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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当真就只是扯闲天的言语,听得宋瘠脑袋一低再低。
因为她终于确定那两个男人的惊人身份了。
龙泉剑宗第二任宗主,剑仙刘羡阳。骊珠洞天泥瓶巷顾璨,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他们与出身杏花巷的马苦玄都是同乡。
是了。
只有他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才可以提及马苦玄,如此心平气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在乎,根本不用假装,不必故作散漫。
刘羡阳随口问道:“你曾经跟他们俩并肩作战,在你看来,纯青和许白到底是啥水准?”
顾璨抿了一口酒水,“许白短处是与人捉对厮杀,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长处是运筹帷幄,将将和将兵,都是许白天生擅长的,到了战场上,许白调度兵马,就会变得异常铁石心肠。单对单,许白对上我,他必死无疑。”
“纯青所学驳杂,天资确实好,年轻十人和候补十人当中,她是最年轻的一个,不是没有理由的。如今纯青才二十几岁,作为纯粹武夫,经过蛮荒一役,估计她很快就会打破远游境瓶颈,拳法技击,精通十八般武器,身为练气士,早就是元婴境瓶颈,五行堪舆,雷法符箓,机关阵法,扶乩降真,驭鬼敕神,狩猎追杀,隐匿逃遁,她都很精通,而且成长的空间很大,她的优势,应该是在跻身飞升境之后,纯青多半会成为一位攻守兼备的强飞升,大道成就,高于野修青秘,与我白帝城出关后的师姑韩俏色相仿,我估计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就会是纯青未来大道高度的极致所在了。纯青如果再多出一层剑修身份,完全可以把她视为一个老瓷山的陈平安。”
刘羡阳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最后这句损人至极的评价,我就真信了你顾璨了。
小鼻涕虫的言下之意,就是纯青确实瞧着很像陈平安,但终究相对于“真迹”而言,她只是一件烧造粗劣的仿品瓷器,搁在他们几个的家乡,就只能被砸碎丢到老瓷山。
先前陈平安问剑正阳山期间,马苦玄其实就在附近旁观,余时务甚至说这是马苦玄的唯一机会了。
后来等到陈平安城头刻字的消息,传到浩然,就更让马苦玄一下子吃不准深浅了。
刘羡阳好奇问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县马府安插棋子?”
“闲着也是闲着,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顾璨点头道:“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敢安插太多,前前后后,拢共只往里边丢了三颗钉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颗,是个形神腐朽的观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于是很快就被沈刻亲自动手给毁尸灭迹了,作为双方约定好的报酬,他的两位嫡传弟子,如今都算发迹了,我替他们各自找到了一位传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记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怀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为按照当初我跟他订立的条款内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马家,他那两位弟子就会获利最大。以后我再与谁做公道买卖,得补上这个漏洞才行。”
“还有一颗是被彻底边缘化了,早先在马氏的那座仙家客栈当差,混得还行,但是也没能送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管着马氏一小块银庄票号的山下买卖。剩余最后一颗,同样可以忽略不计,只因为不是练气士,才得以留存下来,跟她聪明不聪明没关系,如今只是做到了一位马氏子弟的小妾,说是纳妾,她却连马氏侧门都进不去,只能养在外边,吹吹枕头风,套几句废话还是可以的,只是再过个几年,她就要年老色衰,失了宠,更无用处了。”
顾璨说到这里,自顾自摇头道:“就算钉子藏得深,都还在,以如今马氏家大业大的底蕴,踩到了这几颗丢在地上的钉子,想必都不会硌脚。毕竟不是我亲自盯着,都太蠢了。”
柜台那边,宋瘠听得心惊胆战,花容失色,你们几位天老爷唉,倒是用心声言语啊。
她现在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也会落个被“毁尸灭迹”的下场了。
喝着我铺子的酒水,结果却要送我一碗断头饭?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裴钱有意无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间山水神灵的心境景象,其实比较枯燥,相对千篇一律,多是被袅袅香火萦绕的祠庙与金身神像,差异只在香火多寡和金身高低以及精粹程度。而各级城隍爷一道,约莫是阴阳不通、幽明殊途的缘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县城隍,便是裴钱都看不真切内里气象。
刘羡阳听着顾璨的谋划,大为失望,埋怨道:“就这?”
