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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山河,当之无愧最有权势的女人。

    两个儿子,一位注定会名垂千古的大骊皇帝,一位是战功彪炳的大骊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过了那场战事。

    至于谁是真正的宋睦,谁是宋和,重要吗?反正在她这边,只是曾经重要过,她还为此伤透了心,如今却是半点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那大渎畔的陪都,除了少个皇帝头衔,与皇帝何异?连六部衙门都有了。该知足了,不可所求更多了。

    此次她莅临长春宫,除了几位随军修士的大骊皇室供奉,身边还跟着一位钦天监的老修士。

    此刻长春宫的太上长老,陪坐一侧。太后娘娘身后,只站着一位捧剑侍女模样的女子,身姿婀娜,却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骊没能挽留下曹溶,担任宋氏供奉,殊为惋惜。这位在旧大霜王朝山中隐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据说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嫡传弟子之一,是北俱芦洲清凉宗贺小凉的师兄,曹溶在老龙城和陪都战场,多次出手,极为瞩目。

    再就是那个白骨剑客蒲禳,一位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都未能被大骊招徕,战事结束,就悄然离去。

    一座宝瓶洲,在那场战事当中,奇人异士,层出不穷,有那群鱼跃龙门之大千气象。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些山上神仙,与皇帝陛下关系平平,却对那座陪都颇为亲近。

    至于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南方旧藩属,她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个近忧。

    崖畔凉亭,管着钦天监的老人,此时就在与太后娘娘说那一国武运流转之事。

    她听得直皱眉。

    主要是大渎之南,陆续出现了几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远游境宗师,也有几个横空出世的崭新面孔,此外一些个年纪轻轻的炼神三境武夫,大骊刑部都秘密记录在册,姓名籍贯,师传,山水履历,都有详细记载。

    反观大渎北方,尤其是大骊本土武夫,如果只说表面事,那么在最近二十年之内,就显得有些乏善可陈了。

    大骊钦天监,对此苦笑不已。

    绝不仅仅是因为宋长镜当年凝聚一洲武运在身,更大问题,是出在了旧骊珠洞天那边,一个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个不可理喻的山主陈平安不谈,化名“郑钱”远游各洲的弟子裴钱,已经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敛,种秋,卢白象,魏羡……哪个不是武运在身的宗师。

    何况小镇那间杨家铺子,还有一对不容小觑的师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苏店,以及桃叶巷出身的石灵山。师姐是金身境瓶颈,师弟已经是远游境武夫。可是按照大骊礼、刑两部档案秘录所载,却是苏店资质、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长春宫那位太上长老,是第一次知晓这些山巅内幕,听得她差点道心不稳。

    披云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经跻身宗门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半点消息都没有外传?而那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魏檗办了那么多场夜游宴,竟然还能一直藏掖此事?

    钦天监老人见太后娘娘明显有几分神色不悦,小心酝酿一番措辞,说道:“关于武运一事,一直有那‘炼神三境武夫死本国,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说法,落魄山有此底蕴,虽说浓厚武运如此凝聚一地,太过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坏事,其实仍算花开墙内,毕竟在龙州地界,是我大骊山河本土之内。”

    贵为大骊太后的妇人点点头,老修士就识趣起身告辞离去。

    她站起身,那位长春宫太上长老就要跟着起身,她头也不转,只是伸手虚按一下,后者就立即坐回位置。

    她望向山外,皱紧眉头。

    正阳山和落魄山,两座新晋宗门之间的那点旧怨,好像注定无法善了。

    不然披云山不至于如此帮着落魄山藏藏掖掖,换成一般山头,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门派底蕴了。

    其实在她看来,当年那场发生在骊珠洞天的风波,算个什么事?

    你陈平安都是当了隐官的上五境剑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至于你朋友刘羡阳,不也没死,反而因祸得福,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游学归来后,就成了阮圣人和龙泉剑宗的嫡传。

    何必非要与那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的袁真页,讨要个说法?

    她转头问道:“朝廷这边出面从中斡旋,帮着正阳山那边代为缓颊,比如尽量让袁真页主动下山,拜访落魄山,道个歉,赔个礼?”

    这位太后娘娘身边站立女子,是悄然离开辖境的水神杨花,她摇摇头,腰间悬佩一把金穗长剑,轻声道:“奴婢回娘娘话,不说如今的正阳山绝不会答应此事,陈平安和刘羡阳同样不觉得可以如此一笔揭过。”

    她伸手一拍亭柱,气恼道:“合则利分则伤,甚至有可能会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两家都是宗字头门派了,结果就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杨花默不作声。有些问题,问话之人早有答案。

    妇人冷笑不已,“好嘛,就这么两个宗门,这会儿还忙活着下宗选址呢。还是说陈平安和竹皇这两位剑仙,觉得当上了宗主,就想着过河拆桥,可以有本事无视我大骊了。”

