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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五境剑修,如此跌份了?做什么不好,跑去给一个才四十来岁的小年轻当狗腿跟班?
不过老车夫如今说话做事,都谨慎多了,试探性问道:“陆氏那个算卦的,是被你砍伤的?”
小陌问道:“听前辈的意思,是想要与我熟悉熟悉?”
想要与剑修熟悉交心,当然唯有问剑与领剑。
老车夫差点就没管住自己的暴脾气。
那个黄帽青鞋的家伙,瞧那温吞样,说话不急不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比陈平安更欠揍,
只是想到先前在火神庙花棚那边,刚刚给老秀才收拾了一通,老车夫就深呼吸一口气,不再言语,重新闭目养神。
小陌笑问道:“前辈脾气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老车夫置若罔闻。
小陌伸手扶了扶头顶黄帽,微笑道:“早年那玉枢院斩勘司,雷电交加,何等气势恢宏,震耳欲聋,见者心颤。”
老车夫蓦然睁眼,死死盯住那个翻开老黄历的“年轻”修士,以心声叱问对方,如雷霆震动,“说!你是何方神圣?!”
小陌笑了笑,“就是个籍籍无名的小人物。”
就只是曾与雷部一府两院的主官神灵问过剑。
仙尉一个麻溜儿起身,快步跑到巷子里边,只是不忘转头提醒道:“小陌小陌,那个上了岁数的车夫好像在瞪你,别打起来啊,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老车夫叹了口气,重新闭眼。
翻不动老黄历了。
边家婚宴大堂那边,陈平安有些无奈,自己今天好像被迫成为这里的东道主,将这对大骊王朝身份最尊贵的夫妇送出大堂门外。
只是陈平安跨过门槛就停步,没必要送到府门那边的街上。
余勉开口笑问道:“敢问陈先生,这双布鞋,可是宁剑仙亲手缝制?”
陈平安笑容和煦,摇头道:“是一位老嬷嬷送给我的。”
虽说有二十多双布鞋,但还是要省着点穿,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下雨天更舍不得穿了。
之后边文茂在内两家人的男女老少,当然得一路跟随。
皇帝宋和与光禄寺边寺丞一路闲聊,皇后余勉神色温柔,正在与那对新人夫妇道喜。
林守一站在门口,陪着陈平安。
陈平安笑问道:“还是老样子?跟你爹见了面就没话说?”
林守一点点头,“习惯就好。”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父子每次见面,一般不会超过三句话。
只有一次例外,是林守一即将担任大渎庙祝,那个公门修行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
陈平安其实一直很佩服林守一。
哪怕见过很多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可依旧觉得林守一的那份道心澄澈,不输任何人。
当年一行人远游求学,陈平安脚穿草鞋,腰别柴刀,负责开道和守夜。
小宝瓶天真烂漫,奇思妙想。
那会儿的崔东山古怪荒诞。
林守一认真,于禄散淡,谢谢执着。
至于李槐……就随意了,反正擅长窝里横。
朱河性情稳重,朱鹿蛮横任性。
当然还有那个陈平安曾经很好奇“打不打得过朱河”的阿良。
这就是陈平安的第一次出门远游。
返乡回家之时,身边多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而且在那风雪栈道,还遇见了白泽和狐魅青婴。
石嘉春是第一个从回来这边的,她拎着裙摆,一路飞奔回来,踮起脚尖,使劲一拍陈平安肩膀,“混得可以啊,牛气大发了!”
虽然不晓得皇帝陛下今天赶来,与陈平安具体聊了什么,但是石嘉春打小就聪明,还没去学塾读书那会儿,就会在自家铺子里边打算盘帮忙算账了。
一个能让皇帝陛下主动作揖行礼的山上修士。
一个坐在在大骊皇帝身边、竟敢跷二郎腿的家伙。
这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小镇同龄人当中,当山上神仙,林守一,还有那个杏花巷的马苦玄,都很厉害了。
当官最有出息的,当然是贵为刑部侍郎的赵繇了。
做买卖,得是董水井,不然能与曹耕心、袁正定这样的上柱国子弟做买卖,当朋友?
