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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耕心来到京城一座僻静陋巷的宅子,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院门,两进小院,满地尘土落叶,还有一股扑面而来的腐败气息,久无人住的宅子,老得就是快一些。

    这还是曹耕心第一次跨入院子,之前几次都是过门不入,因为某人在一封密信上嘱咐过当时的曹督造,将来等到谁继任大骊国师了,就来这边打开院子,召开一场议事,但是议什么事,召集谁,信上都没交代,对方只是给了曹耕心一个不领朝廷俸禄、不被朝廷录入职官志的头衔,院内竟然就有一口小水井,曹耕心蹲在井口往里边瞧了一会儿,黑黢黢的,不像有尸体,也不像是通往某座陆地龙宫的入口,既不晦气,也无财运,更无艳遇了,曹耕心便丢了颗石子进去,咚一声,还好,可以汲水,打了水,曹耕心去杂物间拿来扫帚簸箕,开始打扫庭院,正屋和两边厢房都空落落的,一穷二白,不过如此。

    曹耕心忙完这些,坐在井口那边,摘下腰间那只包浆油亮的紫色小葫芦酒壶,拔去酒塞,仰头喝了一口宫内御赐的长春酿。

    正屋门口那边贴了一副春联,只是年月一久,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打烈日曝晒,原本红纸材质的春联早已泛白,字迹如石碑漫漶不明,而且失掉了上联的前半段。

    下笔无神,人云亦云。

    天将丧斯文也,道之显者在吾,开卷有益,斯文在兹。

    曹耕心喝过约莫三两酒,都没想好如何补全对联内容,悻悻然作罢,别好酒葫芦,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篆文“地支”。

    按照信上的繁琐方式,往玉牌之内浇灌灵气,就像用不同的笔画顺序书写“地支”二字。

    片刻之后,便有两拨人先后赶来小院,曹耕心神色自若,这是他在准备喊人之前就想好的,必须装出几分山上的神仙气派,不能怯场,只是等到曹侍郎睁眼,发现那周海镜也在其中,就有点神色不自然,只因为他的叔叔曹枰在去往蛮荒天下的日坠渡口之前,曾经把曹耕心喊到书房那边,其中一件事,就是让老大不小的曹耕心娶亲生子,如果等曹枰返回大骊,还是八字没一撇,相信曹枰肯定就会抽出腰间玉带,让曹侍郎吃一顿类似竹鞭炒肉的饱饭了,当时曹耕心就拿这位女子大宗师当挡箭牌,不曾想曹枰就当真了。

    院内无官身。

    所以曹耕心瞧见了皇子宋续,也没起身打招呼。

    袁化境问道:“曹耕心,你怎么拥有这块玉牌?”

    因为按照地支一脉的规矩,见此玉牌如见崔瀺。

    余瑜笑道:“过过手而已,很快就会交给陈先生的,这算不算是物归原主?”

    曹耕心笑道:“那可不一定。不过一个吏部侍郎,就可以管你们十二人,诸位好像是有点掉价了。”

    人才济济,一院子的神异高人,仙气缥缈。

    上柱国袁氏子弟,袁化境,元婴境剑修。大骊皇子宋续,金丹境剑修。神诰宗清潭福地出身的女子阵师,韩昼锦。上柱国余氏出身的兵家修士,余瑜。京师道录,句容人氏,葛岭。译经局沙弥,后觉。阴阳家练气士隋霖。儒生陆翚。鬼修,改艳。精怪出身的少年,苟存。苦手。唯一一位纯粹武夫,海边渔民出身,山巅境宗师的周海镜。

    大骊地支十二人,曹耕心只认识大半。

    片刻之后,一袭青衫出现在小巷,双指弯曲,轻轻敲响院门,然后带着小陌,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小陌轻轻关上院门。

    曹耕心起身笑道:“陈先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身上的酒气随风飘散,笑道:“没有与曹侍郎客气,刚带着柳勖他们去了一趟菖蒲河酒楼,不曾想那边说报曹侍郎的名号,喝酒非但不打折,还要翻倍,不让我们走了,我说不记账行不行,酒楼说不行,我们想走都不成,拽着我们不让走,说是能帮曹侍郎还一笔酒债是一笔。”

    便是袁化境,都忍不住瞥了眼曹耕心。

    陆翚、苦手几个,曾经在陈先生这边吃过大苦头,他们更是差点没曹侍郎竖大拇指。

    这位胆大包天的曹侍郎真心作死啊。

    你说你坑谁不好,敢坑这位陈先生?

