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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不犯河水的关系。

    铁树山郭藕汀,流霞洲女仙葱蒨等人在内,都不曾先行返回宗门一趟,就已动身启程。

    至于各大王朝君主、国师,都无需赶赴蛮荒战场,回去调兵遣将,号召山上修士,临时打造适宜跨洲远游的渡船……都是事情。

    火龙真人在赶赴蛮荒天下之前,来了趟功德林,与老秀才称兄道弟,把臂言欢,相互劝酒不停,都喝了个满脸红光的醉醺醺。

    火龙真人晃晃悠悠站起身,单独拉上陈平安,两人并肩而行,老真人打着酒嗝,笑着说道:“出名要趁早,是对的,是好事。世间好事,只怕个但是,这就要你自己多留心了,旁人的道理,老人的经验之谈,都不如你自己多加琢磨,来得牢靠。”

    陈平安点点头,“晚辈会注意的。”

    火龙真人从袖子里边摸出两套熹平石经抄本。

    看得陈平安佩服不已,做买卖一事,自己还是年少无知道行浅了。

    火龙真人将两套熹平手抄本递给陈平安,笑道:“其中一套,到了趴地峰,你自己给山峰。另外这套,是贫道帮你买的,小子,既然是做生意,那么脸皮薄了,不成。”

    陈平安点头道:“受教了。”

    火龙真人轻声道:“世道这才太平几年,就又起风波了,贫道刚得到的几个消息,有个王朝皇帝在自家渡船上边遇袭,国师和供奉在内,都受点伤,两个刺客是死士,注定又是一桩无头没尾的山上悬案。天隅洞天那边起了内乱,冯雪涛的青宫山,那个闭关思过的前任宗主,暴毙了。邵元王朝旧国师晁朴,那处山头,作为他在别洲布局的老窝,也折腾得不轻,伤亡惨重,祖师堂给人莫名其妙打杀了一通,扬长离去。百花福地和澹澹夫人那边,被人谋划得最是凶险,别看青钟这个婆姨,在咱们这边好说话,手段不差,也极有嗅觉,反过来被她出手凶悍,明处暗处,都被她杀了个干干净净。”

    陈平安双手笼袖,默不作声,心算不已。

    这些大大小小的风波,就在文庙附近发生。

    明摆着是蛮荒天下和托月山对文庙的一个下马威,看似是几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白白消耗掉那些颗原本埋藏极深的死间棋子,可其实事情没这么简单。

    火龙真人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突然说道:“惜命不怯死,求生不毁节,平日里不逞匹夫之勇,关键时千万人吾往矣,是为大丈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老真人瞪眼道:“贫道是在说你吗?”

    陈平安说道:“仰慕真人古风侠气多年,晚辈一直学得不像。”

    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脑袋,大笑道:“臭小子。”

    老秀才在远处气呼呼道:“嘛呢嘛呢?!”

    陈平安问道:“郁先生和少年袁胄那边?”

    老真人笑道:“所以贫道会帮着玄密护道一程,做人不能只占便宜。”

    火龙真人离去后,陈平安回到先生身边。

    “与你说个不太中听的重话,除了老头子和礼圣,整个浩然天下,谁不要觉得少了自己,天就会塌下来。”

    老秀才说道:“所以大可以等到养足精神了,再杀大贼巨寇也不迟。”

    陈平安点头道:“明白了。”

    之后中土婵娟洞天的洞主夫人,也来拜访文圣,她是位颜色常驻的女子,姿容如少女一般。

    身边跟着一个名叫沉禧的庙祝姑娘,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

    老秀才这次偏偏拉上了左右,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先生用意所在。

    洞主隽绣夫人,与文圣老先生言语时,那位庙祝姑娘,就看着那个当年一别、就是百年不见的左先生。

    左右起先瞧见了那位姑娘的问询眼神,还会点头微笑,一次,两次过后,他就视而不见了。

    这个记不得名字的庙祝姑娘,既然思念崔瀺多年,先前百余年间,怎么不去宝瓶洲见上一见?