顾璨冷笑道:“不然?”
安插棋子,培养死士,还得提防谍子成为反间,你以为是多简单的事情?
刘羡阳没好气道:“我还以为你丢进去的钉子,怎么都能够在马氏祠堂里边有张椅子好坐了。”
顾璨说道:“你怎么不说马岩、秦筝都是我安插在马苦玄身边的钉子?”
刘羡阳眼睛一亮,坐着说话不腰疼,“顾璨,跟我聊着聊着,你就开窍了啊,我觉得这个法子真是不错,可行,你以后就朝这个大方向努力。”
顾璨直接往刘羡阳那边吐了口唾沫,刘羡阳歪头躲过,非但不怒,赶紧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继续挑衅顾璨,“好暗器,再来再来,看我能不能接满一大碗,满满当当,再来个仰头一饮而尽,是有点恶心了,顾姑娘?”
裴钱咧嘴一笑。
单独坐在火盆那边的顾灵验憋了又憋,还是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只要我家公子没意见,我当然不介意啊。”
顾璨讥讽道:“那帮马氏子弟,全是些心性漂浮的酒囊饭袋,连当棋子的资质都没有,一心练剑刘大爷,你自己摸着脑子说说看,让我一个都不在宝瓶洲的人,怎么办?”
刘羡阳理直气壮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说话啊,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我一个心情不佳,就会在陈平安那边说漏嘴的。”
顾璨怕陈平安,陈平安怕自己,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我刘大爷完全犯不着跟一个小鼻涕虫较劲嘛,差了俩境界的。
刘羡阳站起身,懒洋洋道:“酒也喝过了,该忙正事了。”
顾璨没有跟着起身,皱眉道:“去哪里,做什么?”
刘羡阳白眼道:“就你屁话最多,老习惯,多学学陈平安,只管跟在刘大爷屁股后头吃香喝辣。”
顾璨摇头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反正就待在这边。”
他娘的,犯了错,陈平安不敢在你这边说什么,我怎么办?
先前在落魄山,我好心想要去桐叶洲帮点忙,听听他是怎么说的,不就反过来教训我一句太闲,仙人了?
刘羡阳气势浑然一变,淡然道:“你们仨走一趟京师城隍庙,我去一趟玉宣国皇宫。”
裴钱早已起身,手持绿竹杖,问道:“刘宗主,我想要独自走一趟钦天监。”
刘羡阳想了想,点头道:“当然可以,记得换个样子。真要动手,就别犹豫,出了任何事情,你师父那边,我帮你兜着。”
当顾璨站起身,真名子午梦的顾灵验,她便立即穿好袜子和鞋子,跟着起身。
刘羡阳看了眼山神娘娘,微笑道:“怎么讲?”
宋瘠一咬牙,“今天酒铺打烊,并无客人光顾。”
刘羡阳问道:“若是常山神亲自问你话呢?”
宋瘠默然无语。实在是不敢有任何保证,她终究是一位寄人篱下的小山神,折腰山归属鹿角山直接管辖。
刘羡阳笑道:“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了,那你就照实说,你记得最后再捎句话给常凤翰,鹿角山谁胆敢给你穿小鞋,我就让山神府变成第二座正阳山一线峰。”
刘羡阳戴好斗笠,没有着急赶路,略微思量一番,缓缓道:“稍作改动,顾璨去皇宫,裴钱去京师城隍庙,顾灵验去钦天监。我就辛苦点,走趟远路。”
顾璨说道:“你不合适,还是换成我吧。”
刘羡阳伸手按住顾璨的脑袋,目视前方,笑容灿烂道:“没这样的道理,咱们仨,你才是那个年纪最小的。”
顾璨伸手拍掉刘羡阳的手,却没有说什么,算是答应了刘羡阳的提议。
酒旗斜矗,外边依旧大雨滂沱,道路泥泞不堪。
刘羡阳轻声道:“顾璨,朋友身上有很多的臭毛病,还是朋友。”
“但是我跟陈平安有一点,很不一样,我只劝朋友一次,不听就算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如何换成我先去书简湖会怎么做?实话告诉你好了,我会劝你收手,你如果不听,我就会远远退出书简湖,等着你被人打死的消息,再帮你报仇,打死那个打死你的人,仅此而已。”
顾璨笑道:“已经比我想象中的某个答案好多了。”
刘羡阳扶了扶斗笠,微笑道:“小鼻涕虫,路还很长,不管以后我们仨成就高低如何,你终究是那个最小的,是赚是亏,现在还不好说。我只要求你保证一点,别来招惹我,不是我会如何为难,我半点不会觉得为难的,为难的,只能是陈平安。此外,你跟陈平安不对付,我肯定帮他,我跟陈平安起冲突,你肯定帮他,事情反而简单了,能不能理解?”