之前石嘉春就只是将陈平安当成山上的土财主,至多就是跟董水井差不多。
但既然是朋友嘛,当然是混得越风生水起越好。
边文茂被自己妻子这个大不敬的动作,给吓得心惊胆战,脸色微白。
陈平安笑道:“还好吧。”
林守一拆台道:“还好?陈山主让我如何自处?”
石嘉春大大咧咧说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家骑龙巷那两间铺子的价格,得至少翻一番,真真是贱卖了。”
边文茂扯了扯妻子的袖子。
在陈先生这边,不可如此无礼。
陈平安望向边文茂,笑着解释道:“边寺丞,上次石嘉春返乡,我刚好在外游历,人不在家乡,就与你们错过了,我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游历京城,所以直到今天才见面,别见怪。我当年从石家手里,低价购得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这份人情,很大了。”
今天陈平安的份子钱,是两颗小暑钱,按照山上的市价折算,就是二十万两白银,可能额外还有一两万两银子的溢价。
陈平安当然不是拿不出两颗谷雨钱,只是不合适。
边文茂连忙笑道:“这些年经常听嘉春说起陈先生,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如今边文茂在小九卿里边的光禄寺任职,担任光禄寺丞,官不大,但是管事,手握实权。
边文茂早年是二甲进士出身,从翰林院离开后,在京城衙门里边多有辗转,先是去了国子监,担任律学助教,然后依次升迁为主簿、国子学直讲,进入光禄寺之前,还当过太常寺奉礼郎,边文茂在官场上的升迁,不快,但是还算稳当。唯一的问题,就是没有在六部衙署任职,这辈子当个光禄寺少卿,边文茂是有一定把握的,可要说有朝一日执掌光禄寺,根本不敢奢望。
李槐跟陈平安说起过这个边文茂,是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京城官老爷,对他们这些小镇的土包子,不太瞧得起,见着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对石嘉春还算不错。
石嘉春笑容灿烂,偷偷伸出一只手,轻轻摇晃,与陈平安示意根本没有这档子事,自己夫君的客气话,你听听就好。
陈平安和林守一离开边家,林守一问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爹也算是烧窑出身的,你长辈缘又好,估计跟你有的聊。”
陈平安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守一啊,年纪老大不小了,别看你爹在你这边没个笑脸,只要你成了亲,到时候甭管是儿子女儿,隔代亲这种事情,没道理可讲的,你爹一天露出的笑脸,保管比在你这边一年都多。你要是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小赌怡情,就赌两颗小暑钱好了。”
林守一面带微笑,嘴唇微动,此时无声胜有声,给了陈平安一个滚字。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册子,以心声道:“是齐先生推演出来的雷局,跟龙虎山天师府还是有些出入,我机缘巧合之下,学了点皮毛,编了个册子,你资质好,翻阅过后,看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林守一收入袖中,气笑道:“送礼就送礼,别说得像是收礼。”
陈平安啧啧道:“有脸说我?你这个收礼的,倒是像个送礼的。”
林守一问道:“这就回了?”
陈平安点头道:“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然后就需要立即赶往桐叶洲,创建下宗的庆典,具体时间暂时没定,大致是今年冬末或是明年开春,反正你要有空就去,没空就算了。”
林守一说道:“我要是去不了桐叶洲那边,你就让董水井将我那份喜钱一起算上,反正他兜里钱多,几辈子花不完的金山银山,这个掉钱眼里的王八蛋,就喜欢当个土财主,除了闷头挣钱屁本事没有,活该打光棍……”
陈平安忍住笑。
林守一一般不这样。
只有到了董水井这边是例外,道理很简单,两个昔年同窗,少年时就都对李柳心心念念,互为情敌,结果到最后竟然是两人都没戏的下场,李柳没嫁人之前,两人就相互看不顺眼,结果等到李柳嫁给一个外乡人了,如今的林守一和董水井,再每次重逢,看待对方就是另外一种不顺眼了,大概两人额头上都被对方贴了张标签,上书两个大字,废物……
林守一刚要告辞离去,与陈平安对视一眼。
陈平安与小陌心声一句,让他带着仙尉跟随自己,一起走趟春山书院。
马车上,余勉问道:“陈先生怎么说?”
