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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出宗主之位,新位置都安排好了,你竹皇就去那个位于中岳掣紫山地界的“下山”篁竹剑派,担任掌门。

    说是建议,其实就是逼迫竹皇离开一线峰,乖乖滚去篁竹剑派“养老”。

    只要竹皇离开了正阳山,夏远翠自有一连串的手段,让竹皇在那下山待得事事不舒心。

    陆沉走入船舱屋内,鬼鬼祟祟,一边听两位老剑修在那边谋划宏图大业,一边伸手弹指某人的额头,或是佯装出拳袭击后脑勺。

    陈平安一步径直跨入屋内,挡路的竹帘形同虚设。

    在人生路上,陈平安看到过一些看似相像、实则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只说身边的,就有顾璨和李槐,崔东山和陆沉。

    陆沉好像玩累了,就蹲在地上,仰视那位夏远翠,大概是在给老剑仙看面相,数着对方脸上的肌肤纹路。

    陈平安

    陆沉笑问道:“他们胆子真大,就不怕竹皇哪天跻身仙人境?转过头来就跟他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陈平安说道:“先把好处捞到手了再说以后的事情。”

    陆沉点点头,“也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你怎么扯得起那张竹帘子?”

    陆沉一本正经说道:“境界高,本事大,模样英俊,出门与人为善,从不说硬话重话,小心驶得万年船……”

    陈平安打断陆掌教的自我吹嘘,问道:“我们是继续逆流而上,还是顺流而下,重走一遍回头路?”

    陆沉反问道:“换本书看看?比如小老天爷是宗主竹皇的,或是竹枝派的郭仙子?还是都看?”

    陈平安说道:“不用,我们只盯着两位老剑仙就可以了。”

    陆沉无奈道:“不嫌腻歪嘛。”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的耐心呢。”

    陆沉嘀咕道:“贫道就是耳根子软,最听不得好话。”

    之后两人便来到满月峰,深夜时分,圆月悬空,皎皎月光如雪铺地,陆沉双手笼袖站在一处观景凉亭内,偶有一道道御风剑光在诸峰青翠颜色间穿梭,唏嘘道:“此地少年练剑,如新妇子描眉梳妆,百种点缀,姿容妩媚,惜无烈妇态。”

    陆沉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处禁地,小祠堂内供奉有满月峰一脉历代祖师的神主牌位,夏远翠在此默然敬香。

    陆沉斜靠在门口那边,等到夏远翠敬过香,老人轻轻掩门,大步离去。

    陆沉笑问道:“你觉得夏远翠有几分私心?”

    陈平安说道:“可能夏远翠自己都不清楚吧。”

    陆沉说道:“若说当局者迷,你我却是旁观者清嘛。”

    陈平安说道:“十过五,六即一。”

    陆沉抚掌而笑,“怪哉,妙哉!”

    陈平安说道:“劳烦陆掌教倒退回去,看看一线峰的那场议事内容。”

    在这之前,夏远翠就有过一系列的铺垫,其中比如老祖师曾在祖师堂内,建议诸峰弟子,只要是剑修,不论境界、道龄,只要自愿,都可以跟随他这个辈分最高、出关没多久的老家伙,一起通过归墟通道,走趟蛮荒天下,在那边出剑杀妖,不管能否积攒足够的战功,帮助正阳山与文庙那边讨要一个下宗的名额,至少可以扭转一洲仙府对正阳山的观感。至于他夏远翠,只要宗主竹皇肯点头,通过此事,满月峰当天就会更换峰主。

    言下之意,夏远翠就没有想着活着返回宝瓶洲和正阳山。

    故而当时早就憋了一肚子窝囊气的诸峰老剑修们,一个个附议此事,都愿意跟随夏祖师仗剑赶赴蛮荒,学满月峰,更换峰主!

