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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上,人人争先。
陈平安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就有些自嘲。
一举破开纯粹武夫的五境瓶颈,跻身六境,这是在陈平安进入书简湖之前,就可以轻易做到的事情,当时是临近家乡,想要给落魄山崔姓老人瞧瞧,当年被你硬生生打熬出来的那个最强三境之后,靠着自己打了一百多万拳,总算又有了个世间最强五境武夫,想着好让光脚老人之后喂拳之时,稍稍含蓄些,少受些罪。陈平安对于武运馈赠一事,不太上心,就算再有老龙城云海蛟龙那般的机缘,应该还是一拳打退。
不曾想这一拖,又是将近三年光阴。
至于补齐五行本命物、重建长生桥一事,不提也罢,按照阿良的说法,那就是“我有一手西瓜皮剑法,滑到哪里剑就在哪里,随缘随缘”。
陈平安会心一笑。
转过头,看到了那拨前来赔礼道歉的清风城修士,陈平安没理睬,对方大致确定陈平安没有不依不饶的想法后,也就悻悻然离去。
随后渡船主人也来告罪,信誓旦旦,说一定会重罚那个惹事的杂役。
陈平安也没怎么理会,只说吃过了教训就行。
渡船在千壑国那座福荫洞府邸靠岸,若是以往,陈平安也就埋头赶路。但是这一次,陈平安还是去拜访了一趟福荫洞主人,兴许是知晓了渡船上的风波,那位龙门境老修士,堂堂千壑国国师,还是十分热情,陈平安厚着脸皮,问了些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粗略内幕,老修士对此并不陌生,毕竟福荫洞还是小有名气,虽然大小才方圆十余里,秘藏珍宝和仙家遗物,也早早被前辈们一挖而空,洞府灵气,算不得太充沛,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老修士才入主此地,作为修道之地,开枝散叶,面对各路访客,自有一套滚瓜烂熟的客套措辞,可以说的细说,不该说的绝对不说。老修士一听说陈平安是大骊人氏,愈发热络,非要挽留陈平安逗留几天,陈平安推脱一番,老修士便送了一只九宫格宝匣作为临别赠礼,由几件福荫洞特产雕琢而成的取巧灵器凑齐九个格子,其实价格不高,千壑国市价,在二十来颗雪花钱左右,对于世俗王朝,当然是天价,可在山上修士眼中,不算什么珍稀重礼。
陈平安收下小宝匣后,回赠了福荫洞一壶蜂尾渡水井仙人酿,龙门境老修士一听说是那座蜂尾渡的酒酿,开怀不已,邀请陈平安下次途径千壑国,不管如何,都要来福荫洞这边坐一坐,如水井仙人酿这般的醇酒,没有,可是千壑国自有些别处没有的独到风光,不敢说让修士流连忘返,若是只看上一遍,绝对不虚此行,他这位就是个笑话的千壑国国师,愿意陪同陈平安一起游历一番。
老修士亲自将陈平安送到千壑国边境,这才打道回府。
身边有位年纪轻轻的嫡传弟子,有些不解,疑惑为何师尊要如此大费周章,龙门境老修士感慨道:“修行路上,只要能结善缘,无论大小,都莫要错过了。”
年轻弟子似有所悟,老修士害怕弟子误入歧途,不得不出声提醒道:“你这般年纪,还是要勤勉修行,潜心悟道,不可过多分心在人情世故上,晓得个利害轻重就行了,等哪天如师父这般腐朽不堪,走不动山路了,再来做这些事情。至于所谓的师父,除了传你道法之外,也要做这些未必就合乎心意的无奈事,好教门内弟子以后的修行路,越走越宽。”
老修士揉了揉弟子的脑袋,叹息道:“上次你独自下山历练,与千壑国权贵子弟的那些荒唐行径,师父其实一直在旁,看在眼中,若非你是逢场作戏,觉着以此才好拉拢关系,实则本心不喜,不然师父就要对你失望了,修道之人,应当知道真正的立身之本是什么,哪里需要计较那些红尘人情,意义何在?切记修行之外,皆是虚妄啊。”
年轻弟子心中惊悚。
老修士笑道:“刚好借此机会,点破你心中迷障。就不枉费师父送出去的二十颗雪花钱了。”
年轻弟子作揖拜礼,“师恩深重,万钧定当铭记在心。”
那位福荫洞山主,抚须而笑,带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一起行走在视野开阔的山脊小路上。
陈平安负剑骑马,从千壑国北境继续往北。
他当然猜不到自己先前拜访福荫洞府邸,让一位龙门境老修士借机点醒了一位衣钵弟子。
在一个斜风细雨的大暑时分,陈平安一人一骑,递交关牒,顺利过了大骊边境关隘。
这次返回龙泉郡,拣选了一条新路,没有走红烛镇、棋墩山那条线。
这一路,大雨时兴,湿暑之气蒸郁异常,让陈平安差点误以为行走在了书简湖宛如蒸笼的夏日时分。