    只说陆翚,就曾被陈平安一手既如拳法又似剑术的“花开”,瞬间被几十把长剑钉穿。还有女鬼改艳,当时也没见“那个陈平安”如何怜香惜玉,以一手据说是自创的剑招“片月”,给当场剁碎了。

    唯有周海镜,属于入行晚,她暂时还不知道轻重利害,并不清楚招惹陈平安的后果。所以她察觉到院内气氛不太对劲,就比较好奇,这帮天才中的天才,在我这边不挺横嘛,怎么今儿见着陈平安就跟老鼠见着猫一样,至于吗?

    曹耕心满脸尴尬道:“报应来得这么快吗?”

    陈平安与他们解释道:“小陌说你们突然往一个地方凑,我就有点好奇,既然是曹侍郎在这边召集你们,就没我什么事了。”

    曹耕心赶忙说道:“有关系,陈先生休想置身事外,崔国师有话让我当着你们双方的面,公开说上一说。”

    苟存是个眼里有活的,去屋内搬了条长凳过来,想要让陈先生有个坐的地方。

    结果被改艳一把夺过,放在陈平安身边。

    就凭陈先生之前在兵部衙门里的那番金玉良言,改艳这个客栈掌柜,别说搬条板凳,只要陈先生愿意,坐她都行!

    改艳放长凳的时候,就见那个黄帽青鞋的青年朝自己微笑致意,她就还以微笑。

    改艳只知道他是陈先生的贴身扈从,曾经一起入宫觐见太后娘娘。

    陈平安与改艳道了一声谢,坐在长凳上,笑道:“说说看,我听着。”

    曹耕心说道:“就两句话,一句话是给袁剑仙他们的,今天院内拥有腰牌的,以后归我管辖,不归大骊新任国师调配,但是新任国师可以提出建议,仅此而已。第二句话,是说给陈先生的,其实崔国师的信上没有提及名字……我复述一遍好了,信上怎么写,我就怎么说了,‘你心不够黑,出手不够狠,根本用不好这拨人,如剑在鞘,长久消磨剑意而已,只会锐气尽无,连累他们沦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陈平安点点头,双手笼袖,面带微笑,然后问道:“崔师兄觉得我不行,倒是你能够胜任?”

    曹耕心一时语噎。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啊。

    余瑜眼神熠熠光彩,以心声说道:“来了来了,押注押注。我赌陈先生会砍曹耕心,至少递出一剑或打赏一拳。”

    改艳立即附和道:“这次我们别赌钱了,赌长春宫酒酿好了。”

    陈平安伸出手,“把那封信拿过来看看。去菖蒲河喝酒之前,当然信得过在我家乡为官、有口皆碑的曹督造,现在不好说。”

    曹耕心无奈道:“崔国师在信的末尾,专门提醒我阅后即毁,委实是给不了陈先生什么证据。”

    陈平安问道:“那就换个更简单的证明方式,你怎么证明自己心够黑手更狠?”

    曹耕心看了眼地支十二人,再望向那一袭青衫长褂坐长凳的男人,摘下酒葫芦,提了提,笑呵呵道:“说几句真心话之前,陈先生,容我喝点酒壮壮胆?”

    陈平安拎了拎青色长褂,换成翘腿而坐的坐姿,伸出手掌,微笑道:“大可随意。”

    曹耕心灌了一口酒,低下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眯眼而笑,“如果我早点进入这座院子,袁化境他们十二人,估计现在已经身在宝瓶洲以南的某些京城、祖师堂门口了,某国皇帝的头颅,某山掌门的尸体,翻一倍好了,总计有二十四。”

    “返回大骊之前,再给那些朝廷、仙府留下一句提醒,如果之后在任何一封山水邸报上,看到有提及这些意外的噩耗或是讣告,又或是妄自猜测、栽赃嫁祸给北边的某个王朝,那么作为回报,他们所在朝廷的那张龙椅,山上的掌门座椅,就会一直空着,坐一个没一个。”

    等到曹耕心言语落定,院内开始寂静无声。

    曹耕心瞥了眼长凳那边的一双千层底布鞋,一只在地,一只悬空。

    “以不义猎义则易,以义猎不义则难。”

    曹耕心说完这句话,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咕咚作响,别好酒葫芦,“天下诸国庙算,以不义猎不义,就是天经地义。陈国师以为然?”

    余瑜张大嘴巴,她一手握拳,使劲一挥。

    曹耕心倒数第二句话,真是说到她心坎上了。

    陈平安点点头,“撇开孤例不谈,都是这么个理。”

    曹耕心叹了口气,似乎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很有道理的这句话,根本就不讲道理嘛。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曹耕心,以后你们地支一脉行事,我有无事先知情权和一言否决权?”

    曹耕心道:“崔国师在信上没有说这个。”

    陈平安说道:“那就是有了。”

    曹耕心无言以对,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他突然问道:“陈先生真带着朋友去过菖蒲河了?”