    只是被这个建议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宗主竹皇,仍旧是用了个拖字诀,说是从长计议。

    如此一来,高下立判。

    一个让人刮目相看,一个毫无悬念,依旧让人倍感失望。

    此消彼长,这让本就个人声望跌入谷底的宗主竹皇,愈发……孤家寡人,不得人心。

    懦弱且无能,空有境界,全无血性,正阳山果然是家门不幸,不幸摊上了这么个宗主。

    诸峰仙府,各个道场,议论纷纷,开始翻旧账了,比如好像竹皇在元婴境之时,就从来不敢与同境的风雷园李抟景掰手腕,等到好不容易跻身了玉璞境,面对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个年轻人,结果还是不敢放一个屁。

    若是德不配位至极的宗主竹皇,贪恋权柄,不舍得放手,那就怪不得夏远翠这个当师叔的,要为列祖列宗们清理门户了。

    他会联手明面上的晏础和躲在暗处的陶烟波,这两位元婴境剑修,一起问剑竹皇。

    反正如今正阳山的口碑,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而且等到夏远翠顺利接任宗主一职,那拨诸峰剑修,愿意去蛮荒杀妖,你们只管去。

    陆沉打了个响指。

    两人便来到修缮过后的一线峰祖师堂,陆沉干脆坐在门槛上,如蛇横路,背靠大门,双手抱住后脑勺,右眼看屋内剑仙扎堆,左眼看屋外云聚云散,两不耽误。

    陈平安就跨过门槛,在别人家的祖师堂内散步一般,偶尔绕过那些极为粗壮的红漆廊柱,属于旧木新造,这就是一座老仙府的雄厚家底了,相信正阳山的宝库内,储藏了不少豫章郡巨木和璞山檀木。如果按照如今的价格,随便转手一卖,就是暴利。

    陈平安走回大门那边,朝陆沉点点头,可以回了。

    陆沉站起身,拿袖子拍了拍屁股,瞥了眼屋内那个好似坐蜡的宗主,笑道:“知君志不小,定非池中物。”

    双方重返过云楼客栈。

    看热闹不嫌大,陆沉伸手指向一线峰方向,说道:“郭惠风快到山脚了。”

    满脸笑容的陆掌教再转移手指,至满月峰山巅,“竹皇已经找到夏远翠了。”

    还有个胆战心惊的水龙峰晏础,这位正阳山祖师堂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剑修,此刻心惊胆战,死死盯住满月峰那边的动静。

    晏础随时准备策应宗主竹皇,后者只有一个要求,不能让夏远翠活着离开满月峰地界。

    如果万一晏础拦不住夏远翠的逃遁,就罪加一等,晏础可以陪着秋令山的那个陶烟波一起闭关思过了。

    最早晏础之所以愿意涉险行事,当然是事成之后,夏远翠给他和水龙峰的的利益足够多。

    按照这位元婴老剑修最早的设想,当然是老祖夏远翠担任正阳山的新任山主,然后按照约定,夏老祖师让出那把还没用屁股捂热的掌律椅子,晏础顺势补缺,同时以上宗掌律身份,转去下山兼任掌门。与此同时,夏老祖还承诺晏础,一定会不惜财力物力,就算是砸钱也要帮晏础砸出一个上五境,而竹皇所在一线峰掌握的那几条秘传剑脉,都会一并传授给晏础,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将来晏础跻身玉璞境,再不是什么奢望。

    至于如今的篁竹剑派,等到晏础去当掌门,肯定就要改个名字了。依照夏远翠的布局,等他担任宗主,入主一线峰,就会召开第一场议事,下令诸峰剑修远赴蛮荒,相信那些个早就想要出剑杀妖的刺头角色们,那帮地仙峰主,他们会很愿意在那边的异乡战场上,建功立业,不惜性命。

    如此一来,正阳山依旧有一份希望,能够凭借在文庙那边积攒下来的功德簿战功,让下山跻身宗字头。

    最终跟某个死对头一样,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

    夏老祖做事,确实深谋远虑,滴水不漏。

    能够当个宗主,即便是下宗宗主,对晏础而言,已经很知足了。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失算了。

    被晏础一语成谶,那个雨脚峰的年轻金丹剑修庾檩,果然是个天生有反骨的小王八蛋,竟然放着事成之后,可以按功封赏捞到手那个的篁竹剑派掌律祖师不要,偷偷与宗主竹皇告密了!

    再就是封山一甲子、闭门思过的秋令山陶烟波,今天竟然要与自己,随时准备一起合力出剑,截杀夏远翠!

