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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面,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俩十四境,而且还是十四境当中属于很能打的那种,火气都不小。

    这场言简意赅的约架,至圣先师没拦着,道祖也觉得没什么。

    陈平安说道:“这就是说只要余斗坐镇白玉京,就算是郑先生都要输?”

    李-希圣点头道:“最少暂时是如此,以后如何,无法推衍演算。”

    陈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圣笑道:“实事求是,有一说一,我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不复见一双金色眼眸,陈平安抬起双手揉了揉脸,无奈道:“李宝箴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给李先生当弟弟、给小宝瓶当哥哥的,换成别人,我今天可不惯着他。”

    一旦被陈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单,就像昔年的正阳山,那么李宝箴的织造官就算做到头了。

    李-希圣显然更无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你放心,肯定下不为例。”

    陈平安原本想要多说几句,只是想到对方是李-希圣,就算了。

    一些个类似“骄奢淫逸,所自邪也”、“聪明人只会越来越难教,不早点小惩大诫,可能某天就要大义灭亲”的浅显道理。

    李-希圣大概是猜到了陈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陈平安蓦然抬头。

    李-希圣和小陌也随之抬头望向天幕。

    天外一战,竟然导致浩然天幕涟漪阵阵,大如巨湖的层层光晕随之荡漾开来。

    陈平安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一场比较和气的‘文斗’。”

    比如将战场选址在类似在至圣先师或是道祖的道场之内。

    李-希圣说道:“战场确实位于一处秘境之内,是道祖随手抛掷出去的,只是比较靠近浩然天下,不过余斗跟郑居中,都没什么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经的真无敌一说,唯一会被拿来说事和诟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与两人真正打过,故而算不得真无敌。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礼圣。剑气长城老大剑仙,陈清都。

    至于白帝城郑居中,真身,阴神,阳神身外身,已经同时拥有三个十四境。

    尤其是最后者的“郑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来。

    郑居中之心,术,道。

    三者兼备。

    这件事,迟早都会天上天下皆知。有了这份郑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雏形,就根本无所谓外界的“天时”如何了。

    但即便是陆陆续续知晓这个惊人消息的山巅修士,暂时还不清楚更深层的一个事实。

    人和堪称极致之外,郑居中犹有一份隐蔽的地利,因为郑居中的道场,等于同时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还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蛮荒天下,也在道祖离去后的青冥天下。

    关键是三教祖师在的时候,郑居中就能够做到这一步,等到三教祖师散道之后,郑居中又会如何?

    打个比方。

    山巅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间每一位飞升境和十四境,当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几乎所有山巅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终究不曾触及天幕的瓶颈所在。

    但是郑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为有三教祖师挡着,才“只能只有”那么高。

    李-希圣问道:“有没有带酒?”

    陈平安点头道:“喝什么酒?”

    李-希圣笑道:“我们家乡的糯米酒酿就可以。”

    陈平安便从袖中摸出一壶董半城的糯米酒,递给李-希圣,忍不住笑道:“看似将就,可不便宜。”

    就因为有一块“骊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镇龙窑烧造的民窑青瓷酒壶,如今都快卖出仙家酒酿的价格了,还真有人买。

    李-希圣喝了一口滋味绵柔的糯米酒,说道:“我不是说郑居中的坏话,撇开他的那颗道心不谈,郑居中一心想要术外求术,道上得道,你我因为各自的修行路数,都要忌惮他几分,还有所有目前的和将来的十四境修士,同样需要小心再小心,因为谁都不清楚,自家脚下所走的一条独木桥,有无可能哪天就会与郑居中的道路沾了边,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场大道之争。”

    陈平安点点头。

    李-希圣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好似人间万年以来,就数郑居中最自由。

    李-希圣说道:“念头一事,效果如何了?”