    杨花说道:“娘娘,他们大闹一场,其实对于我们大骊,也不全是坏事。若是双方摒弃前嫌,各自扩张太快,反而极容易生出是非。”

    妇人变掌为拳,轻轻敲击亭柱。

    杨花继续说道:“尤其是陈平安的那个落魄山,云遮雾绕,深藏不露,崛起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尤其担任过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北俱芦洲还四处结盟,一个不小心,就会尾大不掉,说不定再过百年,就再难有谁掣肘落魄山了。”

    妇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们这个魏大山君唉,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麻烦。”

    对那魏檗,她还是愿意刮目相看,额外礼重几分的。

    毕竟披云山与大骊国运休戚与共,这些年,魏檗当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让朝廷挑不出半点毛病。礼部,刑部,与披云山来往频繁的官员,都对这位山君评价很高,直言不讳,五岳当中,还是算魏檗最行事得体,因为行事老道,谈吐风雅,丰神玉朗,是最懂官场规矩的。

    何况魏檗还有个把柄,被大骊拿捏在手里,就在这长春宫内。

    宋煜章,担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边的婢女杨花,涉险成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转头笑道:“杨花,如今我是太后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杨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发。长剑搁放一旁。

    妇人笑了笑,绕到杨花身后,她轻轻抬脚,踢了踢杨花的滚圆弧线,打趣道:“这么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给人看脸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颊,“不像我,修道无果,只能强对铜镜簪花,老来风味难依旧呢。”

    她蓦然间眼神凌厉起来,“这个陈平安,如果敢做得过分了,半点面子不给大骊,敢随便翻旧账,那就别怪我大骊对落魄山不客气。”

    长春宫的太上长老听得惊心动魄。

    妇人突然笑了起来,转过身,弯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杨花的脑袋,“起来吧,别跟条小狗似的。”

    杨花捡起地上那把长剑,恭敬起身,重新捧剑站在一旁。

    妇人坐回明黄色绣团龙的垫子上,突然问道:“杨花,你有没有那个年轻山主的山水画卷?我记不太清楚他的模样了,只记得当年是个穷酸气的瘦黑小泥腿子。”

    杨花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轴,轻轻摊开在石桌上,妇人大为意外,一根手指轻轻敲击画卷,望着画中的那位背剑青衫客,啧啧称奇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的男子也能变化这么大?是上山修道的缘故吗?”

    妇人趴在桌上,想了想,从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来那位钦天监老修士,让他找出落魄山年轻山主,看看这会儿在做什么。

    老修士满脸为难,毕竟此事太过犯忌。

    妇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会毫无察觉的,咱们见过一眼就赶紧撤掉阵法便是。”

    老修士只好听命行事,开始布阵,最终以那片碎瓷作为阵法中枢,施展神通,远观山河,水雾升腾,最后凉亭内,出现了一位年轻道士模样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处山头,正在远眺景色。

    只见那人头戴一顶莲花冠,手持一支白玉灵芝,轻轻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纱道袍,脚踩飞云履,背一把竹黄剑鞘长剑。

    妇人歪着脑袋,好像无法想象,当年的陋巷少年,会变成这么个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见那个“年轻道士”,抬头仿佛在与她对视,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灵芝,轻轻抹过脖子。

    ————

    正阳山白鹭渡。

    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仙师,在那处名为过云楼的仙家客栈,要了间屋子,还是甲字房,直接报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钱,因为此人将这间屋子直接买下一年,不然如今正阳山大办庆典,哪有空屋子留给客人,不然别说这处仙家客栈的甲字房,一般的山上修士,没本事住在正阳山各处仙家府邸的,连那周边两处郡城客栈,都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仙师老爷。

    月色中,陈平安搬了条竹藤躺椅,坐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那座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再过三天,是个黄道吉日,就是那位搬山大圣袁供奉跻身上五境的庆典,一座宗字头仙家,剑修如云,数目冠绝一洲,何况最近还有个小道消息,说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一事,已经敲定,那么正阳山即将成为宝瓶洲第一个开创下宗的宗门,后来者居上,一举超过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这些老字号的宗门了。

    宁姚没跟着来这边,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陈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比如说问剑正阳山,不得有人压阵?再说了,刚刚收到崔东山的飞剑传信,田婉那婆姨,与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随时随地都可以跻身飞升境的剑修,他和刘羡阳两个,万一遇到了神出鬼没的白裳,如何是好?可宁姚都没答应。只说白裳真要在正阳山藏着,如果还敢出剑,她自会赶到。

    其实都要怪陈平安自己心急吃豆腐,先前在那竟陵山小路,趁着四下无人,酒壮怂人胆,结果被宁姚挣脱后,去彩衣国路上,其实她就再没搭理他。

    陈平安收回视线,不再看那青雾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

    从没有见过那么羞赧的宁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么一刻,脸红得像是桃花。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在腰间,还喝什么酒呢。