    秋令山那边的陶烟波,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昨天不是说好了,你竹皇只是重伤师叔夏远翠,让其跌境至地仙,就此老死?

    为何今天登山之时,竹皇直接遥遥以心声一句,让他陶烟波跟晏础准备替夏远翠收尸。

    第二场天大的变故,再次发生在正阳山头上。

    老祖师夏远翠的道场,一座满月峰,被两位上五境剑仙硬生生打成了一座……缺月峰。

    祖师堂金玉谱牒上边的一师叔一师侄,同样的玉璞境,同样使用的正阳山剑法,最终剑术高低,却有云泥之别。

    从竹皇登上满月峰,面见师叔夏远翠,再到剑光四起,照耀诸峰,最后竹皇单独御风离开满月峰,说要立即议事。

    其实还不到一炷香功夫。

    一场让外界看得惊心动魄的问剑落幕,竹皇依旧一身法袍洁净,不染纤尘。

    他没有直接御剑去往山巅祖师堂,而是剑光画弧骤然下坠,转瞬间来到一线峰的山脚,飘然落地,长剑归鞘,竹皇微笑道:“郭掌门。”

    郭惠风目瞪口呆,呆滞无言。

    竹皇笑道:“清理门户,欺师灭祖,不得已而为之,让郭掌门看笑话了。”

    郭惠风整个人都是懵的。

    竹皇直截了当说道:“雨脚峰庾檩与你们凌掌律争夺裁玉山,野溪与蕲河汇流之地的那场风波内幕,我都清楚,这件事,是我们正阳山理亏了,所以接下来一线峰那边就会有场紧急议事,其中一项议程,就是讨论裁玉山归属、以及确定竹枝派往后与正阳山的关系,我准备让你们花三十颗谷雨钱买回裁玉山,同时维持竹枝派与我们的旧藩属关系,至少在我担任宗主的时候,始终不变,绝对不会让竹枝派有沦为下山的忧虑,郭掌门意下如何?”

    郭惠风默然点头。

    做梦一般。

    竹皇笑道:“郭掌门,我们是君子之约,口头约定即可,还是稳妥起见,双方签订一份纸上契约?”

    郭惠风看着竹皇,沉默片刻,长呼出一口气,沉声道:“我信得过竹宗主!”

    竹皇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郭惠风说道:“竹宗主有事先忙,我这就回竹枝派了。”

    竹皇笑道:“远亲不如近邻,欢迎以后郭掌门常来这边做客。”

    晏础和陶烟波隐匿身形,施展了一门秘传剑脉遁法,去了一趟满月峰。

    见到那位坐地而死、横断剑在膝的老人,浑身浴血,致命伤在眉心处,有一个铜钱大小的窟窿,鲜血潺潺涌出。

    陶烟波喟然长叹一声,满脸伤感神色,不知是见此场景,作芝焚蕙叹,还是兔死狐悲,忧心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步其后尘。

    晏础面无表情,与老人拱手行礼,死者为大,荣辱是非俱往矣。

    晏础再蹲下身,轻轻用袖子帮忙老祖师擦拭掉脸上的血迹。

    过云楼那边,陆沉问道:“咱俩要不要凑近了再看一场祖师堂议事?”

    陈平安说道:“我怕陆掌教到时候来个脚底抹油,一走了之,再撤掉障眼法,把我一个人留在祖师堂里边。”

    陆沉哈哈笑道:“这就有点尴尬了。”

    收敛笑声,陆沉叹息一声,“可怜月有阴晴圆缺,可惜笔墨由浓转淡。”

    青山林立,诸峰叠嶂,近山浓郁墨绿色,稍远青翠色,更远淡青色,最远灰色,颜色层层浅淡而去,遥遥青山终究不再远翠。

    世间情与景,沤珠槿艳,过眼云烟。

    一线峰祖师堂内,竹皇坐在宗主座椅上,说道:“今天只议三件事,诸位听着就是了。”

    第一件事,夏远翠已死,满月峰峰主之位,暂时由他竹皇兼领。

    竹皇甚至没有解释夏远翠为何会死,这场满月峰的内讧问剑缘由到底是什么,需不需要在正阳山年谱上边“润色”一番……

    皆一字未提。

    第二件事就是与竹枝派有关。

    最后一件事,正阳山诸峰剑修,由新任掌律晏础领衔,赶赴蛮荒天下,一起通过东海归墟通道,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其中陶烟波为首的秋令山一脉剑修,属于戴罪立功,必须先将功补过。