顾璨点头说道:“理解,并且接受。”
刘羡阳重新披上蓑衣,就此破开雨幕,身形化虹御风离去。
顾灵验好奇问道:“他要去哪里?”
顾璨戴上竹笠,系好蓑衣,默不作声。
裴钱帮忙给出答案,“真武山祖师堂。”
顾灵验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其实她始终无法理解,顾璨,陈平安,刘羡阳,他们相互间性格差异如此之大,怎么会成为朋友,还可以一直是朋友。
难怪顾璨说不合适,刘羡阳不管怎么说,都是龙泉剑宗的现任宗主,而作为龙泉剑宗半个娘家的风雪庙,与那真武山,又同为宝瓶洲兵家祖庭。
顾璨开口说道:“裴钱,你其实并不认识真正的陈平安。我从小就既亲近又畏惧他。所以在刘羡阳那边,就像是我好像什么都听他的。”
不知为何,顾灵验只是听到这么一句语气平淡的家常话,她瞬间就毛骨悚然。
甚至远远要比与那位年轻隐官同桌饮酒,更让这位蛮荒十天干修士之一的子午梦倍感不适。
裴钱欲言又止,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不管顾璨和刘羡阳眼中的师父是什么样的人,师父就是师父。
“落魄山会有倒影吗?”
顾璨先说了这句奇怪言语,随即笑容灿烂道:“其实都没什么了,陈平安就是陈平安。”
————
马府某地,有个老态龙钟的迟暮老人,坐在一间寒酸屋舍的檐下,在家乡那边,就是个没出息的,这些年跟着家族迁徙到这边,也没如何沾光,这会儿老人双手拄着拐杖,给身边一个少年说着家乡那边的故事,老人说以前在咱们家族靠着发家的金鹅窑口,自己可是烧造瓷器的一把好手,跟一个泥瓶巷姓陈的年轻师傅,学了不少真本事。
少年笑着说这叫达者为师。老人点点头,说是这个理儿,早知道小时候就不翘课了,该在学塾用心多读几本书的。
老人缓缓过转头,望向一个好似在自家檐下躲雨的年轻男人,看着对方的侧脸,老人尽量睁开眼,喃喃道:“年轻人,你是陈全的儿子吗?”
那个头戴金冠、身穿青纱法袍的年轻人,转过头,笑问道:“老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人笑道:“长得不像,可就是瞧着很像,我这孙儿常跟我说书上的言语,是了,叫神态。”
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年,点头道:“积善之门户虽贫寒,家中子孙必有晚发。”
老人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啦?”
当年有些事情,越琢磨越透着一股阴恻恻的渗人意味,老人那会儿还是青壮岁数,又姓马,也不敢说什么。这些年,憋在心里,倒是谈不上有多难受,就是有那么点不得劲,既然玉宣国京城里边有腾云驾雾的神仙,又有据说管着人死后再来算账的好几座城隍庙,老人就有些担心,
陈平安笑道:“晚辈说话直接,老先生别生气,走了一圈,好像马氏百余口,三座相连府第,就这边是个可以落脚不脏鞋的干净地儿。”
老人叹了口气,这种话头,不好接。
少年问道:“你是修道之人吗?”