    陈平安说道:“念头自然生发,比当年崔师兄少了一大半,尽量收束念头,比崔东山多了至少半数。”

    李-希圣点头道:“很厉害了。”

    前者难在“自然”二字,后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寻常练气士的坐忘凝神。与白玉京道官的心斋,佛门的坐禅,也有差异。

    李-希圣笑道:“宝瓶跟着崔宗主他们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乡,我去护道一程。”

    陈平安连忙致谢一句,李-希圣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视线,与李-希圣作揖告别,李-希圣与之作揖还礼。

    李-希圣率先离开青鸾国,去往宝瓶洲南端的老龙城。

    小陌突然以心声说道:“公子,我想收柳蓑为弟子。”

    陈平安好奇问道:“他是剑修?”

    小陌摇头道:“不是。”

    陈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剑术,所学驳杂,教一个中五境的柳蓑,绰绰有余。

    小陌说道:“我收柳蓑做不记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没有关系。”

    陈平安点头道:“你收徒我放心。不过你得先晾他几天……算了,没什么差别,你跟柳蓑直说就是了。”

    柳蓑足够聪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这样的师父,好像是一桩柳蓑命中该有的仙家缘法。

    带着小陌返回落魄山,陈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楼,然后赶紧去见君倩师兄。

    山上,谢狗竟然恢复了真容,以白景姿态,与君倩师兄在那边喝酒,可谓豪饮,再无半点娇憨少女模样。

    瞧见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着酒嗝,眯眼而笑。

    陈平安喊了一声君倩师兄,刘十六笑着点头,让小师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陈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云山见大先生了,小米粒跟着一起耍去。”

    陈平安就没想着要去披云山见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师弟要去,君倩这个当师兄的都会拦下,没必要如此落了痕迹,好友白也,向来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与君倩都算旧识,远古岁月里,当然算不上什么朋友,相对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说道:“小陌先生,在这边小酌,喝过了酒,随时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观主在明月皓彩那边等着你,万年未见的老朋友了,可以接着喝第二顿。”

    小陌笑着点头,“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点。”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莲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间还是相对比较稳固的,就像是被筑起堤岸的光阴长河支流。

    小陌此次访友,除了与碧霄洞主叙旧,还有自家公子叮嘱的两件事,其中一件事,与刘宗主的道侣“赊月”有关。

    先前碧霄道友造访落魄山,曾经与崔宗主做了一笔买卖,以神通带走了那块青石崖的“真迹”。

    龙须河畔那片坑坑洼洼“座位”众多的青色石崖,小镇百姓俗称为青牛背。

    曾经仔细勘验过骊珠洞天各处山水的崔东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点古怪来,结果就被老观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东山没能捡着这个大漏,一来境界不够,二来在这骊珠洞天旧址内,能称之为古怪神异的人事和地方,还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块曾经坠入藕花水底的月宫镜,镜内藏有一轮品秩很高的远古旧时明月。灵犀一点,精神万古。

    至于此宝如何一路辗转到骊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有关了,昔年龙女嫁妆之丰,举世皆知。

    至于顾璨说给刘羡阳的那个猜测,不能说离题万里,其实确实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实,与道号洞庭的灵飞宫宫主湘君,旧白岳齐云山有关。

    只不过赊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机所在,兜兜转转,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当中,物归原位一般,就只差没有物归还主了。

    上次老观主是花了大价钱买走的那片青崖,陈平安就想要重新将其买回来,先前是崔东山杀价,这次就换成了小陌。

    若无小陌,估计都没得谈。

    至于第二件事,与女子武夫岑鸳机有关。

    因为碧霄道友当时在山门口,与那个每天在集灵峰神道走桩的岑鸳机,竟然还跟她聊了一句,问她是不是叫岑鸳机。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极之貌”解,鸳机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间的织锦机,诗家寓意移花影。

    陈平安之前在过云楼,询问陆沉,岑鸳机,连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陆沉牵线搭桥,才搬迁到的龙州,再来落魄山。

    陆沉只是装傻。

    小陌远游之前,再次提醒谢狗。

    白景只是挥挥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陈山主闭关绝无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内,化虹飞升冲天而去。

    白景始终坐在桌旁,她一皱眉,闷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吧,他不会吃醋的。”

    陈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复貂帽少女的模样,“当真?”