    至于宗主竹皇自己,准备闭关破境,至多一年,不管闭关成功与否,竹皇都会亲自去往蛮荒战场。

    “山下俗子,凡有血气,必有争心。”

    竹皇淡然道:“山中修道,既是剑修,理当杀妖。”

    今天可能是正阳山历史上最为简单明了的一场祖师堂议事。

    竹皇实在是厌烦了那些山头内部、诸峰之间只会拖后腿的勾心斗角。

    既然是剑修,好好练剑不好吗?

    正阳山那些剑脉,放在整个浩然九洲,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放眼宝瓶洲,足够一个年轻剑修按部就班跻身地仙了。

    对待落魄山,竹皇当然没有半点好感,如果不是境界不够,他作为一位纯粹剑修,还是宗主,早就回礼落魄山了。

    如今宝瓶洲山上,不都说一座落魄山可以视为一位十四境修士吗?

    假如今天就有十四境的境界,竹皇都不用明天,今天就会独自出现在落魄山的山门口。

    你拆我一线峰祖师堂,我就拆你霁色峰祖师堂。

    只是竹皇的想法很简单,要跟人掰手腕,总得有本钱。既然结了死结和世仇,就不能单凭满腔热血,意气用事。

    不然就像两个仇家,明明实力悬殊,双方大街上对峙,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方每大嗓门说句话,就得挨一个耳光,图什么?只是让路人看热闹看得更尽兴吗?

    陆沉坐在椅子上,一手托酒碗,同时伸长脖子望向一线峰那边,那边祖师堂内竹皇的说话嗓音,如一颗颗雨珠坠落在陆掌教的酒碗内,雨水敲打春塘水面一般,涟漪阵阵,字字清晰入耳。

    陆沉笑问道:“我们猜竹皇这次闭关是为了养伤,还是力求破境?”

    陈平安说道:“都无所谓。”

    上次观礼问剑,竹皇肯定是藏着掖着了。不过就算竹皇不藏掖,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陆沉一口闷掉碗中酒水,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嬉皮笑脸道:“是不是比大骊京城御书房议事,内容枯燥几分,深度逊色几分,只是在气势上却要稍稍霸气几分?”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伸手轻轻拍打酒壶。

    陆沉咦了一声,“不妙,竹宗主要来我们这边套近乎了,不愧是剑仙,好敏锐的神识!”

    陈平安明知是陆沉故意泄露踪迹,也没说什么。

    竹皇来这边的时候,身边还带着一个很关键的棋子人物,正是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当代掌律女修凌燮。

    陈平安坐起身,晃了晃手中酒壶,“又见面了,竹宗主。”

    至于竹皇和凌燮眼中所见的陆掌教是什么模样,天晓得。

    竹皇拱手行礼,笑道:“又见面了。”

    竹皇先前只是察觉到这边的一丝不寻常气机,加上源头就在过云楼,就心里有数了。

    凌燮还被蒙在鼓里,她甚至还不清楚这个青年修士,就是自家竹枝派的外门典客。

    只是听说徒弟梁玉屏说过,裁玉山有个叫陈旧的典客,跟她一起与水龙峰夏侯瓒喝过酒,是个很谄媚的人,酒桌上极会来事的。

    陈平安望向凌燮,笑道:“见过凌掌律。”

    凌燮略作思量,用了个不容易出错的说法,掐祖诀行山上礼,“竹枝派凌燮,见过前辈。”

    连同郭惠风在内,都不清楚,她的这个师姐凌燮,前些年心心念念的投靠正阳山,其实只是投靠一人而已,剑仙竹皇。

    她当年在少女岁数,进入竹枝派,成为鸡足山一脉的嫡传弟子,就是竹皇的安排。

    后来凌燮没有跟郭惠风争抢掌门之位,也是竹皇的暗中授意。

    如果说这场“清扫庭院”的内斗,在尘埃落定之前,最早看似是正阳山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在棋盘上下出先手,后边的棋招,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其实在更早且更大的另外一副棋盘上边,竹皇早就开始落子了。陶烟波主动联系夏远翠,本就是竹皇的安排。所以说夏远翠输得半点不冤枉。

