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峻岭,号称‘天阶’,山中有圣湖,皆是千年寒冰融化而成,水中也有银鱼。不过,吐蕃人奉之为神。凡死了人,都送入湖中,供鱼吞噬。”
智乾一听,不禁大为向往,悠然道:“佛说‘四大皆空’,如此让鱼吞食,却是真正地干干净净了。”
望着湖中的小鱼,黄崇嘏却突然摆出一副馋相来,道:“我曾听西川名厨都士味说‘凡冰水中生长的鱼,滋味都异常鲜嫩’。不过,‘天阶’圣湖里的鱼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就算是送与我,我也不吃。师兄,难得这里也有银鱼,不如我们捞几尾来尝尝如何?”
一听这话,智乾脸都苦了,连声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看它们生命如此坚毅不凡,某……实在是不忍心呐。”
黄崇嘏一脸不甘心的样子,就准备撸起袖管自行动手。
突然头上方的树丛中传来“哈哈”大笑声,有个清朗的男声道:“大和尚善心必有善报。有人要做馋猫,就先吃了我这泡尿吧。这样,想必银鱼更有滋味,也省得你架火烧烤的时候没地方找盐去。”
说话处,有人探出头来,又探出身子来,手上还在系腰带,看样子刚刚小解过。只见这人八字浓眉,目光炯炯,仪表天然磊落,气宇自来不凡。他斜眼瞅着黄崇嘏,满是戏弄的神情,其实他并没有撒什么尿,只不过在此休息的时候,偶然听到二人对话,心想这少年声音如此明亮动人,但胃肠饕餮可笑,大剑峰上烤银鱼,太煞风景了,所以才出言阻止。
黄崇嘏自小以来,就是让别人吃亏上当、伏低做小的主儿,今天被这人一呛,倒是无可奈何,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女孩儿家,虽然扮了男装,毕竟心理还是羞怯的,要跟他斗这个尿气,实在是难办,于是暗地里咬咬牙,忍了这口气,脸上却还是笑容不改。她仰头道:“这位兄台好生滑稽,某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谁会真正在此烤鱼败兴呢?你却是真的撒尿,让山下老百姓明天喝水都有腥味儿呢。”
上面这人一呆,没想到她倒打一耙,还来的这么快,一时语塞,哑口无言。
智乾抬起鼻子嗅嗅,然后很正经地道:“某却没有闻到什么骚味,必定是这位兄台见你要烤鱼,所以才想了个办法阻止你。黄兄,等下山之后我好好地请你,今日就暂且放过这些鱼吧。”
黄崇嘏俏脸终于撑不住了,狠狠地给了智乾一个白眼。
上面的年轻人也下来了。他见到黄崇嘏的模样,不禁一呆。黄崇嘏不知他是否看出自己女扮男装,但总是不喜欢这种眼神,不由得冷冷地看着他,心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其实她这骂实在不对,事实上这青年英武过人,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只不过黄崇嘏本身已是绝色,平日间又多做男装,镜子里自己的容貌都看得麻木了,再见美男子也就全无感觉,倒是别人看她,常有惊羡的神色。
智乾这时认出了来人,居然是蜀主王建的假子,夔王王宗范,人送美称“萧剑将军”是也。前年,智乾在云游路上,曾遇盗匪,虽然他身无一物,但盗匪恼怒之下居然要杀他,幸好王宗范外出游猎,救了他一命。两人对酒畅谈,王宗范对智乾的见识非常佩服,而智乾也折服于王宗范的风采。此时,故人相遇于大剑峰上,自是格外欣喜。
两下说起来意,原来王宗范是剑阁守军副帅。黄崇嘏暗道不妙,她想去长安,必过剑阁,而今日上山,居然遇到王宗范这个蜀军剑阁副帅,他于情于理必定不会放自己过去,自己这次十之*要落空了。想到后悔处,不禁连道“晦气”,早知就不该和智乾和尚一同前来,如果昨日不去贪那豆腐饭,冒雨上山,这会儿可能已经想法子过了剑阁,意气扬扬下山去了。
黄崇嘏不禁秀眉紧锁,暗中思量该怎样甩开二人,先行过关,或者引二人到岔路上去,在山中兜几个圈子再下山去,日后再跟智乾道歉。她本来不是小气的人,但今日在王宗范这里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是有些忍不住想要找回场子来。
王宗范也不停地上下打量黄崇嘏,嘴上说些应酬场面的话,心中却无比震惊,他想到了前不久见到的一副画……
