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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李定是新党的人但旧党大臣们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赵煦继续道:“朕尝读书,见尚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道罔不亡!”

    “自古以来,多少功业,便因乱而亡!”

    “大宋祖宗创业,鉴古今得失,定君臣条贯,各守其职,各司其事,于是掩有今日!”

    “朕绍烈圣之弘休,承祖宗之基业,即位以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常恐因朕之不德,以羞皇考之圣德……”

    这话一出,不止是苏辙、曾肇了。

    张方平和苏颂也都跪下来,口称有罪,乞请降罪。

    没办法。

    赵煦的话,政治上太正确了。

    赵煦摆摆手,让冯景下去,扶起张方平与苏颂。

    这才接着道:“朕在宫中,常问左右宫外之事,也常常聆听士大夫之议论……”

    “可最近数月以来,朕常常听到,有人言,宫外某位大臣,大发厥词,说什么‘两府大臣,应该多多往来……’,还讲什么‘谏院与御史,理当同气连声’云云……”

    “尤其是朕当众宣布昔在皇考御前,所立三誓后,士大夫大臣中,类似的议论就越来越多了。”

    苏辙、曾肇,听着瑟瑟发抖。

    因为他们都参与过类似的讨论。

    这也是大宋士大夫们的特点。

    一掐脖子就翻白眼,稍微放松就得意忘形。

    当年,乌台诗案前,苏轼这大胡子,甚至敢直接在给赵煦的父皇谢恩表上写: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这要换了弘历,就这一句话,苏轼全家现在应该已经和赵煦差不多大了。

    而这,只是苏轼当年阴阳怪气的嘲讽朝廷的文字里,程度最轻的话。

    乌台诗案后,这些家伙总算老实了些,不敢再随便议论、阴阳怪气了。

    而如今,随着赵煦放宽言论。

    思想文化界,固然得到了发展空间和发育时间。

    但,各类小丑,也随之开始翩翩起舞了,各种妖魔鬼怪,也都跳了出来。

    旧党的人,开始公开讨论,恢复仁庙明道之制,允许两府大臣往来,甚至允许宰相兼任东府枢密使。

    同时,这些家伙还盯上了台谏。

    再次想要将御史和谏官合一。

    让御史谏官,归到一个系统,这样御史既能风闻奏事、弹劾大臣,也可以干预国家政策,朝廷法令。

    他们这是要干嘛?

    跑步进入大明王朝?

    新党的人,也没有闲着,也不给赵煦省心。

    这才多久?

    坊间就已经出现了对新学的‘以道观分,无为为君,无为为君则有为为臣矣!而君臣之义,便在此中!’思想的公开讨论。

    陆佃公开在太学中,与太学生们大谈特谈的所谓‘有体有用之学’。

    至于什么叫‘有体有用之学’,自然是特指以王安石的三经新义、字说等著作为核心的荆公新学。

    当然,他陆佃陆师农,作为王安石‘最爱的’学生,早已掌握了新学核心技能——掺私货。

    所以,陆佃毫不犹豫的将他自己的个人著作《说文》,列入其中,作为《字说》的参考书目。

    也就是他还有点良心,知道要讨好一下赵煦,于是把赵煦命张方平编修的《元祐字典》也列在书目里。

    而致命一击,则来自于十二月初入朝述职,顺便参加元祐二年正旦大朝的河北路转运使吕升卿,带回京的吕惠卿在‘河东潜心新学’,‘发三代先王之真意’,所撰写的一部书稿。

    这部书稿的名字叫《县法》。

    这个县,自然不是郡县的县。

    而是县官的县——汉家天子,自称县官。

    所以,其实这部书稿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国法》。

    全书分四卷,别立九门,述吕惠卿仕宦多年的经验,以及在处置政务过程中的思考、见解。

    实用性非常强,堪称是新党官员入仕必读之书。

    便是旧党的年轻人,其实读一读的话,对将来仕途也有很大帮助。

    只要学到吕惠卿手腕,起码不至于被胥吏欺瞒、逼迫。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吕惠卿所做的序言。

    在序言中,吕惠卿为舆论指责其的‘嗜杀’、‘滥杀’辩解。

    他怎么辩解的?

    拿着三代先王和周公孔子孟子的名义给自己辩护。

    吕惠卿是这么说的——盖仁者之于杀,则惨恻而矜之,以其爱之也;不仁者之于杀也,则愤怒而快之,以其恶之也!真人者,非有爱恶者也,则其于杀,岂不绰乎哉!此则见其所体也!虽然,古之圣人之于杀,未尝不矜者,与人同之也!