    凌燮准备去屋内搬了一条椅子过来,是给竹宗主拿的,她自己当然需要站着待客。

    不曾想她身边一阵风,原来是那个年轻道士跑入屋内,也拎了一条椅子。

    等到竹皇接过凌燮手中的椅子。

    凌燮就看到那个道士朝自己递出椅子,道士笑容灿烂,凌燮想要婉拒对方,竹皇笑道:“坐着就是了。”

    道士自我介绍道:“小道单名一个‘蔡’字。”

    竹皇和凌燮静待下文。

    道士就那么跟他们俩大眼瞪小眼。

    陈平安解释道:“姓与名一起,这位道长就叫‘蔡’,道号叫什么来着,‘佚名’?”

    陆沉使劲点头。

    凌燮将那个青年误以为是驻颜有术的得道之士,可能是竹宗主的山上旧友,这次现身过云楼,是受邀而来,保证“万无一失”。

    头戴鱼尾冠,是神诰宗道士?

    竹皇也不跟她解释什么,反正心声言语,毫无意义。

    竹皇并不好奇这个头戴芙蓉冠的奇怪道士,到底是何方神圣。

    陈平安问道:“竹宗主怎么给庾檩论功行赏?”

    竹皇微笑道:“这种人,留不得。天赋越好,反骨越重。”

    陈平安笑道:“这种场面话就别说了。”

    竹皇哑然失笑,倒是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可能是被说中了心事,可能是与一个外人多说无益。

    凌燮越听越迷糊。难道此人不是竹宗主的朋友?

    陈平安站起身,“竹宗主,相信我们估计近期是不会再打照面了。”

    那道士便长长呼出一口气,好像在替竹皇松口气。

    之后陈平安便跟陆沉一起离开过云楼,徒步下山,走到闹哄哄的白鹭渡那边。

    陆沉啧啧称奇道:“众喣飘山,聚蚊成雷,以后的正阳山,不容小觑啊。”

    陈平安却是问道:“凌燮是不是很早就喜欢竹皇?”

    陆沉悻悻然道:“这种男女情爱一事,你问贫道就算问对人了。”

    确实惭愧,这个行当的本事,得跟贫道的境界,刚好颠倒一下。

    十五重楼,贫道在二楼。

    陈平安不再多问。

    陆沉揉了揉下巴,“不过好在贫道见过猪跑,想来是她在少女时,对竹皇一见钟情了。”

    陈平安笑呵呵道:“好见识。”

    如今谁不知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有个“养剑葫”叫“箩筐”,里边装满了阴阳怪气的言语“飞剑”?

    陆沉觉得必须找回场子,“世上有一种无知,是最美好的。”

    “怎么讲?”

    “比如因为年少无知,因此情丝百结。少年与少女,何必在年少时就要懂爱情,那会儿懂得的,想必就不是爱情了。”

    “一语中的,真知灼见。”

    “贫道曾经跟一个好朋友,争吵一事,是说‘昙花一现’,到底是喜剧,还是悲剧。贫道觉得是前者,那个朋友,也就是华阳宫的高孤了,他觉得恰好相反。陈平安,你觉得呢?给评评理?”

    “没什么对错,答案是什么,只在个人的观感而已。到底是一眼万年,还是万年一眼了。”

    陆沉瞪大眼睛,赞叹道:“此时此景此语,贫道已经词穷,必须哇哇哇以表惊叹了!”

    于是陈平安觉得某个想法,还是算了吧。

    担心傅山神真见着了陆沉,不是叶公好龙,就是大失所望,岂不是连累陆掌教白白失去一个仰慕者。

    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下山背影,凌燮凭栏而立,她转过头以心声问道:“神诰宗道士怎么跟着来这里了。”

    竹皇神色如常,摇头道:“不是很清楚。”

    竟是陆沉!

    除了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任何一位道士,谁敢在外游历,随便头戴芙蓉冠和鱼尾冠?!

    陆沉问道:“还是回竹枝派?”