    陈平安说道:“猜的,不作准。”

    谢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问朱老先生,就作得准。”

    青冥天下,两轮明月共悬。

    如美人之双眸,凝眸处是人间。

    身材高大的老观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还有需要自己师父亲自出门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个满身寒酸气的干瘦道士,抬了抬眼皮子,只见一道璀璨剑光划破天幕,转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张陌生脸孔,收敛了剑气,黄帽青鞋绿竹杖,瞧着人畜无害,青年容貌。

    老观主一见面就笑问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无奈道:“不聊这个。”

    老观主却没有放过这位好友,“早就劝过你,看开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么两样,谁睡谁不是睡。”

    小陌说道:“碧霄道友,你再这么聊天,我就走了。”

    屋里屋外的两个弟子,都好奇万分,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师父如此不见外。

    他们的师父,可不是一个喜欢跟人开玩笑的道士。关键对方竟然还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观主大笑着伸手抓住小陌的胳膊,“走,喝酒,依旧是自酿的酒水,看看手艺比起当年,有无精进几分。”

    小陌以心声说道:“有两件事,要与碧霄道友打个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镜的归属,和一个小姑娘的根脚嘛。”

    老观主埋怨道:“道友,万年未见,重逢不易,怎么一见面就聊这些琐碎事,无趣至极。你真要愿意扯闲天,哪怕是聊贫道的那个便宜师侄也好啊。”

    老观主所谓的便宜师侄,当然就是上杆子喊师叔的白玉京陆掌教了。

    陆沉有五梦七心相,其中一梦一心相,很难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来好似一条漏网之鱼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经被陆沉收回的儒生郑缓,是五梦之二。

    藕花福地,曾经得到那只银色莲花道冠的“呆若木鸡”俞真意,还有那只能够勘验文运的黄雀,是陆沉在修行路上,由大道显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着坐在一张木桌旁,桌面如水纹微动,细看之下,竟是有别于莲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与那青年道士笑着自我介绍一番。

    刚刚成为老观主大弟子没几天的王原箓,满脸受宠若惊,身穿棉布道袍的干瘦道士,其实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听到那位前辈的介绍,王原箓赶忙稽首,就差没有以头点地了。

    老观主笑着点评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焉儿坏,好苗子。”

    王原箓觉得这两个说法,都跟自己没关系,只是没胆子反驳。

    小陌点头道:“修道资质之好,实属罕见。”

    “至于屋里那个帮着炼丹的,不提也罢,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还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误他成为后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达到资质这道门槛,就要比拼后天努力和一点运气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记名弟子,运气能差到哪里去,想必未来山巅,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内那个忙着炼丹的小道童,听见了这番暖心话,差点没感激得当场落泪。

    老观主咦了一声,“道友好像还没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说,我们先忙正事。”

    当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观主一挥袖子,桌上摆满了自酿的三种酒水,还有三碗白碗。

    三种年份的仙酿,分明名为百年,千秋,万岁。

    小陌听过碧霄道友的解释,就先拿起一壶百年酒,不着急喝其余两种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尽甘来,渐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满一碗酒水,仰头满饮一口闷,再倒了两碗,都是一口饮尽。

    与碧霄道友酿酒与饮酒,从不知劝酒为何物。

    老观主亦是如此喝酒,陪着小陌,连干三碗。

    老观主突然皱眉道:“怎么回事,那把飞剑?”

    小陌笑道:“剥离出去了,送给了一个资质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箓已经挪步,去茅屋檐下那边蹲着双手插袖了,听得眼皮子打颤,飞升境纯粹剑修,做事都这么豪爽吗?