那画中,辩才天女貌若未及笄的女童,但朱颜玉润,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衣裾盈然,仿佛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天女动朱唇,启兰音,歌喉婉转,周围虎狼围绕,牛羊相依,百鸟来朝,依恋不去。天女的背后,是山岩深险处,大树诸丛林。她以美音降服万兽,是四方拜祭的智慧福德之神。
王宗范年初时才见此画的时候,惊为天人,此后一直念念不忘,只道人间绝无此等容色,但没想到今日在剑阁却见到了,还是个男人,确切的说,是个绝美的少年。虽然黄崇嘏的“神童”之名,他也早有所闻,但远不如他的容貌更让人震惊。
月余前的那个下午,他和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奉蜀主王建的命令,到定王王宗涤的府邸上查抄。王宗佶步入正厅,望着这雕梁画栋转瞬就要更换主人了,心中得意非凡,他忍不住想:彼王将随风去,此王才是正主人。
蜀主王建假子有百二十余人,王宗佶功劳最大,在众多的干儿子中居长,官至中书令晋国公,但没想到这个王宗涤打了几次胜仗,居然蹬鼻子上脸,不但军权大握,而且还封定王,在朝中的威势风头大大地盖过了王宗佶,令他坐卧不宁。但定王不知收敛,功高震主,自己就撞上了王建的屠刀,虽然王建的怒火多半来自于王宗佶等人的谗言,但他诛灭王宗涤势力的手段如同雷霆万钧,大大出乎王宗佶的意料。
王宗涤知大势已去,早以安坐束手就擒。眼见往日英俊神武的定王殿下面如死灰,空洞无物,王宗佶知道这个第一大敌已经从*和心灵上被彻底搞掉了,他阴骘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难得的微笑。
而王宗范心中却有些难过。今年他才二十三岁,年方弱冠,乃是王建诸多假子中比较受宠的一个。因为他的母亲乃是王建的宠妃,他是随母改嫁的,所以王建待他不同其他的干儿子,常常不自觉地就把他看成了亲生子。王宗范从小天资聪颖,文武兼修,又有进取之心,令王建喜不自胜,不但让朝中元老冯涓辅导他的文才,又将他送入军中历练。他十六岁时,就以“萧剑将军”闻名于世,盖因他不但武艺勇冠三军,且大有儒将风度,在音乐上颇有造诣。王建常感叹道:“东吴有周郎,我蜀中亦有夔王。”
王宗范在军中时,得到王宗涤指点甚多,对他的用兵之道十分佩服。他年纪虽小,但沉稳坚忍,颇有大将之风,看到王宗涤行止跋扈,便暗示他收敛一下,但王宗涤恍若耳旁风,反过来还打算收买王宗范为他摇旗呐喊,自然遭到拒绝。王宗范对王建敬若亲父,绝对不肯做半分拂逆王建意思的事情。
岂料这件事情却被暗中窥伺的武信军节度使王宗佶发现,于是禀报王建,再加上从贯休老和尚那里知晓王宗涤居然敢去盗窃尚未完工的《江山舆志图》,王建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狂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天就下旨缢杀王宗涤,剥除定王王爵,将其家财奴仆尽数赏赐给王宗佶。
王建又将王宗范召来,对他的忠心大表赞叹,当廷封为夔王,命他与王宗佶一起去抄没定王府。聪明如王宗范,怎不知蜀王对他还是有疑忌之心呢?一面封爵,一面又要他去抄家,摆明了就是杀鸡给猴看。他虽然对王建仍是一如既往的尊敬与感激,但对于抄家和缢杀之事,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的惨痛。想想王宗涤对于他,乃是半师半兄的情谊,观兔死,狐岂能不悲?
王宗涤望着走上堂来的两个人,已经没有任何的想法了。王宗佶倒也没有取笑这个将死之人,他的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要幸灾乐祸!此人的今天可能就是你的明天。切忌不可露出半点骄态来。切记,切记。”
他清清嗓子,程式化地说:“王宗涤,你可知罪?”
王宗涤不由得笑了,复又长叹道:“我有何罪。想那兔死狗烹,何代不然?韩信大功于高祖,犹不免横死。蜀中今已尽属我王囊下,大王已经用不着我了,能为大王死,无憾。”
王宗佶没有想到他居然这么看的开,倒是有些意外,冷笑道:“即然这样,来人啊,伺候定王殿下上路。”
王宗涤沉声道:“且慢。”
“哦,原来你也知生途之欢,仍是留恋红尘不去呀?”