    南婆娑洲醇儒陈氏,当代家主陈淳化,除了拜会文圣,与陈平安也有交谈,其中有聊到曾经远游求学的刘羡阳。

    老夫子伏胜,依旧是来找陈平安的,是为了聊一聊宝瓶洲狮子园的柳清风。

    此外还有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国师杨清恐,借此机会,与陈平安聊了些生意上的事情。

    至于雷公庙沛阿香,和女弟子柳岁余,再跟着个叫王赴愬的老武夫,就是奔着陈平安来的,沛阿香是因为裴钱的缘故,来与陈平安这个当裴钱师父的见一面,双方约好了,以后雷公庙一脉弟子,与落魄山相互间可以经常往来,问拳砥砺武道。

    至于王赴愬,起先是打算与这位年轻隐官问拳一场的,结果瞥见了那个端坐桌旁、单手持书的左右,想了想,还是算了。

    不着急。再说了,自己如果仗着岁数大,欺负个学拳没几年的年轻人,不像话,胜之不武。

    皑皑洲刘财神带着妻儿,登门拜访,二话不说,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大堆礼物,在那石桌上,堆积成山。

    不够含蓄?面子上会不会不好看?钱有什么不好看的。

    而且走的时候,这对天底下最有钱的夫妻,好像忘记拿走那件不起眼的咫尺物。

    刘幽州见着了年轻隐官,笑脸灿烂,直呼名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起身抱拳,与这一家三口道谢,陈平安神色肃然道:“为剑气长城谢过刘家,以后但有差遣,只需飞剑传信落魄山,陈平安一定立即赶赴皑皑洲。”

    倒悬山一座猿蹂府,是刘氏主动给的剑气长城。

    不光是如此,许多倒悬山隐蔽的产业,钱与物,都一并交给了避暑行宫。

    刘聚宝站起身,笑着抱拳还礼道:“隐官大人言重了,刘氏不会如此作为,有些事情,不是买卖。只希望隐官以后路过皑皑洲时,一定要去我们家中做客。”

    然后陈平安说了一句让老秀才和刘聚宝都倍感意外的话。

    “晚辈能不能与刘氏,求个不记名的客卿当当?”

    刘聚宝愣了愣,没有废话半句,爽朗大笑道:“那就这

    么说定了!”

    左右看了眼小师弟。

    知道原因。

    剑气长城,有两位来自皑皑洲的剑仙,李定,张稍。对家乡十分不喜,但是到最后,依旧是以皑皑洲剑修的身份赴死。

    诸子百家当中,不少祖师爷能来的,都来了。毕竟与一般大修士身份不同,他们算是“混官场”的,都需要看文庙的眼色行事。

    兵家两位祖师,率先拜访,姜老祖身边站着许白,看着远处那个红衣女子。

    商家那位祖师爷的范先生,则是最后一个登门拜访,与陈平安聊天,反而要比跟老秀才叙旧更多,其中就聊到了北俱芦洲的彩雀府法袍一事。听范先生说要“厚着脸皮分一杯羹”,陈平安当然欢迎至极,拿出三成。打算自己拿出两成,再与彩雀府孙清、武峮商量,争取那边也愿意分出一成。

    老秀才觉得这位范先生,该他有钱。

    那几位圣人府的当代家主,以及宝瓶洲云林姜氏在内的几个家主,也都来了功德林。

    老秀才其实原本打算少说话的,总拿自己的道理烦人,一次两次的,还好,说多了,容易惹人厌。

    可是面对那几个圣人府后裔,老秀才终究是没忍住,又与他们以心声各自絮叨了一番,夸奖自然是有的,还不少,做得好的,吝啬这个做什么。也很不客气,骂了两人几句。至于他们听不听进去,能真心听进去几分,就不管了。

    只是这般待客,就耗去两天光阴。

    终于有了份难得的清净时分,古树参天,下边有座凉亭,亭内石桌刻有棋盘。

    李宝瓶与师伯君倩下棋,左右和李槐在旁观战,那个小精怪就坐在长椅上看书,师父下棋又看不懂,可是书上文字都认识。

    老秀才带着陈平安在凉亭外散步,笑道:“迎来送往,是很麻烦,可是千万别嫌麻烦,里边都是学问,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别人说了什么,再想一想对方话藏着什么,尤其是对方为什么会说某句话,多想想,就是学问……”

    陈平安笑道:“到门,到了自家门。”

    老秀才点点头,“与你说这个,好像多余了。嗯,你那酒铺生意就很好,读书人都能跟生意人抢钱,还能挣着钱,岂会是怕麻烦的人呢。你打小就是个又不怕麻烦的……对了,下次开门,去了五彩天下,那座小酒铺,可别关了,生意好坏,都不能关喽。”

    有句话没说出口,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可能是世道和生活,由不得那个孩子、后来的少年怕麻烦。

    陈平安点点头,然后笑道:“我只是二掌柜,大掌柜是叠嶂姑娘。”