    在这白鹭渡现身的仙师“曹沫”,背剑远游,莲花冠,青纱道袍。

    真真是好个满身道气,仙风缥缈的神仙中人。

    以至于仙家客栈负责待客录档的女修,都怀疑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阳山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陈平安躺在椅子上,开始闭目养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陈平安还是没有等到刘羡阳,倒是整座白鹭渡都被一人惊动了,过云楼所有客人,都凭栏或凭窗,远远看着那位大名鼎鼎的剑修。

    终于来了。

    其实有小半数来凑热闹的谱牒仙师、山泽野修,都是奔着此人而来,就是想碰碰运气,能否亲眼看到此人极有可能的那场问剑。

    风雷园园主,剑修黄河。

    客栈闹哄哄,各处窃窃私语。

    正阳山和风雷园那场长达数百年的恩怨,被宝瓶洲山上修士,津津乐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为何问剑风雷园,整个宝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创,此生注定再无法破境,却依旧只是拖延了黄河的破境脚步而已。

    李抟景,魏晋,黄河。

    是公认宝瓶洲千年以来,练剑资质最好的三人。

    陈平安也坐起身,远远望向那个在白鹭渡现身的剑修,李抟景的大弟子,刘灞桥的师兄。

    第一次见到此人,是在那条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凭借镜花水月,得以观看风雪庙神仙台的问剑,陈平安对黄河印象深刻,因为此人出剑极其凌厉,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苏稼剑心崩碎。当时陈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热闹,等到真正成为剑修之后,回头再看,就会明白黄河此人,如果身在剑气长城,说不定早已是玉璞境,并且有资格成为米祜、岳青那样的巅峰剑仙候补。

    黄河的到来,在那白鹭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现身,让整个正阳山的喜庆气氛,骤然凝滞几分,一时间各处飞剑、术法传信不断,迅速传递这个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师堂门外,宗主竹皇,此刻只与白衣老猿并肩而立。

    两位玉璞境,一个笑意浅淡,胸有成竹,一个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当下正阳山,可谓群贤毕至,诸峰住满了来自一洲山河的仙师豪杰、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经有人赞叹不已,说当年战场之外,如今的正阳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诰宗天君祁真,带着嫡传弟子,亲自来到正阳山,已经落脚祖山一线峰。

    云林姜氏一位年轻书院君子,据说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选,与同辈的姜韫,还有一位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经到了正阳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师夏远翠的那座峰头。

    而书简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玉璞境刘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三人也都联袂现身,赶来道贺,下榻拨云峰。

    甚至连中岳山君晋青,都与大骊朝廷讨要了一份关牒,最终在对雪峰落脚。

    同样跻身宗门的清风城,许氏家主带着妻儿,以及一位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烟波的峰头。

    据说大骊朝廷那边,还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届时会与京城礼部尚书一起造访正阳山。

    云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极年轻的元婴修士,如今云霞山女子祖师蔡金简,也来到了正阳山。

    更不谈那些正阳山周边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纷纷离开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极多的山水神灵。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风雪庙和真武山和龙泉剑宗,这三方势力,都无一人来此道贺。

    陈平安突然从藤椅上起身,瞬间来到栏杆处。

    当他手持白玉灵芝,做了那个动作后。

    对方显然立即识趣撤掉了某种掌观山河的神通。

    许浑站在府邸高楼栏杆处,这位清风城城主,不觉得黄河今日问剑,能够成功。

    大小孤山合称眷侣峰,有个被悄悄接回师门的女子,她姿容绝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茕茕孑立,脸色惨白无色,反而平添几分姿色,愈发动人心魄。

    祖师堂外,竹皇笑道:“以黄河的脾气,最少得朝咱们祖师堂递一剑才肯走。”

    白衣老猿双臂环胸,嗤笑一声,“最好加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废物一起问剑。”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黄河出剑了,不过是一剑接一剑,将正阳山诸峰一一问剑。

    一线峰这边,宗主竹皇亲自接剑,打消那道剑光,其余群峰,各自护山阵法瞬间开启,然后老剑仙们凭此接剑,此外,一些做客正阳山的高人,都帮着接下一剑。

    白衣老猿问道:“我去会一会他?”

    竹皇笑道:“宗门大喜日子,咱们就不要打打杀杀了,由着他去。不然传出去不好听,说我们正阳山人多势众,欺负一个只是元婴境的晚辈。”

    黄河站在原地片刻,见正阳山没有一位剑修现身,飘然离去,撂下一句,只说下次再来,只问剑一线峰祖师堂。

    陈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气,亏得黄河没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刘羡阳算怎么回事。

    这天夜幕中,刘羡阳悠哉悠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鹭渡,找到了过云楼甲字房的陈平安,骂骂咧咧,说这个黄河实在太过分了。

    也给自己搬了条藤椅,刘羡阳躺在一旁,双手抱住后脑勺,望向璀璨星空,笑问道:“怎么个问剑?”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你只管从山脚处登山,然后随便出剑,我就在一线峰祖师堂那边,挑把椅子坐着喝茶,慢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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