王宗涤长笑:“我戎马一生,杀人无数,能活到今日,已是侥幸。功臣因功丧身,古来已然,某非第一人,还有什么留恋的。只不过,某死便死了,你总不会将某暴尸荒野吧?”
王宗佶一愣,旁边的王宗范插话道:“殿下放心,圣上乃贤明之君,你功过两分,家人尚不及罪,又怎会将你暴尸呢?”
王宗涤点头道:“好,我死后不求长物,但求将这副我自绘的丹青陪葬,就感恩不尽了。”
王宗范转头望着王宗佶,后者道:“倘若画中并没有违禁之事,倒可以烧了给你。”
王宗涤脸上现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两行清泪缓缓而下,长叹道:“原来,晋国公是如此宽宏大量之人,我王宗涤真是枉为小人了。”他取下中指的玉扳指,道:“这里有府中藏宝的详细图画,我知道陛下已经将我的家财尽数赏与你了,但如果没有这幅图,你要找到全部,也是困难。今日,就此谢过了。图画之事,还望晋国公周全,宗涤黄泉之下,必定祈祷晋国公福寿两全。”
王宗佶面无表情,将手一挥,左右直上,拥着王宗涤往后厅去了。只听后面传来低沉的“啊啊”声音,也就是眨眼的功夫,王宗涤已经一命归西。
王宗佶这才慢步走上前去,拿起那幅画来,冷笑道:“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东西,让王宗涤到死还念念不忘。”王宗范也凑上来,两人展开一看,却是一副美人图画,国色天姿,奇美无极,乍看之下,不禁色授魂与,半晌都做声不得。
良久,王宗范才道:“原来是辩才天女!”
王宗佶奇道:“辩才天女?那却是谁?”
王宗范知道他不学无术,只喜欢弄权,便解释道:“辩才天女,貌若十二女童,又称妙音天,美音佛母,传说她擅长音乐,以凤头琴声驯服万兽,乃是佛教中的智慧本尊。”王宗佶细细看去,画中美人果然是珠冠璎珞,宝相庄严,周围野兽簇拥,脸上都是驯服欢喜的神色。
王宗范又道:“定王曾经与李任交好,两人丹青往来。李任说他造诣极高,画美女栩栩如生。如今一见,果不虚言。”想起《美人赋》道:“有美人兮,求之不得;频向望兮,楚楚动人。”王宗范心想:辩才天女,这真是凡夫俗子“求之不得”啊!
王宗佶看着那画,满脸尽是贪婪,他一吞口水,恶狠狠地道:“如此美人美画,怎能便宜了王宗涤这个死人。”
王宗范一听此言,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咬牙,却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道:“晋国公,此乃佛教圣祖,不是凡间女子,你拿这幅画回去,就是天天看着,也不过‘画饼充饥’,徒惹相思罢了。”
王宗佶咯咯一笑,道:“宗范小弟,你真是天真呐。佛门天女的画像,我好像也看过几次,哪有这样的姿色。这定是王宗涤不知道在哪里看见了一个美女,又得不到,回来才画成了辩才天女,解解相思。我如今拿着这画,慢慢地去寻访,定要找出这美人儿来。”说罢,忍不住两眼放光,好像一头恶狼一般,馋涎欲滴。
王宗范晒然道:“倘若真有这女子可以按图索骥,只怕定王自己早就享用了,他哪里还会手下留情,专等晋国公您来呢?”
