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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圣先师一笑置之。

    随后至圣先师领着一行人来到最高的那栋建筑,悬挂榜书匾额“镇妖楼”,是礼圣亲笔。

    这也是当初文海周密来到这边,明明能够打破镇妖楼禁制却放弃占据此地的唯一理由。

    至圣先师问道:“陈平安,如果换成你顶替斐然,身为蛮荒共主,有无谋划,能够最大程度上重创礼圣的大道根本?”

    陈平安满脸呆滞。

    这是个什么问题?

    在陈平安心目中,浩然礼圣,就是无敌的存在。

    所以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因为陈平安下意识觉得礼圣肯定会一直无敌下去,尤其是等到三教祖师散道,白玉京大掌教尚未融合三教学问根祇、凭此证道合道,余斗的道老二,就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道老二。如果双方各自离开自家天下,选择去天外干一架,陈平安相信礼圣的胜算肯定更大。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仰头看着匾额,缓缓道:“好好想想,这可是一个不小的问题,你作为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别忘了,你那师兄茅小冬,如今还是礼记学宫的司业。”

    “至圣先师,有无提示?”

    “有,已经说过了。”

    陈平安沉思片刻,轻声道:“两船对撞。”

    吕喦轻轻颔首。

    小陌斜视青同,还好,这厮也不懂。

    陈平安脸色凝重,沉声道:“如果将每一座天下,都视为一条蹈虚远游的渡船。”

    “那么一旦这两条渡船撞在一起,浩然和蛮荒两座天下,就不再仅仅是天时紊乱,而是双方地利都会交错在一起。”

    蛮荒天下不是没有折损,其实会有很大的后遗症,只说一旦两座天下接壤,如今双方形势颠倒,整个浩然天下,就像一座开始飞速运转的兵器铺子,无论是人力财力物力,还是山下人心、山上道心,都拧成一股绳,浩然天下巨大的底蕴,昼夜不息,就像都在转化为两个字,“战争”。这对于居于守势的蛮荒天下而言,多出那条通道,就意味着失去一块版图,可能相当于早年浩然天下直接失去一个类似桐叶洲的大洲版图,当然是一种雪上加霜。

    但是对文海周密来说,只要能够压制三教祖师散道之后的礼圣,周密就等于多出了一份胜算,一旦他将来能够彻底炼化古天庭遗址,行‘天下’之事,受到的阻力就会减少。

    与此同时,因为白泽的合道方式,太过匪夷所思,若是两座天下衔接在一起,大战一起,只会愈发惨烈,届时白泽的境界修行,尤其是杀力,就会“被迫”随之提升。

    毫不顾及蛮荒天下的有灵众生,弱礼圣,强白泽,周密凭此拖延时间。

    “如果让我来选择船头,或者说是直指浩然天下与礼圣的矛头,首选……是曾经的托月山。”

    难怪斐然会早早“掏空”一座托月山,只留下一个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大弟子元凶,独自驻守此山。

    “其次,是仙簪城。”

    也难怪那个“假道士”仙尉,会与自己在大骊京城那边,冥冥之中“偶遇”,虽说仙簪城被陈平安打成了两截,但这算不算误打误撞,等于是间接护住了“道簪一脉”的万年香火?

    “之后,才是蛮荒天下五嶽之类,比如那座青山。”

    至圣先师点点头,“那你觉得斐然会做吗?”

    陈平安答道:“可能不愿意做,但是不敢不做,不得不做。”

    斐然对浩然礼圣,极为推崇。只是在其位谋其事,作为最新的蛮荒共主,斐然暂时还未能脱离文海周密的阴影。

    一旦两船对撞,那么此事就是针对礼圣那场阴谋的开端,这还才是一个开头而已。

    就像青冥天下,对于余斗每次坐镇白玉京一百年的治理天下手段,早就心生怨怼,积攒已久。

    那么浩然天下,对于礼圣的某些规矩,也未必就是真的心悦诚服,只说诸子百家的老祖师,谁都不得跻身十四境一事,必须将一部分道行消耗在天外,虽说是为了抵御天外神灵的持续攻伐,庇护浩然天下,但是岂能没有半点怨气?就算那些老祖师明白礼圣的难处和苦衷,诸子百家的众多练气士呢?各自修行一事,如那纯粹武夫一般,好似是一条断头路,岂能甘心?

    “这难道就不是一种你礼圣‘罢黜百家,一人得道’之举?”