    然后再与先生聊了聊叠嶂与那位儒家君子的事情。

    老秀才听得聚精会神,聊这个,倍精神。毕竟自家文脉,奇了怪哉,如果不是这个关门弟子“别开生面”,那就全他娘是光棍啊。

    回了凉亭里边,老秀才双手负后转圈圈,偶尔帮着君倩指点一二。

    陈平安与那个小精怪坐在一起,不知为何,这个论辈分是自己师侄的小家伙,好像有些紧张。

    君倩师兄的开山大弟子,真名郑佑,只是妖族修士,真名一事,至关重要,所以郑佑在他师父的提醒下,前不久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郑又乾,说是那本让自己走上修行路的仙家秘籍里边,按照序文,学问都出自乾卦,而且编书的那位仙师,就姓郑。既然学了仙家术法,就是承袭仙师的恩惠,是冥冥之中得了那位前辈的庇护保佑,所以小精怪就郑重其事给自己取名郑佑了。

    再说了,不谈真名,只说行走江湖的那个化名,谐音多好,真有钱呢。

    以后只要有钱了,一定要回家乡,为那个姓郑的仙师,好好的修墓立碑。

    陈平安听君倩师兄说,这小家伙喜欢读书识字,还是个小暴脾气。

    郑又乾来自桐叶洲的羽化福地。在那处福地,如果有练气士结金丹,就可以“羽化飞升”,曾经属于一座“上宗仙班”典型经营不善的下等福地。因为宗门底蕴不够,将羽化福地提升为中等品秩,实在有心无力,一旦勉强行事,很容易连累宗门被拖垮,为他人作嫁衣裳。

    郑又乾颤声道:“隐官大人。”

    陈平安笑道:“喊小师叔好了。”

    郑又乾双手握拳,手心满是汗水,绷着脸点头道:“好的,隐官小师叔。”

    陈平安愈发奇怪,也有些担心,就立即心声询问,“君倩师兄,是我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所以郑又乾很怕我?”

    刘十六摇头笑道:“不是,你现在收敛得不错,郑又乾如今的修为,根本察觉不到。只是这孩子胆子天生就小,先前我带着他游历蛮荒天下,在那边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什么南绶臣北隐官,出剑阴险,杀妖如麻,只要逮着个妖族修士,不是当头劈砍,就是拦腰斩断,还有什么在战场上最喜欢将对手生吞活剥了……郑又乾一听说你就是那位隐官,最后见了剑气长城遗址,就更怕你了。嘴上说着很仰慕你这个小师叔,反正真与你见了面,就是这个样子了。差不多就是你……见着左右的心情吧。”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怕左师兄。”

    左右听到了刘十六的心声“捎话”,点头道:“仗着先生在,确实从不怕我。”

    陈平安无奈道:“君倩师兄,不合适了。”

    刘十六笑呵呵道:“我又没跟先生告状。”

    陈平安转头说道:“又乾,小师叔手边暂时没有特别合适的见面礼,以后补上。”

    郑又乾低头,使劲摆手道:“不用不用。”

    到了文庙这边,先前被师父安置在一座仙家客栈里边,闹哄哄的,都是关于这个小师叔的传闻。

    青衫剑仙,见人就揍,打架贼猛,脾气可差。

    小师叔那脾气,凭良心讲,真的好像跟爆竹差不多。

    一言不合,就要拿个装满爆竹的大箩筐,往人头上一闷,噼里啪啦的,谁吃得消?

    陈平安笑道:“又乾,你是不是在外边,听了些关于小师叔的不实传闻?”

    小家伙低下头后,就没再抬起头,只是期间迅速转过头,擦了擦汗水而已。

    这会儿听见了小师叔的问话,笑容尴尬万分,撒谎肯定不行,可要不说谎,难道直说啊,一边挠头,一边顺势擦汗。

    左右笑道:“这个师叔当得很威风啊。”

    老秀才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观棋不语真君子,难怪你只有个贤人头衔,看看李槐,才多大岁数,就是贤人了!”

    李槐如遭雷击,只觉得祸从天降,“啥?!”

    老秀才笑呵呵道:“瞧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跟你说了,李槐啊,你这会儿是儒家贤人了,放心,咱们文圣一脉,可没托关系走后门,是文庙几个教主,加上几位学宫祭酒、司业,一起合计商议出来的结果。再接再厉,争取过两年,就挣个君子,以后左师伯再瞧见你,还不得跟你请教学问?”

    李槐急得满头汗水,抓耳挠腮道:“不能够啊!”