陈平安说道:“可以这么说。”
少年疑惑道:“来这里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故事重提,来这边算一笔旧账。”
少年还想再问下去,老人咳嗽几声,少年连忙轻轻拍打爷爷的后背。
陈平安笑问道:“喜欢看戏或是听说书吗?”
衣衫洁净的少年点点头,“都喜欢,就是不经常。”
“旁人故事,戏如人生,所有悲欢离合,都是纸面文章,你不用太当真,看过就算了。”
陈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额头遥遥一点,后者如开天眼,身临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画卷。
一个出身江湖门派执牛耳者的女侠秋筠,离开师门,仗剑游历江湖数年,这天夜幕途径一座破败祠庙,她亲身经历了太多的神怪轶事,在此借宿,并不以为意,进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庙,见那香案之上搁放着一份老旧盟约,女子誓言彩色焕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内容,却是枯败色泽,这让秋筠顿时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见不得负心汉,记住了祠庙立誓双方的姓氏籍贯,转身离开此地,先找到那呕血而亡的可怜女子停灵处,秋筠立马灵柩旁,承诺会帮其手刃男子,将那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头颅带来此地,祭奠她在天之灵。此后秋筠一路策马狂奔,昼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处张灯结彩的高门大宅,原来那男人金榜题名,刚刚迎娶了当朝大学士的嫡女,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女侠秋筠提剑跃马,连过府邸数门,一路冲撞向前,来到一国功勋显贵满屋而坐的喧闹拜堂处,她再一个娴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剑砍下脑袋,再以剑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红盖头,用以覆盖住那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秋筠翻身下马,随便将其包裹,夹在腋下,重新上马,疾驰而出,她重返停灵处,揭开红盖头,将那颗早已鲜血干涸的脑袋摔在地上,那颗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脑袋在地上一阵翻滚,等到秋筠认清那张男子的面孔,她如遭雷击,她一掌拍开棺材板,低头望去,里边躺着的女子尸体,竟然就是先前京城惊鸿一瞥的拜堂女子,头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却发现自己跪在堂前,透过红盖头的缝隙,眼角余光就是终于拜堂成亲、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仪男子,父亲是当朝大学士,替她榜下捉婿,他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说自己家乡那边,有个痴怨女子,对他纠缠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一直想要让他入赘,如何是好?她信了,劝慰说这种疯娘们,上梁不正下梁歪,毫无家教可言,马郎你根本不用理会……她身后那边传来一阵吵杂惊呼声响,她赶紧转头,掀起红盖头,只见一马当先,势不可挡,有一位古貌豪侠策马直奔此地,马上那戟髯拳发的豪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语,砍下她身边夫君的头颅,豪侠拨转马头,一人一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高声言语一句,已杀负心贼。
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凭借军功刚刚封公的马璧,作为一国最年轻的外姓公爷,马璧在演武场练完刀法,脱了身上甲胄,随手丢给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学宗师,说是内廷供奉,实则就是朝廷的鹰犬罢了,马璧走向自己住处,一路上都是遇见他便跪地不起的奴仆婢女,行至小桥流水,马璧见那兄长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桥上,背对着自己,手捧着一只装满饵料的瓷罐,抛洒向水池内,攒簇在一起的肥硕锦鲤们翻涌四起,马璧走上石桥,朗声笑着喊了声兄长,马璧打算告诉这位从小就弱不禁风的可怜兄长,自己很快就可以帮他赚取一个官身了,就在那鸿胪寺当差,身份清贵,陛下已经答应此事了。马璧一瞬间头皮发麻,戎马生涯杀人如麻的一国公爷,停下脚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只见兄长缓缓转头,七窍流血的渗人模样,嘴唇微动,似有蛆虫翻动如桥下游鱼,行尸走肉一般的兄长,与马璧招手道:“你也来了啊。”