    老观主抬起手,掐指一算,“这个小丫头片子,资质是好,属于那种应运而生的天材了。你这把本命飞剑,若是认了师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摇头道:“没有师徒名义,无所谓的事情。”

    老观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对味。”

    桌上的百年酒,数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见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脑袋,立即起身,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走向茅屋那边,分别送给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内的炼丹少年。

    都没跟这位出手阔绰的山上前辈如何客气,一个是真心穷怕了,一个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观主以心声问道:“何时才算还完债,真正恢复自由身?”

    小陌意气风发,伸手指了指满桌子酒水,“一张桌子两道友三种酒,岂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问道:“你有没有见过郑居中?”

    这家伙在天外跟余斗干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过双方都有默契,不会往死打,毕竟犯不着。

    到了他们这种境界的,除了压箱底的几手绝活不宜过早抖搂出来,否则就算是那种点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浅,手段多寡,杀力高低,防御强弱,就都差不多有数了。

    小陌摇头道:“暂时还没有跟这位郑城主打过照面。”

    老观主随口说道:“那把古镜你带回落魄山便是,至于那个叫岑鸳机的女子,根脚来历,大致与青冥天下翥州某个宗门,有些渊源,不过岑鸳机的前身,来头不如那个叫朱鹿的那么大,让陈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陆沉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没有道谢,只是抬了抬酒碗,一饮而尽。

    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显而易见,陈平安还是小觑了小陌跟老观主的私谊。

    老观主没来由笑道:“遥想当年,那么一长串队伍,跟在个头别木簪的道士屁股后头,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怀念啊。”

    小陌点点头,记得当年走在队伍最后边的“哑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当时跟在“仙尉道长”身边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几乎都得道了,最不济也是个地仙。

    老观主喟叹一声,“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说道:“不管是求道之心,还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这句话,虽然是……大实话,依旧听得屋内少年汗毛倒竖,身体紧绷,就怕外边掀了酒桌就干架一场。

    王原箓双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着那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前辈,学到了学到了,竟然还能这么当访客?

    他们心知肚明,这可是师父他老人家最不爱听的一句话了,没有之一!

    陆沉不敢说,女冠吾洲同样不敢说,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说,甚至整个青冥天下的山巅修士,都没谁敢说吧。

    不曾想老观主只是举起酒碗,洒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只跟落宝滩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观主放声大笑,心情畅快。

    在落魄山那边,没能见着陈平安和裴钱,李槐就带着狐魅韦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邻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释什么。其实小时候穿开裆裤那会儿,虎头虎脑的李槐,就经常跟妇人婆姨们凑一堆,听她们聊家长里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来自大骊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为人妇、连孩子都已成亲的石嘉春,妇人当然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扎俩羊角辫了。

    石春嘉玩笑道:“董水井,不仗义了啊,我在京城都听说过你的大名,这么财大气粗了,就不会帮我租下一条仙家渡船,显摆显摆,好让我装一回山上的有钱人?”

    董水井笑道:“财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还不清楚,前些年还是董半城,如今咱们该称呼他一声董半洲了。别说让挂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让董半洲白送你一条山上渡船都不算什么,就是从他指甲缝里抠出点小钱。”

    董水井没好气道:“林玉璞闭嘴吧你,别忘了你小子还欠我一百颗神仙钱,非得我跟你收点利息才开心?”

    石嘉春啧啧出声,使劲打量着董水井,“以前上学那会儿,我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会打算盘的,以后肯定能做大买卖挣大钱,都瞧不上铜板儿,每天只数碎银子,不曾想最后还是你最有钱,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早知道那会儿就跟你拜个把子了。”

    董水井笑问道:“是去落魄山那边住下,还是我帮你在县城或者州城找个地方?”

