一身病出来,所以才没熬过去年。他和族长都实在不愿家里的独苗再同族人一起到夏口那常年爆发洪水的地方去冒险,曹迁随你东去也是不得已为之。你我都已年老,秋儿又重病在身,这水上的航路总要有晚辈来接手,现在看来也只有孙川能够把这些接过去,你不把他带上以后还能传给何人?”刘瑾停了下,见族弟没再反驳,才又接着说道:“听说筠儿还要东去邺城捎上些人,到时你听他吩咐就是。”

    刘知没想到这次东行还要再去绕路接人,不免有些诧异,“兄长你现在是糊涂了还是怎样?因成都王司马颖的母亲程太妃爱恋邺都,如今这邺城已被他据为己有以此遥控洛阳朝政。去年陈留王病故虽然有世子曹过被杀而心生惊惧的缘故,但不得不说自家陈留国国都被司马颖大军占领无处申诉心中抑郁才是最直接原因。现在长沙王司马乂带兵占据洛阳挟持皇帝,已渐渐有和据守邺城的司马颖形成对立之势,洛阳和邺城两边都在积极囤积兵马粮草准备大战,我们现在去邺城不是往火坑里跳吗?而且这邺城远离黄河,东去青州渡海多有不便,万一我们赶到时邺城战端开启,大家可是连逃跑都来不及。”

    刘瑾当然知道弟弟说得都对,可是还是无奈地对他说道:“贤弟所说确实不差,可是越是这种动荡的时局我们才越要救人出来。江南的陆家已和我们合作经年,陆公的两个弟弟陆机和陆云现在都在邺城为司马颖统军。他们的家眷也都在那里。先前我已派人劝他们认清形势南逃,可眼下也只有再跑一趟看能否帮他带些家眷出来以免万一了。”

    刘知气得不住地捶面前的几案,“这些文人不过就是长于诗赋罢了,可他们对如何为官却是一窍不通,只以为凭借些精彩的文章就该身居高位。先前的潘安就是这样随着赵王司马伦丢了性命,现在看来陆机兄弟又要重演此事。”

    刘瑾又倒了盏茶粥,再喝下一口才答道:“现在的情形就是难救也要救,陆公是我们在吴地最重要的伙伴,现在刘家人能够在南方立足都要亏了他家的帮忙。眼下陆机已被司马颖授为大都督统御邺城大军,但愿他们兄弟能有先祖陆逊和陆抗的治军之风能够阵前克敌,否则留守后方的家人几乎形同人质,如遇不测后果实难想象。”

    正说话间,曹迁忽然从外面赶来,身后还引着孙筠和孙川一众人等。见了刘瑾,曹迁禀报道:“刘公,嫂子已从南方赶来见您。”

    刘瑾见儿媳前来,一直没有精神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一边让儿媳一行人入座,一边让孙筠赶快介绍后面同来的几人。孙筠只好先指着一旁黑壮的汉子对刘瑾介绍道:“爹,这是师父最得力的手下,他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八哥。”

    刘瑾显然早已听说过八哥的大名,起身拉着他的手道:“早先就听陆公多次提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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