皇帝宋和揉了揉眉心,“他说下次路过京城,再给个确切说法。”
余勉伸出双指,轻轻捻住皇帝的袖子,眯眼而笑,娇俏言语道,“不许生闷气啊。”
宋和哑然失笑,反手握住她的手。
只羡鸳鸯不羡仙。
余勉笑容如常,低下身来,将脸颊贴在皇帝手背上。
她只当不知道皇帝手心都是汗水。
显然在她送去酒壶酒杯后,双方聊得并不算太轻松。
春山书院。
老秀才等着弟子陈平安,再传弟子林守一。
林守一很好啊,就是至今还打光棍这点不太善喽。
老秀才对这座书院,印象很好啊,这不上次就在这边,不花钱认了个叫周嘉谷的远房侄子。
老秀才就在春山书院门口等着。
他很快就要返回中土文庙了。
老人双手负后,仰头看着书院的匾额。
春山。
字写得好,名字也取得好。
齐静春的春,崔东山的山。
陈平安和林守一落下身形,各自作揖行礼。
老秀才转过身,笑问道:“平安,守一,你们说说看,最喜欢我的哪篇学问啊?”
陈平安的答案是劝学篇。
林守一的答复则是天论篇。
老秀才抚须而笑,“都是极好的。”
三人一起散步走入书院,老秀才缓缓道:“君子曰,学不可以已。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粹其全也。”
“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守一,关于天论篇,可有疑惑不解的地方?”
“有几处。”
“好,读书无疑问,等于酒肉过肚肠,我们就边走边聊,你问我答。”
“对了,守一,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治学疑难,可以寄信去往功德林,至于修行一事,碰到了症结关隘,儒生修行这边,你就直接询问经生熹平,道法一途,我可以帮你转交给符箓于玄或是赵天师,只是如今这两位都不太得闲,可能要稍晚回信给你了。可要是遇到更大难题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但凡缺钱就找我,肯定不收利息,何时有钱何时还钱,我肯定不催债。”
老秀才会心一笑。
瞧瞧,听听。
什么是得意弟子。
林守一伸出手,“拿来。”
陈平安愣了愣,“什么?”
林守一说道:“要破元婴瓶颈,我需要几件外物的天材地宝,估算了一下,约莫需要百来颗谷雨钱,确实犯愁,我这次入京,本来就是为了筹钱。”
陈平安身体前倾,望向自己的先生。
老秀才咳嗽一声,目视前方,春山书院风景极美。
陈平安一巴掌拍掉林守一的手,“稍微等个几天,等我回了落魄山,找账房韦文龙要钱,绝对耽误不了你正事。”
林守一收起手,笑问道:“堂堂山主,就没点私房钱?”
陈平安大义凛然道:“男人要什么私房钱。”
老秀才顿时就明白为何自己文圣一脉,独独这位关门弟子能够找着媳妇了。
这悟性,硬是要得。
林守一问了几个治学的疑难,虽然问题不多,但是按辈分得算是祖师的老秀才,说得极细,耗费了小半个时辰,林守一之后就告辞离开书院,说是回家一趟。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守一,将来闭关破境之前,如果需要旁人护道,一定记得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我当时不在别洲,我来为你护关。怎么样?”