    陈平安点头道:“还要再待几天。”

    陆沉微笑道:“白鹭渡白鹭飞,竹枝派说唱竹枝词,天下太平新样巧,一行白鹭上青天。”

    陈平安沉默片刻,“学问那么大,何必打油诗。”

    陆沉说道:“学你啊。”

    陈平安没好气道:“滚!”

    陆沉笑道:“好嘞。”

    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就此别过。

    头戴莲花冠,又作逍遥游,青衣道士鹤冲天。

    道士陆沉,如此风流人物,人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

    龙泉剑宗,刘大宗主所在的犹夷峰。

    今天饭桌上,刘羡阳啃着鸭腿,含糊问道:“阮铁匠,咋个不参加京城议事,你这个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当得很不尽职啊。”

    董谷他们几个,今天都不在桌上,瞎忙。活该他们没口福了。

    阮邛直接说道:“你不合适当首席供奉。”

    他还不了解这个徒弟。

    刘羡阳往桌上一摔鸭腿骨,“咋回事,瞧不起人?!”

    阮邛说道:“读书人,文章憎命达,混了官场就很难做学问了,换成山中修行,是差不多的道理。剑修安心练剑就是。”

    这些日子你的阮铁匠,打铁铸剑之余,经常来犹夷峰这边露面,很难得的事情了。

    反正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刘羡阳,筹办婚礼一事,多上点心。

    如此殷勤,害得刘羡阳都误以为自己不是阮铁匠的私生子了。

    化名余倩月的圆脸棉衣姑娘安慰道:“当不当首席供奉,又无所谓的,书上不是说了,莫说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刘羡阳道:“读书人骗读书人的话,你也信啊。”

    棉衣姑娘点点头,“也对。”

    刘羡阳嘿嘿笑道:“我信,因为我就是读书人。”

    余倩月白了一眼,低头扒饭。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他陈平安不也连个书院贤人都不是。”

    阮邛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桐叶洲青萍剑宗,祖山密雪峰的那座长春-洞天。

    作为陈山主私人道场所在的绛阙仙府,这处道山最高处,只有顶楼门窗关闭。

    楼下几层,都没有设置任何山水禁制。不过以前也就只有小米粒会来这边登高赏景,至于柴芜那几个在此修行的孩子,他们还是不敢“擅闯禁地”,柴芜是担心自己以后没酒喝,其余几个剑气长城的剑道胚子,是担心被那只最是“尊师重道”的大白鹅给他们穿小鞋。

    其实顶楼室内,装饰极为简洁朴素,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

    陈平安当时离开此地,并未带走那几本书籍和一堆刻有文字的竹简,书籍叠放,竹简堆积如小山。

    除此之外,还留下了一些神仙钱,全是雪花钱,却不是如书简般堆积,而是整齐排开。

    如果细看,就会发现每一颗雪花钱上边,都有蝇头小楷的刻字,分别写了人名与日期。

    桌上还有几方印章,或在百剑仙印谱,或在皕剑仙印谱,却都被陈平安自己留下了。

    例如其中有一方印章的印文,是“冬笋炒肉”。也有“去去就回”。还有“白发犹然是美人”。

    更有最高的一方印章,低低刻着四个字的底款,好似文字与桌面,长长久久面面相见,凝眸对视。

    “第二故乡”。

    大骊京城的御书房议事,已经临近尾声。

    皇帝瞥了眼桌上的竹简,上边的议题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不知不觉,竟然也耗时将近一个时辰。

    宋和笑道:“今天议事就到这里,辛苦诸位跑这一趟。”

    整个会议后半段都很无聊的范峻茂,如获大赦。

    宋和说道:“今天的议事内容,希望大家回去后,都先别往外传。”

    范峻茂已经抬起屁股,就等皇帝陛下说出口“散会”二字了。

    结果她就发现皇帝陛下,和屋内不少山水官场的同僚,都齐齐望向自己。

    宋和笑道:“范山君,有劳了。”

    范峻茂一脸茫然,“啊?”