    林守一说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栈都姓董,”

    石嘉春叹了口气,眼眸含笑,调侃道:“早知如此,当年在学塾那会儿就黏糊你了,甭管是大骊京城,还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儿买东西还需要看价格呢。”

    董水井满脸无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还有个女儿,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见过的,董水井,有没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着脸,“羊角辫,别太过分啊,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别学林玉璞。”

    石嘉春回过神,蓦然瞪大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守一,“林玉璞?好个林守一,记得元婴还没几年呢,就够吓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爷啦?!”

    董水井点头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时说话横着呢。”

    石嘉春还是孩子气,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摆手道:“不开玩笑了,董水井,帮我在小镇找个落脚地儿就行,处州城离着落魄山还是太远了,我不比你们这些当神仙的,云里来雾里去的都是家常便饭,这一路晕船,晕得我比怀孕还难受,实在是遭罪。住在小镇就好,熟门熟路的,每天还能散散步。”

    董水井点头道:“我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都有宅子,不过挂在别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栋。”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选了桃叶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说石嘉春晕船,让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帮着掌舵。

    到了桃叶巷那处宅子门口,董水井打开门,绕过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进了前院,问石嘉春满不满意,石嘉春说小时候做梦都想住这边,有什么不满意的。董水井再将一串钥匙递给石嘉春,说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让人定期打扫,所以很快就会有几个州城客栈的女子,赶来这边打扫庭院。林守一还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啧啧啧。吃力还不讨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骂一句。

    林守一问贵府有没有备好的茶叶,董水井说自己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柜,约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缘故,就没找着,他们就与石嘉春聊了会儿,然后去找李槐。石嘉春没有跟着,说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独自散步在故乡,骑龙巷压岁铺子跟草头铺子相邻,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产业,后来因为举家搬迁去了京城,就转手卖给了陈平安。

    眼角已有鱼尾纹的妇人,在压岁铺子花钱买了几块糕点,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旧很好。

    这些年的相夫教子,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昔年学塾同窗们,一个个飞黄腾达了,她只需替他们高兴就是了。

    石嘉春走着走着,没来由有些伤感,想念齐先生了。

    先前听林守一说陈平安也在一个小村子开馆蒙学了。

    不知为何,石嘉春没有半点意外。

    记得年少时,她曾转头望向窗外,看到一个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门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约莫是皮肤被晒得黝黑的缘故,衬托得少年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几次张嘴又抿嘴,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终于喊出一声齐先生。

    齐先生走出学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长的教书先生,微微弯腰低头,羞赧的草鞋少年双手递出一封书信。

    刑部侍郎赵繇,喊了处州刺史吴鸢一起喝酒,没有选在处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栋酒楼,户部清吏司郎中关翳然,则喊来了宝溪郡太守荆宽。从一国计相转任刑部尚书的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国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处尘封多年的小镇旧学塾外边,曾经同样在此教书多年的老夫子,转头望去,就看见了那个身材魁梧的汉子。

    马瞻嘴唇微动,轻声喊道:“君倩师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见着了先生,可别说不出话来。当年我们这拨人里边,就数你跟小冬,在先生这边,最会拍马屁,还诚恳,先生爱听。我们几个在这件事上,其实都不如你们俩。”

    马瞻松了口气,笑道:“如今有了陈平安,我跟茅师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么?”

    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师弟。”

    当年在先生那边,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跟我们这些师弟摆谱啊。

    君倩说道:“小师弟跟你们俩还是不一样,他那不叫拍马屁。”

    马瞻笑问道:“那该算什么?”