    左右点点头,这孩子很虚心。至于治学成就高低,只要有此心态,就不用着急。

    李槐急匆匆道:“祖师爷,文庙可不能这么胡来啊,宝瓶都还不是贤人呢,凭啥我是啊。”

    老秀才笑眯眯道:“你小子有大功劳嘛。”

    都顾不得有什么狗屁功劳了,李槐脱口而出道:“那我就不要功劳了,让文庙那边别给我啥贤人,行不行?祖师爷爷,求你了,帮忙说道说道,不然我就躲功德林这儿不走了啊。”

    老秀才一脸惊讶道:“李槐,可以,年纪轻轻,颇大志气,都打算跟文庙直接要个君子啦?没问题,我一开始就是这么觉得的,给个贤人,小家子气,给君子,我看成。”

    李槐都快要疯了,下意识转头望向陈平安,“咋办?!”

    我好好读个书,给我个贤人做啥。这要回了山崖书院,还不得每天在口水缸里凫水过日子?

    李槐又不傻,偌大个宝瓶洲,儒家正统书院才几座,贤人又能多到哪里去?

    陈平安笑道:“咋办?还能怎么办,已经当了贤人,又推不掉的样子,就躲起来好好读书。真要担心怕事,就与文庙和书院再打个商量,帮着提醒山崖书院那边,除了几个正副山长,此事不要外传了。给了贤人又收回,文庙不会答应的,你当是儿戏呢。但是帮你在书院保密,这件事其实不难。”

    李槐想了想,有道理啊。

    嘿,既不会树大招风被人笑话,好像还能白得一个贤人头衔,只在裴钱这个盟主那边,私底下好好显摆,说不定自己这个座椅雷打不动好多年的小舵主,就能升官了。

    看来是好事啊。

    刘十六笑了笑。

    看来这个小师弟,确实擅长对付人心上边的琐碎事。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

    左右懒得理睬,这点小事,陈平安如果都没办法解决,当什么小师弟。

    还有脸皮当别人的小师叔?

    李槐看着陈平安,没有当自己的姐夫,怪可惜的。

    陈平安猜出李槐的心思,骂道:“滚。”

    郑又乾可怜巴巴望向自己师父,敬重小师叔归敬重,可是小师叔脾气真的差,自己坐这儿,浑身不得劲,胆子大不起来。

    这天暮色里,陈平安独自一人,笼袖坐在台阶上,看着风吹起地上的落叶。

    因为独处,就有些思绪纷乱。

    世道如此,你想如何,你能如何,你该如何。

    自律,自省,自求,自由。

    多读古书开眼界,少管闲事养精神。

    那些人生意外,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磅礴大雨,强者手中有伞,弱者两手空空。

    强者撑伞而行。要为这个世界遮风挡雨,片刻也好。

    李槐偷偷摸摸来到这边,坐在陈平安身边,递出两本微皱的册子,不厚。

    陈平安翻开一看,里边写满了李槐记录下来的问题,大大小小的读书疑惑、治学疑难。有些被涂抹掉了,更多留着。

    李槐有些难为情,小声说道:“很多问题,都会问朋友,问夫子。有些听人一说,明白了,有些听了答案,也还是没明白,又不好意思翻来覆去问,又怕忘了,就写上边,一开始觉得很快就能见着你,没想到这么久才遇到,这不就都有两本册子了。”

    陈平安收入袖中,“我先收下,慢慢看,给些我的答案,不一定都对。回头跟那本符书一起还给你。”

    李槐急眼了,涨红了脸,“别啊,随便翻,随便看,陈平安,你别这么正儿八经的。”

    陈平安笑道,“你写这些,也没随便啊。”

    李槐无奈道:“咱俩的学问多少,能一样吗?我读书真不行。我想不明白的问题,你还不是看一眼扯几句的小事?”

    如果不是陈平安,李槐就会一直藏着这两本册子。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笑道:“你那姐夫,我见过了,人不错的。”

    李槐咧嘴一笑,“终究是我的姐夫嘛。”

    这天夜色里,老秀才拉着三个学生,一起喝着小酒儿,夜风清凉,人心温暖。

    左右望向远处。

    一袭白衣的曹慈,手持一把竹黄剑鞘。

    单独来到功德林,拜访陈平安。

    老秀才捏着下巴,“如果要打架,就难了。”

    若是裴杯来了,那就根本不是个事儿。

    老秀才就会拿出看家本领,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了。读书人只吵吵,绝不动手,何况对方还是个娘们。

    左右说道:“既然不是裴杯,如果被问拳,你就自己挨着。”

    陈平安点点头,“我一个人去。”

    陈平安摘下背后长剑,放在桌上,去见曹慈。

    剑气长城的两位少年,问拳三场过后,一别多年,各奔前程,终于在今夜重逢。

    天下武学对半分,白衣曹慈青衫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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