    这场议事,一项项议程,根本没我啥事啊,怎么就“有劳”了。

    范峻茂斜眼一旁的自家储君之山,山神王眷。你赶紧吱个声,提醒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事情。

    王眷满脸无奈。

    兵部老尚书睁开眼,微笑道:“陛下是希望范山君出了屋子,什么事都别说,我随便举个例子,就别提什么国师不国师的了。”

    范峻茂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啥事呢。

    刚想要站起身,宋和立即转头望向那张椅子,想让这位大骊新国师为今天的议事收官一句。

    陈平安轻轻抱拳,笑道:“与古人借用一句,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随着皇帝陛下和大骊国师从椅子上站起身,屋内几乎同时跟着站起身。

    门口那边,姜尚真是头一回参加这种议事,屁股都快坐麻了,从头到尾,不吵架不摔椅子,没谁朝人吐口水,很不习惯。

    无甚意思,下次不来了。

    谢姑娘不是马上就要当次席供奉了嘛,让她来看门!

    一众高位山水神灵,脚步轻灵,鱼贯而出。在蟒服宦官的带领下,到了屋外广场一处,就此各自返回山水道场。

    当然不妨碍他们相互串门。

    曹涌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与那位长春侯以心声闲聊几句,今天碧霄宫转赠名额一事,曹涌相信以后不缺机会致谢。

    魏檗站在檐下,没有着急返回披云山。

    范峻茂笑眯眯道:“魏山君,不对,得尊称一声夜游神君了,等到封正典礼结束之后,要不要再举办一场夜游宴啊?”

    魏檗微笑道:“还不如封正典礼之前办一场,典礼之后再办一场。”

    范峻茂朝魏檗竖起大拇指,“真有你的!”

    屋内,宋和拉着陈平安闲聊了几句。

    两位尚书都在场。

    屋外廊道,姜尚真陪着小陌和谢狗一起傻站着,山主说等下还要去一趟兵部衙门再回落魄山。

    大骊京城一条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和科甲巷,衙署扎堆,兵部衙门就科甲巷,对门就是鸿胪寺。

    宋和说道:“国师说在山上立碑,是一种帮助山下兜底的举措。山上有神仙,山下的凡俗夫子,单凭自己是注定无法兜底的,就得有个规矩在,让山上山下各自循规蹈矩。”

    只要提及崔瀺,皇帝还是习惯性简称国师,说到陈平安,则是陈国师。

    陈平安点头道:“不至于使山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老尚书沈沉,拄着拐杖走出御书房,笑道:“姜老宗主,随便聊几句?”

    姜尚真挪步笑道:“好说好说。”

    老人坐在台阶那边,姜尚真就坐在老人身边。

    很快赵端瑾也离开御书房,径直去往礼部衙署。

    老人笑问道:“姜老宗主,你参加这种议事,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姜尚真说道:“大饱眼福,岂会无聊。”

    老人点点头,“文人的怀才不遇,美人的深藏不露。一般人都觉得没啥看头,像姜老宗主这样的高手,就大不一样了。”

    姜尚真眼睛一亮,有的聊,莫非是遇到同道中人了?!

    老尚书你要是这么聊天,我周某人可就要提起精神了!

    果不其然,双方越聊越投缘。

    等到陈平安跟皇帝宋和走到廊外的时候,周首席正在压低嗓音,给老尚书说那男女之间,情与欲的区别。

    老尚书稍稍坐姿歪斜,摆出竖耳聆听状。

    前者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个却是“事后只道寻常”。

    老尚书闻言,会心一笑,“此身老矣,除非春梦,重到少年。”

    姜尚真便与之交头接耳,说我家云窟福地,有一种灵丹妙药来着,价廉物美效果绝佳……结果就被黑着脸陈平安踹了一脚。

    这天夜幕沉沉中,一个年轻道士,先去了一趟璞山,见过了那位傅山神。

    他再偷偷摸摸来到石碑旁,眼见着四下无人,这才伸手轻轻一拍碑首。

    很好,愈发牢固了。

    将来正阳山如果有幸出了个好苗子,能够凭借一场光明正大的问剑,说服落魄山撤掉这块石碑。

    结果等他,不对,是等她返回自家宗门边境,想要一剑劈掉石碑……咦,怎么砍不动石碑丝毫呢。

    到时候就有意思了,正阳山尴尬,落魄山也尴尬。

    反正只要贫道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陆沉抬头,喃喃道:“大夜弥天,阳和启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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