    至圣先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有此想法。”

    小陌脸色阴沉,“敢有此想,我要是文庙儒生,又被我知道了,有一个算一个,砍死拉倒。”

    至圣先师放声大笑,“所以说你们剑修,天生适合战场,唯独不适合管人管事。”

    如果将文庙视为浩然天下的一家之主,那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手心手背,都是为难事难为人。

    万年之前的那拨“书生”,为何一个个气概凌云,万年之后的读书人,又为何多酸儒腐儒而少醇儒,即便是饱读诗书的硕儒通儒,好像也少了几分豪杰气?道学先生多圣贤少。

    陈平安看似神色平静,但是至圣先师却拍了拍年轻隐官的肩膀,“我们那位小夫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有朝一日,你要是能够与他私底下谈心,能够从他那边听到一句倒苦水的言语,就算你的本事,试试看,一定要试试看。毕竟整整一万年了,我都未能听到他的半句牢骚话。”

    吕喦面带笑意,询问道:“陈平安,你不会真的将那笔账,追本溯源,算到至圣先师和亚圣头上吧?”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不会,我脑子又没病。我相信亚圣的初衷。”

    “未来之事不可知,就算是三教祖师,也不敢说未来一定如何,只能尽量争取将世道推向一个好的大方向。这是其一。”

    吕喦摘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瓢,仰头喝了一口酒,“如果不做一个必须的了断和切割,就会变成天下皆错,好像世间无不错之人,无不错之事。这是其二。”

    吕喦望向小陌和青同,笑问道:“是不是换成很多人,会钻牛角尖,计较起来,真会觉得错在至圣先师和亚圣,或者说怎么都得算他们一份过失?”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道:“肯定会有吧。”

    青同说道:“很多。”

    吕喦点头说道:“世道没有那么好。”

    陈平安说道:“世道也没有那么坏。”

    吕喦抚须而笑,“所以要修道。”

    纯阳道人此时所谓的“修道”,可就不是单单是指练气士的修行了。

    而是另有所指,人心汇聚而成的世道,有人愿意铺路搭桥,修补道路。

    至圣先师笑道:“陈平安,既然后知后觉了,是不是就不用与我问那个问题了?”

    作为执行者或者说一颗关键“棋子”的陈平安,放弃那个围杀陆沉的选择,那么作为布局者的师兄崔瀺,会不会感到失望。

    陈平安默然点头。

    虽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可既然至圣先师在身边,能够验证心中所想,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按照至圣先师的提醒,作为小师弟的陈平安,已经在无形之中,帮助礼圣和整个浩然天下,消弭了一部分“天灾”。

    即便将来有那两船对撞的一天,但是因为没有了托月山和仙簪城,这就让登天周密不得不稍微绕路。一两步的偏移路线,对于浩然人间而言,可能就是减少数以千万计的伤亡。

    这就让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必须承这个情。

    崔瀺同时好像在与道祖说一个道理。

    道祖,你在散道之前,就不要任何的多此一举了。

    做好你们三位的天上身前事,至于天下的身后事,拭目以待作壁上观即可。

    陈平安一个不惑之年的年轻剑修,尚且有此魄力,要以纯粹剑修身份问剑白玉京。

    就让你道祖眼中的那些小辈,去堂堂正正接剑一场,双方各凭本事,生死自负。

    弱化周密有可能的未来“天下”之举,更多保存文庙底蕴和分担礼圣肩头压力,提醒道祖不用太过护着白玉京,更别刻意针对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一举三得。

    至圣先师笑道:“崔瀺是什么人,肯定早就知道你会做出什么选择,虽说此举,可能不符合他绣虎的事功学问。”

    “可你又不是崔瀺的学生弟子,而是他的小师弟。”

    “所以这算不算是文圣一脉的首徒,与小师弟的一场联手……问剑?”

    与齐静春,联手打过了蛮荒天下和文海周密,又开始与你陈平安,先算计陆沉,再针对白玉京?