    陈平安笑道:“幸好喝酒壮胆才来这边,你们聊你们的,我就不继续留在这边碍事了。”

    陈平安带着那位扈从离开院子,渐渐走出了小巷弄。

    侧耳聆听脚步声的曹耕心,确定他们走远了,这才一屁股坐在井口上,扯开衣领扇风,开始自顾自喝酒压惊。

    苟存走到长凳那边,想要搬回原位,却被改艳阻止,苟存一脸疑惑,改艳理直气壮说了句,她要搬去客栈当镇店之宝。

    余瑜坐在正屋门外的台阶那边,称赞道:“曹翻倍,可以啊,很可以!”

    余瑜年纪不大,家族辈分不低,在豪门世族扎堆的意迟巷、篪儿街那边,她早就听说过曹耕心、袁正定和刘洵美这些属于上一辈的传奇事迹,余瑜跟赵端明这些更年轻一辈的,都知道以前曹耕心是靠贩卖艳本小说和春宫图“发家”的,当年等到曹耕心去地方上当官,老人们都松了口气,这个祸害终于走了。

    曹耕心无奈道:“这个绰号不太好听。”

    余瑜笑道:“总比曹贼好听吧。”

    原来在意迟巷和篪儿街的两代人中间,都习惯称呼曹耕心为曹贼,挣钱,拱火,骗年纪更小的孩子喝酒,勾搭比他大的姐姐们,都是一把好手。

    周海镜双臂环胸斜靠一处厢房门柱,笑眯眯问道:“曹侍郎方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曹耕心瞥了眼女子的胳膊那边,都不敢多看,苦笑道:“酒都有假酒,何况是说出口的话。”

    宋续说道:“你的做法,后遗症太大了。就算我们做事再隐秘,如今的观湖书院又不是傻子。”

    曹耕心笑了笑,“就是为了在陈国师那边蒙混过关,不得已言之,我自己都不信,你们信个什么。”

    周海镜打趣道:“曹耕心,你就是一个侍郎,怎么跟皇子殿下说话呢。”

    曹耕心一笑置之,只是狗改不了吃屎,借机又剐了一眼她那边的浑圆风景。

    上次他拉着赵端明去屋顶上看那场擂台比武,到底是距离太远,看得不够真切。

    袁化境问道:“曹侍郎还有什么吩咐?”

    曹耕心笑道:“各回各家,有事再聚。既然今日无事,那就打道回府。”

    改艳一拨人返回那座客栈,各自在一座螺蛳壳道场内炼剑或炼气。

    听从陈先生的建议,改艳主动与周海镜聊了合伙做买卖、一起把客栈生意做大的想法。

    周海镜眼睛一亮,都不说行不行,直接跟改艳谈如何分账的事了,她狮子大开口,要跟改艳五五分账。

    要是先前听周海镜这么不上道,改艳直接就让她滚蛋了,今天改艳心里有底,半点不慌,便聊了些自己的一些“心得”,与周海镜说了客栈接下来会如何运作的“一本生意经”,听得周海镜惊疑不定,改艳这傻子,莫不是被鬼上身了?不对啊,她本身就是女鬼。那改艳就是……突然开窍了,有如神助?!

    就跟擂台问拳差不多,气势一弱,就再难砍价了,周海镜只得退让一步,她跟改艳三七开。

    然后就有一位刚刚被从门口“裁撤”掉的年轻女修,跑来与掌柜商量一事,说来了几个来自北俱芦洲的外乡贵客,一个少年模样的冤大头,询问能不能直接在客栈这边购买那两栋邻水的宅子,“庐州月”和“彩云间”,只要客栈这边点头,卖给他们这两栋宅子,他们保证一年之内至多一个月入住,剩余十一个月,或是更长,客栈都可以对外开放,至于其他客人下榻打尖,照收不误,所有收入全归客栈。

    改艳听得一愣,碰到钱多到没地方花的那种大傻子了?

    周海镜问道:“他们几个的关牒录档了,是什么身份?”

    年轻女修说道:“三郎庙袁宣,樊钰,刘武定。骡马河柳勖。”

    周海镜咧嘴笑道:“好家伙,三郎庙袁家,骡马河柳氏,都是他们北俱芦洲排得上号的大财主!必须按照原价翻倍,再翻一番才行!”

    改艳却对那位年轻女修说道:“你跟管事说一声,就按成本价,卖给他们好了。”

    周海镜怒道:“改艳,有钱不赚,你脑子进水了?!”

    改艳说道:“柳勖去过剑气长城,樊钰来过我们大骊陪都战场。”

    周海镜直勾勾看着改艳。

    改艳说道:“看我作甚,才搭伙就拆伙了呗,各回各家,以后我只挣我的小钱就是了。”

    周海镜却蓦然而笑,“行了行了,你是掌柜,我只是二掌柜,你说了算。以前是觉得你是傻,才不知道如何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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