王宗佶一听也是,但看看那画,心里终究舍不得,半晌之后,咬牙恨恨道:“就算没有,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死人。”说罢,卷起画,放入袖中,扬长而去。
王宗范本想让他放手,成全王宗涤的遗念,没想到这人贪婪之极,终于还是席卷而去。他忍不住想:“难道真如王宗佶所猜测,真有这个女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王宗涤得不到,所以才画成图画,聊解相思?”刚这么想,又想起王宗涤生性贪婪渔色,世上怎有他放得过手的女子呢?倘若这个女子连王宗涤都得不到,那么肯定不是一般人,只怕是个公主或者是千百年大世家的贵女,门高势大,即便王宗涤这般地位,也难以得到。
王宗范长叹一声:“世间渺茫,何处才是美人之所呢?可惜王宗涤在里间早已断气,否则叫出来问个清楚倒好了”。一转念,想到既然画的是辩才天女,说不定找贯休大师问问会有些线索。
这时,贯休已经移居王建为他新建的龙华道场,他也不喜不怒,既有道场,也就每日讲经说法,结果更得王建的欢心。王宗范也常常去听讲,还就一些问题向他请教。贯休喜欢他本性纯良,举止有度,不像王家一般子弟那样有纨绔气息,而且作为一名武将,能心向佛门,更是难得,所以两人颇有些交情。
于是,王宗范找了一个吉日,带着缎匹礼物,叫人挑了,去往龙华道场。这处道场新近落成,山门高耸,梵宇清幽,钟楼森立,经阁巍峨,实乃一座端严的宝刹。只因为王建一心要打造蜀中盛世,所以佛道两家并尊,一边在青城山大造道观,尊杜光庭为天师,一边又在成都盖起龙华道场,请来贯休主持。
贯休听说夔王驾到,便亲自出迎,延入方丈室内奉茶。王宗范本想直接问那事的,但想想此中牵扯着定王和晋国公,就有些犹豫,便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闲话,无非什么大师弘法,明因辨果,乃蜀国之大幸之类的。
贯休见王宗范今天来得有些蹊跷,心想王建的干儿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初王宗涤跑去聊天下棋,其实是想偷自己帮蜀王画的蜀国堪舆秘图,幸好他那密室也就是做个样子的,除了一些小玩意别无它物,否则就要酿成大祸了。今天王宗范上门,却不知是何事?他只管沉着应答,脸上全无表情,一时间两人有些冷场。
王宗范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看老和尚脸上挂霜了,便道:“听说大师善画,可否让小王一睹真迹?”这句话却搔着了贯休的痒处,他不但喜欢画画儿,而且功力深厚,比之唐初阎立本不遑多让,当日还曾将十六罗汉图赠与李曜。只不过他是佛门弟子,一向行事低调,所以流传在外的并不多。一听王宗范这么说,他欣然道:“夔王殿下有此雅兴,老衲自当奉承。”
两人进了画室,一看左右两边高挂画像十余幅,都是维摩像、须菩提像、罗汉像,却并无辩才天女像。贯休引导王宗范上前,一幅幅地详细介绍,王宗范素有雅骨,所以回答几句,都颇中贯休的心意。贯休一高兴了,更是将自己收藏的诸般佛教图册拿出来欣赏,王宗范乃是有心之人,仔细翻去,翻到辩才天女一图,便停住了。
贯休问道:“夔王看什么呢?”
王宗范看着那图中的天女容颜,虽然宝相庄严,但确实没有王宗涤所绘的那般娇娆。此时,他心神迷乱,有些狂喜又有些失落。狂喜者,那图中美人可能真有其人,失落者,图画却被王宗佶拿走了。
贯休连问两声,王宗范才回过神来,呐呐道:“前日,小王跟随晋国公前往定王府抄查,定王府却有一副辩才天女相,与这副大不相同。”
贯休一听,心下一震,道:“哦?那却是什么样子的呢?”
王宗范自知失言,但禁不住老和尚三言两语的盘问,也只得和盘托出。贯休心里全都明白了,当初王宗涤来偷堪舆图,意外看见黄茗之后又被迷香迷晕,醒来后还以为是见了天女,居然念念不忘,还画成了画,每日欣赏。如今,这画儿又落入了王宗佶的手里,贯休不由得暗自叫苦,看来小黄茗果然有此一劫。但如今,绕是贯休智计百出,似乎也阻挡不了事情的发展了。
其实王宗范却不知贯休此时的心思,也不知这其中的曲折。只听贯休轻描淡写地说道:“定王有此画卷,却也不稀奇。当初,老衲主持宝光寺时,定王常来游玩,寺中藏画甚多,他临摹几幅,也是有可能的。据夔王殿下所述,当是定王将辩才天女像和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了,此事虽属定王糊涂,但定王丹青之妙,当真是世所罕有啊。”
王宗范这才“恍然大悟”。本来他就不太相信世间真有此女子,贯休这样解释,正是合情合理的。贯休察言观色,知道这几句话已经起作用了,心下不由得长叹:阿茗啊,是为师对不起你。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王宗范失望而归,便听说唐军似有加强利州兵力迹象,未免剑阁有失,蜀主王建命他领兵八千增援剑阁,并未剑阁大军副帅。今日是他来到此处的第三天,此番出来其实也是实地勘察一下地形,由于是自家地盘,只带了几名亲随牙兵,也都分散在四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