马璧仓皇后退,一退再退,只见一座白玉拱桥,原来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长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尸体堆中,只有一颗脑袋和半截身躯,就那么缓缓“游走”向马璧,一边开口说着含糊不清的言语,一边嘴中有蛆虫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条白嫩胳膊从背后环住马璧的脖子,是一个很熟悉却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该就寝了。”
一处炊烟袅袅的乡野村落,兄弟二人关系和睦,各有家室,一个当跑山,一个捕鱼为生,都算丰衣足食,他们的孩子们都到了开蒙的年纪。天边浮着火烧云,就像熊熊燃烧的锦缎,偶尔去县城庙会赶集,他们的妻子,持家有道,偶尔在布店掌柜嫌弃的眼神中,她们壮起胆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丝滑的绸缎,只是她们总是嘴上嫌贵,便不买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约一起喝酒,看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两位妇人在厨房那边忙碌,马川和马璧各自聊着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马蹄声响,踩碎了乡野的静谧,霎时间,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从侧面直接钉入马川的脸颊,当场贯穿精壮汉子的一张嘴巴,马璧瞪大眼睛,只见有几骑甲胄异常华美的年轻人,几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长枪的魁梧汉子,缀在队伍最后方,冷冷看着手无寸铁的马璧。
喝彩声此起彼伏,那个挽弓射箭之人却是笑骂了一句,从箭囊再次捻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满月,砰一声,又是一枝势大力沉的箭矢,瞬间穿透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将身体强壮的乡野青壮汉子往后一拽,后仰倒地,一滩血泊缓缓散开。那位贵公子手上的长弓嗡嗡作响,瞧见那庄稼汉子的死相,自顾自点头,似乎比较满意。
坐在板凳上的马璧,呆呆看着马背上那张熟悉的面孔,不是只是瞧着年轻几岁的兄长马川吗?兄长为何要杀自己?
又有一骑疾驰而至,身后跟着数骑精锐扈从,他瞥了眼从灶房那边跑出的两位妇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杀了吧。”
这位五短身材却披挂甲胄如一国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铁枪,指向檐下那个汉子,“这个归我,其余的,你们看着办。”
坐骑神俊,一个娴熟冲锋,年轻骑士一枪将马璧捅穿头颅,再一个拧转手腕,将尸体摔在一旁。
马璧临死之前,只是疑惑,马背上的歹人,怎么是自己的面容?他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后,妻子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一阵雷鸣声炸响,马璧被瞬间惊醒,晃了晃脑袋,坐起身,摸了摸满头汗水,幸好是做梦,只是这个噩梦,也太怪太渗人了点。
窗外大雨磅礴,黄豆大小的雨点,屋外传来哭喊声,马璧赶忙披衣起身,却见一支支火把点亮整个宅子,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矫健身影,明晃晃的刀锋,进了宅子,不问缘由,手起刀落,只管见人就杀,府上那些女子则是生不如死的下场。白发苍苍的马璧心中悲恸不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为何如此,为何如此,老人蓦然转头,只见那绣楼那边,一个衣衫不整的纤弱女子,待字闺中的她,坠楼飘若一片落叶。
马川愁眉不展,缩在炕上的墙角,唉声叹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冻的大雪时节,他裹了裹身上的老旧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盏昏暗油灯,泛着惨淡黄色光亮,有个妇人正在灯下缝补破衣。所幸桌上还有些不常见的丰盛菜肴,与他家境大为不符,是妻子给大户人家当绣娘挣来的,主人家经常款待当地官吏豪绅,在家中大摆宴席,吃剩下,就送给她带些回家。他马川好歹是个有童生功名的学塾夫子,心气高,吃不得这种好似施舍一般的嗟来之食,更何况……他冷冷瞥了眼妇人,更何况她名义上是那户高门大户的绣娘,实则与那花甲之年的糟老头,她脏得很,还有些邻里间的嚼舌头,更难听,据说那边都快可以开个不用花钱的娼窑子了。察觉到男人的视线,妇人凝眸望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低头不语。
屋外风雪飘摇,桌上的鱼肉菜肴早就冷了,名为秋筠的妇人,侧过头,泪珠儿滑落脸颊,她的心似乎更冷几分。