    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所谓惨恻愤怒之念,是因为思想境界还不够,对圣人的理解还不够透彻。

    若是真正理解了圣人思想的人——比如说他吕惠卿。

    那就不会拘泥纠结于个人个体的私情,而是会站到一个更高的角度,从天下、天道、天理上看待人间的种种。

    于是,就会顺天道而行国法。

    而什么是新党理解的天道?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而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就像王雱说的一样——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百姓,应其适然,而不系累于当时,不留情于既往,故比橐籥之无穷也。

    于是,吕惠卿的这部著作一经版印出版,立刻引发舆论震动,朝野侧目。

    无数抨击、赞美、诋毁乃至于谩骂、歌颂如潮水一般涌来。

    十二月的汴京舆论场,因为吕惠卿的这篇序言而震动。

    所有人都开始各自站队,互不相让。

    赵煦头都大了!

    这也是他要指示童贯,拱火此番曾肇、苏辙缴还词头的事情的原因之一。

    此乃现代新闻学的奥妙。

    用一个事情,来掩盖另一个事情。

    吸引舆论关注,转移焦点。

    果然!

    效果很好!

    新旧两党的注意力,一下子从吕惠卿身上转移开了。

    大家开始关注起曾肇、苏辙的事情。

    叶康直与李宪的名字,开始登上汴京热搜。

    如今,当叶康直一案反转。

    更大的流量,汹涌而来。

    再也没有人去关注吕惠卿到底说了什么了。

    一场很可能引发新旧两党大争辩的风波,就这样慢慢消散。

    故此,这次的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地步。

    其实,是赵煦故意为之的结果。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但苏辙、曾肇怎么知道?

    他们听着赵煦的指责,只能是趴在原地,也只能是顿首谢罪,口称‘臣等有罪,乞陛下降罚’。

    赵煦听着,清了清嗓子,然后接过旁边的冯景端来的蜜水,润润喉咙,然后才接着道:“祖宗的法度国家的条贯,朕一向敬重。”

    自从在庆宁宫醒来后,赵煦就一向如此。

    嘴里三句话离不开祖宗法度、国家条贯。

    但实际上却是打着左灯,疯狂向右转。

    这一点,张方平、苏颂都是看的仔细的。

    但曾肇、苏辙,却被一直被迷惑。

    故此,张方平和苏颂都知道戏肉来,于是竖起耳朵,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

    而曾肇、苏辙却还是老样子,趴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此番风波,两位舍人,因信他人之语,以至国家大臣无故受污,更损太母慈圣之名。”

    “两位舍人,固是有罪……”

    “但朕,也是难辞其咎!”

    张方平、苏颂连忙再拜:“陛下……”

    曾肇和苏辙则顿首泣道:“此皆臣等之罪也,与陛下何干?”

    赵煦摇头,道:“孔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朕既未曾立法,也未曾戒下,自是有责!”

    “自也当至太母之前请罪……”

    苏辙、曾肇再拜而泣:“陛下……”

    而张方平心中,却想起了一个事情。

    如今,汴京新报上连载的《三国演义》故事中——因士卒踩踏麦苗,于是魏武割发代罚。

    这不就是,魏武之事的翻版?

    于是,张方平暗道:“难怪有人言:当今圣上,颇类汉唐明主了……”

    这种手腕,赵官家们是没有的。

    只有姓刘的那几位和姓李的太宗曾经掌握,并将之修炼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张方平内心,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悲喜。

    理智告诉他,一个这样的君主是有益的。

    但屁股却让他多少有些毛骨悚然。

    好在,他已经致仕退休了。

    不必面对一个在冲年就已经如此老成熟练,还在不断成长的君主。

    这也是张方平、文彦博这样的老狐狸,并不担心赵煦成年亲政后,会让新党独大,乃至于重走元丰老路的原因——新党和新学的主张与追求,是任何专断型君王都不会接受的。

    他们想要皇帝垂拱而治!

    他们想将皇权,关进制度的笼子!

    当先帝察觉到这一点后,就疏远了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只能辞相。

    先帝尚且如此,当今的权力欲和手腕只比先帝更大更强。

    岂会容忍新党胡来?

    必是要倚重他们这些正人君子,支持天子独断的贤士大夫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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