    至圣先师继续说道:“别忘了,即便撇开那个最终结果不谈,且不说那郑居中和吴霜降一起出手会如何,一旦你们这些剑修选择出剑了,你以为当时那场围杀成功与否,重要吗?就算围杀陆沉失败,也是极其影响深远的一个结果,因为最关键的,是你们这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修,一旦与人结仇,就会格外记性好。”

    齐廷济是一位城头刻字的剑仙,宁姚更是五彩天下共主,陆芝也大道可期,刑官豪素就绝对不会去青冥天下。

    这对于未来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内忧之外,犹有外患。

    如果有了这场厮杀,对浩然天下一向观感不佳的陆芝,将来五彩天下再次开门之时,她肯定会选择去往飞升城,在那边炼化本命剑“北斗”,而刑官豪素多半会选择同行,手刃那位中土飞升境修士后,既然大仇已报,那么对“刑官”身份颇为愧疚的豪素,向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再者对于豪素这种剑修而言,问剑白玉京本身,就是一种不小的诱惑。

    北俱芦洲的剑修,曾经做出过跨洲远游皑皑洲的壮举。

    那么五彩天下的剑修,一样做得出跨越天下赶赴青冥天下的行径。

    在这之前,那些已经迁徙去往五彩天下的白玉京道官,会是什么下场?

    而白玉京在五彩天下的布局,几乎是余斗的某种大道之一。

    这就不光是崔瀺算计青冥天下了,连那五彩天下的未来大势,一并被绣虎随手囊括其中。

    故而本该是一举四得。

    可既然陈平安选择放弃围杀陆沉。

    就是只有一举三得了?

    未必。

    至圣先师微笑道:“哪怕你没有按部就班行事,与此同时,崔瀺就会让主动放弃这个选择的泥瓶巷陈平安,更加难以释怀。此生修行,报仇之前,岂会岂敢岂能懈怠片刻?”

    陈平安在恍惚之间,好像解开了某些禁制,刚刚记起了一些往事。

    当时在剑气长城重逢。

    不人不鬼模样的年轻隐官躺在地上,阵阵看着夜幕里的漫天风雪,难得埋怨了一句。

    闲聊之后,陈平安只记得自己是以狭刀斩勘驻地,自己站起身的,原来不是,是师兄篡改了自己的记忆?或者说是分出两条光阴长河,见到了两个崔瀺?最终其中一条光阴长河支流的画面,被师兄以某种秘法封禁起来?

    因为此刻陈平安想起的,是城头之上,师兄崔瀺神色平静,弯腰低头,伸出一只手,将自己拉起身。

    最后崔瀺坐在墙头上,双拳虚握,轻轻放在膝盖上,目视远方。

    陈平安就坐在一旁,转头看着那个……满头白发的儒衫老人。

    “提醒一句,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崔瀺做的所有事情,天下人理不理解,是你们的事情,跟我无关。”

    “你之所以是例外,让我多余提醒一句,因为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所以你必须理解,就算今天不理解,也要假装理解。”

    陈平安苦涩道:“我还以为会说一句‘以后也要理解’。”

    崔瀺微笑道:“以后?怎么个以后,是一万年,千年百年十年?还是后天?明天?”

    陈平安没办法给出答案,做不到的事情不作保证,保证过的事情就一定做到。

    所以陈平安只是解释道:“我只是好奇少年时的崔师兄,就是崔东山这个样子吗?”

    崔瀺摇摇头,眯眼而笑,轻声道:“少年时啊,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得比他少些,也没有他那么……皮。”

    陈平安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就不去见见先生?”

    崔瀺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没有说话,没有答案。

    好像就是答案。

    先生有错在先,但先生还是先生。所以方才崔瀺称呼陈平安,是那句“你是先生的关门弟子”。

    好像同时回答了陈平安的另外一个问题。

    可先生不来见我,我就不去见先生。

    天下人不理解我,都与我崔瀺无关,但是先生不理解我,学生无怨言,但是我心中有怨气。

    这一刻的儒衫老人,仿佛就是昔年的少年,所以才会与先生怄气。

    陈平安能够记起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肯定还有一些对话,但是都记不起了。

    “天地间还有比仇恨和愤怒,更能让人咬牙前行的事情吗?”

    至圣先师伸手指了指天幕,“万年之前的我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走上去的。”

    那么作为昔年文圣首徒的崔瀺,就是要让文圣一脉的陈平安,不仅仅是止步于什么问剑白玉京,而是要再走一趟登天之路。

    新人走旧路,是为推陈出新。

    有我崔瀺护道,你们知道又如何,别拦,否则后果自负。

    至圣先师笑道:“纯阳道友,愿意被如此护道吗?”

    吕喦摇头笑道:“免了免了,要是贫道年轻时就摊上这么个师兄,道心稀碎好几回了吧。”

    至圣先师问道:“不管怎么说,崔瀺毕竟都没有跟你商量半句,心中会有怨气吗?”

    “当然会有,只是重逢离别都太匆忙,好像就忘记说了。但是……”

    陈平安怔怔出神,停顿片刻,轻声说道:“始终被他人寄予希望,会让自己觉得不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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