林守一难得开个玩笑,“我跟小师叔瞎客气个什么,就这么说定了。”
陈平安提醒道:“一码归一码啊,以后等你跻身了上五境,一百颗谷雨钱的本钱,总得归还吧?我破例给你打个八折,八十颗也成啊。”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就觉得此事悬了。
原路返回山门那边,林守一御风返回京城。
期间遇到了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和一个左顾右盼好奇不已的年轻道士。
老秀才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一头雾水接过锦囊,打开一看,大为讶异,里边竟是封姨的那只彩色绳结。
它由百花福地一条条花神命脉炼化而成。
老秀才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封姨前辈让你交给百花福地的花主娘娘,唯一的要求,就是让福地的十二月花神,一起来这边与她诚心道个歉。”
“封姨的意思呢,是此物稀罕,到时候你不能白跑腿一趟,得跟福地讨要个太上客卿的头衔,要是不给,你就别送了。”
百花福地,花神众多,以十二月花神的地位最高,其中又以福地花主为首,此后是司职四季花开的四位命主花神,之后才是七位职掌月令的花神娘娘。
十二月花神娘娘,每位都有自己的本命客卿,这个位置肯定不会空悬,除此之外,还会有地位更高的太上客卿,不过多是花神娘娘们一厢情愿了,例如白也就是牡丹的太上客卿,白也却不会因此就去游历百花福地做客。
至于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在那场“狂风大作,怒号万窍,百花凋零”的福地浩劫过后,已经空悬数千年之久了。
等的,就是谁能够从“封家婢子”手中取回这条彩色绳结。
陈平安说道:“先生,封姨前辈是怎么个说话风格,我有数的。我可以帮忙送东西和捎话,但是这个整座福地的太上客卿,就算百花福地主动给,我也不会要的。”
老秀才嘿嘿一笑,暂时也不劝说什么,“如果没谈妥,福地花神不愿来这边认错,你就得答应封姨一件事,护住山上采花贼不至于被人杀干净。”
自己回头就寄信一封给花主娘娘,亲自传授锦囊妙计。比如让她们先收下了彩色绳结,再突然改口,要是你陈先生不答应当那太上客卿,就不去宝瓶洲找封姨道歉了。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秀才小声说道:“不用太担心阿良和左呆子。”
“因为李槐那孩子,在跟嫩道人在外晃荡的时候,说了句无心之语,说‘我那阿良兄弟就不是个打光棍的命,至于剑术无敌的左师伯,回头还得教我几手剑术绝学’。”
陈平安脸色尴尬道:“先生,这也成?”
老秀才抚须笑道:“拭目以待就是了。”
陈平安稍稍松了口气。
老秀才回头,使劲挥手喊道:“小陌小陌,这边这边。”
小陌闻言让仙尉先自己逛,单独来到文圣老先生这边。
不知为何,瞧见了这位其实年纪不大的文圣,小陌总觉得像是在与一位长辈相处。
大概是因为文圣学问高,又显老?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我马上要返回文庙,所以这个关门弟子,就交由你照顾了。”
小陌点头道:“文生先生,我不敢保证绝无意外,却能保证若有什么万一,小陌肯定就站在公子身边,出剑绝对不慢。”
“善!这话说得霸气绝伦了!”
老秀才听得眉开眼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相逢投缘一见如故的小陌兄。以后介绍你跟白也,孙道长,还有赵天师认识认识,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没办法,我这个人朋友不多,剑术不错的,就只有这么几个了。”
小陌作揖致谢。
老秀才赶紧扶住小陌的胳膊,“我这趟返回中土神洲,就会跟文庙那帮老古板提前说好,以后小陌兄在浩然天下跨洲游历,就不用与文庙报备了。”
小陌想了想,还是婉拒此事,“文圣先生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觉得此事还是按规矩走,小陌不该在这种事情上,让文圣先生和公子为难。”
老秀才轻轻拍了拍小陌的肩膀,再帮忙理了理衣襟,就像一个老人看到即将离乡远游的年轻晚辈。
老人微笑喃喃道:“善解人意,人解善意,善人解意,人意善解,小陌很善了。”
小陌笑容腼腆,破天荒有些不知所措。
陈平安微笑道:“圣贤豪杰一相逢,说到人情剑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