不过大暑热,秋后凉。
夜间蟋蟀嘶鸣不已。
期间在一处山巅古松下,夕阳西下,见着了个袒胸露腹、手持羽扇的豪迈文士,身边美婢环绕,莺声燕语,更远处,站着两位呼吸绵长的老者,显然都是修行中人。
陈平安牵马而过,目不斜视。
远去山巅之后,陈平安便有些伤感,昔年大骊书生,哪怕是已经能够进入山崖书院求学的士子俊彦,仍是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去往观湖书院,或是去大隋,去卢氏王朝,总归是大骊留不住人。按照崔东山的说法,那时候的大骊文坛,读书人吵架之前,或是提笔之前,不提几个别国硕儒的名字,不翻几本别国文豪的著作,不找几个别国文坛上的亲戚,都没脸皮开口,没底气下笔。
不知道如今的大骊士林,是如何的光景。
事实上陈平安也不感兴趣。
临近黄昏,陈平安最后途径龙泉郡东边数座驿站,然后进入小镇,木栅栏大门已经不存在,小镇已经围出了一堵石头城墙,门口那边倒是没有门禁和武卒,任人出入,陈平安过了门,发现郑大风的茅屋倒是还孤零零矗立在路旁,相较于附近规划整齐的林立店铺,显得有些扎眼,估计是价钱没谈拢,郑大风就不乐意搬家了,寻常小镇门户,自然不敢这么跟北边那座龙泉郡府和镇上县衙较劲,郑大风有什么不敢的,肯定少一颗铜钱都不行。
陈平安本该一旬后才到小镇,只是后来赶路稍快,就提前了不少时间。
入关之初,通过边境驿站给落魄山寄信一封,跟他们说了自己的大致返乡日期。
陈平安没有先去泥瓶巷祖宅,牵马过石桥,去了趟爹娘坟上,依旧是拿出一只只装满各地土壤的棉布袋子,为坟头添土,清明过去没多久,坟头还有些微微褪色的红色挂纸,给扁平石头压着,看来裴钱那丫头没忘记自己的嘱咐。
这一路行来,多是陌生面孔,也不奇怪,小镇当地百姓,多已经搬去西边大山靠北的那座龙泉新郡城,几乎人人都住进了崭新亮堂的高门大户,家家户户门口都矗立有一对看门护院的大石狮子,最不济也有造价不菲的抱鼓石,半点不比当年的福禄街和桃叶巷差了,还留在小镇的,多是上了岁数不愿搬迁的老人,还守着那些日渐冷清的大小巷弄,然后多出许多买了宅子但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面的新邻居,即便遇见了,也是鸡同鸭讲,各自听不懂对方的言语。
陈平安就这样回到小镇,走到了那条几乎半点没有变的泥瓶巷,只是这条小巷如今已经没人居住了,仅剩的几户人家,都搬去了新郡城,将祖宅卖给了外乡人,得了一大笔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银子,哪怕在郡城那边买了大宅子,依旧足够几辈子衣食无忧。顾璨家的祖宅没有售卖出去,但是他娘亲同样在郡城那边落脚,买了一栋郡城中最大的府邸之一,庭院深深,小桥流水,富贵气派。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掏出一串钥匙,打开院门,让渠黄在那座不大的院子里,松了缰绳,让它自己待着。
陈平安打开房门,还是老样子,小小的,没添补任何大件,搬了条老旧长凳,在桌旁坐了一会儿,陈平安站起身,走出院子,重新看了一遍门神和春联,再跨入院子,看了那个春字。
暮色沉沉。
陈平安坐在桌旁,点燃一盏灯火。
想着再坐一会儿,就去落魄山,给他们一个惊喜。
只是坐了一会儿又一会儿,陈平安还是没有起身,就是想要再坐一会儿。
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无论走出千万里,在外游历多少年,终究都落在这里才能真正心安。
在爹娘走了后,刘羡阳经常躺在这里的床板上,说着那些憧憬远方的胡话,小鼻涕虫也曾经常在这里埋怨那些大人的不讲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已不在,更要游必有方。
距离龙泉郡不算近的红烛镇那边,裴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坐在一座高高的屋脊上,眼巴巴望着远方,三人打赌谁会最早看到那个身影呢。
落魄山上,光脚老人正在二楼闭目养神。
朱敛又开始反复欣赏那些竹楼上的符箓文字。
女鬼石柔百无聊赖地坐在屋檐下一张竹椅上,到了落魄山后,处处束手束脚,浑身不自在。
披云山之巅。
大骊北岳正神魏檗和那条黄庭国老蛟并肩而立,一个笑容闲适,一个神色肃穆。
俯瞰远处那座小镇。
一条小巷之中,一粒灯火依稀。
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