    君倩认真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更合适的说法。

    裴钱与师父分别,离开青杏国酒花渡后,她独自回到了槐黄县城,走在一条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巷弄里,记得小时候去学塾上课,时常有一只白鹅在这边蹲点似的,双方追逐打闹,如江湖仇家见了面,分外眼红,几乎每天都要过过招。打得兴起了,扯住白鹅的脖子,就往墙上丢去,小老弟走你一个……当然她会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当的高手,毕竟难寻,必须珍惜。

    只是后来闹出过一桩赔钱了事的小小风波,她就带着骑龙巷左右护法,绕道而行了。

    那会儿师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觉得也没什么可说的。

    书上说了,由奢入俭难,以前裴女侠在南苑国京城一个人闯荡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当饭吃的,顿顿管饱,可不能到了师父家里,每天光顾着过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点小委屈嘛。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是难以释怀的委屈事,谁让小黑炭记性好。

    只是等到跟着小师兄走了一趟剑气长城,见着了师父,小黑炭就真觉得没什么了。

    那座传说中的剑气长城,果真比云海还高哩,到了晚上,头顶就是三轮明月,天高地阔!

    返回家乡的时候,大白鹅说我们心里的每一个委屈,就是稻田里的一棵稗草。

    大白鹅还说,只要一个人的心田足够宽广,就可以不用去管几棵冒头的稗草了。

    裴钱觉得大白鹅说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师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骑龙巷的层层台阶,裴钱先去草头铺子跟赵登高和田酒儿打过招呼,聊了几句,发现铺子这边多出了个二掌柜的道士。

    对方自称是林飞经,并无道号,如今拜师于仙尉道长,不是什么二掌柜,只是在这边打杂。

    裴钱走入隔壁的压岁铺子,站在柜台后边板凳上看书的小哑巴,瞧见了师父,嘴唇微动,声音细若蚊蝇。

    裴钱只当没听见,都是给人当弟子,这一点,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时候,每次喊师父,从来震天响。

    石柔在店铺后院那边忙着,裴钱挑开帘子,来到后院,笑道:“石掌柜。”

    石柔轻声道:“回了啊。”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让我们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问道:“你们吃顿饭再上山?”

    裴钱点头笑道:“本就踩着点进铺子的。”

    石柔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如今知书达理得就像书香门第里走出的,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钱还是小黑炭那会儿,那是真闹腾啊。

    裴钱从袖中摸出一份礼物,压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顺带买的,先去了隔壁,酒儿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赶忙停下活计,搓了搓手,笑着接过手,跟裴钱道了一声谢。

    老龙城上空,一艘来自桐叶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栏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个不停,嗯,那就叫谄媚,栏杆旁站着一个悬酒壶佩狭刀的红衣女子,大概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般场景,把一旁谢谢给看得很是羡慕,又不敢流露出来,于禄询问崔东山,这艘渡船会不会停泊某处云海中,因为听说那边有一种罕见的云脚鱼,他打算抛竿垂钓一番,崔东山说照理说是不停的,不过没事,咱有钱啊!

    曹晴朗在给郑又乾传授一些训诂窍门和读书心得,崔东山转头说又乾啊,这可是你曹师兄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独门心法,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

    郓州严州府那边的村塾,今天下了课,蒙童们一哄而散,摸鱼的摸鱼,有放纸鸢去的,各自成群结队。

    赵树下在走桩,宁吉有些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为又有退学的蒙童了,都是第三个了!

    最早是个喜欢骂街的泼辣婆姨,强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个埋怨先生不该乱打戒尺的,今天是一个家长嫌弃学塾课业安排不靠谱的,都转去了浯溪村那边上学,炊烟袅袅里,青山绿水间,陈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纸上得来终觉浅,教书真是不容易,他还得经常带着尿裤子的孩子一起去溪边,帮着洗裤子,也有些借口上茅厕的蒙童,胆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只顾着乡野间玩闹,一瞧见青衫布鞋的教书先生过来逮人,要么躲,要么撒腿跑得飞快。不过好在更多的,还是一张张稚嫩的脸庞,一双双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样,每天都在念书识字,每天都有琅琅书声。

    陈平安转过头,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铃铛,陈平安缓缓收回视线,轻轻闭上眼睛,双手叠放在腹部,竖耳聆听,铃铛好似留客,在与过路的春风说着悄悄话,叮咚叮咚叮叮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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