妇人背对着男人,抬起胳膊,擦拭眼泪,她硬着头皮轻声道:“夫君,赵老爷想要邀请你去当私塾先生,你若是不愿意,我明儿就回绝了。”
马川眼睛一亮,咳嗽几声,挪到床沿,放下双腿,脚尖伸入一双冻如冰锥子的干瘪棉鞋,打了个激灵,缓缓开口道:“要么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要么开设学塾,传道授业解惑,都是我们读书人的正经行当,对了,秋筠,赵老爷有没有说是怎么个价格。”
妇人低声道:“每个月八钱银子的薪水,若是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红包。”
马川笑得整张脸都快扭曲了,嗓音依旧平稳,低低嗯了一声,“还算可以了,凑合。”
到了桌边,马川看着几盆生冷鱼肉,感叹道:“就是不晓得我那个年少起就喜好舞枪弄棒的弟弟,如今在边军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个一官半职,也算他不曾愧对列祖列宗。”
妇人视线低敛,不知想起了什么旧事,微微脸红,灯下一张脸庞平添了几分娇艳光彩。
马川嚼着难以下咽的鱼肉,依旧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们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国姓。出门在外,不管见着了谁,都不兴说‘免贵’二字。”
当今天子马彻,是公认的太平皇帝,年轻时也曾勤勉治国,人到中年便开始贪图享乐,但是一国之内文臣武将俱是英才,前不久边关大捷,皇帝陛下刚刚敕封一位功勋卓著的武将为公爷,再将一位少女御赐为女状元。既无外患也无内忧,他便愈发荒淫无度,除了与他年龄相仿的皇后娘娘,是个摆设,自他年少登基时起,宫中所有嫔妃,便都是妇人,白日宣-淫,颠鸾-倒凤。这天皇后娘娘召见一众诰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尘,轻轻挑起帘子,瞧见那些体态各异的中年美妇,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女状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诸位姐姐可以宽衣了,妇人们对此并不陌生,有强颜欢笑,也有妩媚逢迎的,唯独那个少女怔怔看着皇帝陛下,她满脸匪夷所思,面红耳赤,只是不知为何,她始终口不得言,少女悲愤欲绝,伸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无法说话。皇帝陛下饶有兴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个姿容明艳的少女,今儿就为她破例一回。一番云雨过后,等到中年皇帝昏睡过去,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将其活活掐死,她这才上吊自缢。
人死如大睡一场,皇帝马彻蓦然惊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张少女脸庞,吓得他将镜子砸在地上,下一刻,她便来到了皇宫,浑浑噩噩环顾四周,除了那位面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后娘娘,还有一帮神色各异的诰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说女状元,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帘子被一柄拂尘轻轻挑起。
永嘉县马府,马岩搀扶着秦筝回到住处,瞧见了门口那位候着的老妪,夫妇稍微吃了颗定心丸。
马岩轻声道:“蒲夫人为何不出手拦阻那人行凶?连三封飞剑传信都被那厮拦下了。”
老妪以心声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准备,其实一明一暗,送出了总计六封密信,被拦截的,只是明面上的飞剑传讯。”
马岩立即面露喜色,重重松了口气,秦筝却是快速瞥了眼名为蒲柳的老妪,她倒是没有说什么。
老妪脸色阴沉,冷哼一声,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们马氏招惹的仇敌,是那人,我早就离开玉宣国了!别说玉宣国,宝瓶洲都不敢待!”
秦筝道歉告罪一句,再从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随身携带的钥匙,让马岩打开密室大门,拾级而下,一路墙壁上都嵌着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禁制重重,最终走到了一处别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她先涂抹了杨家药铺买来的膏药,神魂瞬间稳固下来,锥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间消失无踪,再让老妪施展山上术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断腕,顷刻间便是双眼清晰可见的白骨生肉,只是伤疤依旧明显,秦筝壮着胆子拧转手腕,她长呼出一口浊气,马岩颤声问道:“这厮口出狂言,一见面就说要杀我们四十多次,结果现在杀又不杀,还任由我们来此,所欲何为?”
老妪喟叹一声,“山巅修士,道法无情,天心难测。”
马岩有些抱怨道:“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陆地神仙,面对此人,依旧毫无招架之力?”
老妪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况我即使是玉璞境,又岂敢自称‘山巅’,至多是走到山腰罢了。登山越高,越知离天之远啊。那个姓陈的,至少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仙,与剑修作同境之争,哪来的半分胜算。”
马岩怒骂几句沈刻不是个东西之类的,好不容易平稳心情,试探性问道:“蒲夫人,沈刻已经跑路了,厨房那边的于磬,她也是金身境武夫,同样不济事了?”
老妪嗤笑道:“这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只要听说陈剑仙的名号,男的缩卵,女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马岩问道:“姜桂姜先生呢?还有那个连你都称之为深藏不露的种昶?他们可都是各怀神通的金丹地仙,这么些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总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来当缩头乌龟吧?总得稍微出点力吧?”
老妪摇摇头,“”
秦筝突然问道:“蒲柳,你当真暗中寄出了飞剑传信?”
老妪笑道:“当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身何必故意邀功,此举意义何在?对吧,秦夫人?”
马岩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我这一路走来,才记起研山这孩子这些年,说了几句话,总算嚼出些余味来了,说像我们马家这么大的产业,哪天碰到难关了,钱财、权势之外的大义,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护身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庙,只要三方势力知晓了这边的事情,都不用他们如何偏袒,也不奢望他们偏向我们马氏,只需秉公行事就够了,这个泥瓶巷贱种,依仗身份和境界,目中无人,托大了,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什么玩意儿,要不是祖坟冒青烟,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妪从袖中摸出一颗铜钱,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这颗刚刚得到的市井铜钱,老身这会儿可真是身无余财了,钱袋子穷得叮当不响了,想要我继续替你们马家卖命,总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陈剑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颗铜钱。
秦筝站起身,“蒲柳,你已经见过他了?!”
老妪低沉笑着,“果然还是秦夫人更聪明些,这颗铜钱,就是陈剑仙送给我的。”
秦筝问道:“成功飞剑传信,也是诓我们的?”
老妪神色复杂,摇摇头,“确实已经寄出去了,不过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陈剑仙亲自为之。就当着我的面,千真万确。”
至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她可不费这脑子去想什么了。
能够从那场火刑中脱身,感恩戴德的她先前在自己屋内,就给那位青衫剑仙磕了好些个响头。
老妪摊开手掌,笑道:“陈剑仙发话了,你们这双狗男女,只能活一个,而且必须是你们亲自动手杀掉对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马岩,秦筝,你们还是按照老规矩,商量着办,好好合计,谁死谁活?”
这处螺蛳壳仙家道场瞬间一变,变成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只是当年这双年轻夫妇,是在秘密商讨如何杀那个自家龙窑的陈师傅。
老妪蒲柳,似乎变成了那个拦阻儿子儿媳莫要如此作为的老妪马兰花。
老妪面容悲苦,反复说着你们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是要遭报应的。
秦筝冷笑道:“活一个?怎么活,可以活多久?”
马岩瞬间清醒过来,眼神坚毅起来,“这种鬼话,谁信?”
侧门缓缓打开,走出的不是偷听对话的孩子马苦玄。
而是一袭青衫长褂,陈平安笑道:“就喜欢你们这么蠢。”
挡在门口那边的老妪,一下子是蒲柳身形,一下子是马兰花的面容,从袖中摸出两条白绫,重复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语的老妪将两条白绫围住“年轻夫妇”的脖子,打了个死结,再高高抛起另外一端,好像绕过了两根无形的梁柱,再将两条白绫那端打了个绳结,马岩和秦筝双手抓住白绫,仍是不得不同时踮起脚尖,但是哪怕如此,双人的靴子依旧高出了地面,不多不少,各自刚好离地一尺有余的高度,这就意味着两个人想要活一个,就必须需要死一个。
看架势,想要活下来,就看谁的力气更大了,谁能站稳脚跟了。
陈平安双手插袖,眯眼道:“第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