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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时务收起笑意,沉声说道:“想好了,我愿意将这里当作修道之地,逃难也好,改命也罢,我都信你一次。我发个誓?”
陈平安摆摆手,“有些人对天发誓屁用没有,但是有些人说话比发誓更有用,你属于后者。”
余时务约莫是解开了心结,性情有变,让他眉眼明亮几分,笑道:“我信得过自己,只是无法完全相信陈山主。你得发个誓。”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回难得以心声开口言语,“事先说好,躲在此地,也不算什么万全之策,至多是多出一层缓冲。第一,我只能尽量保证你不会身死道消,不会因为有人故意阻碍那个存在的物归原主,就让你某天暴毙或是被迫散道,或是用某些你我如今想都想不到的手段,提前一步,处置余时务的真身皮囊、魂魄以及那三份武运,一切只为了防止那个存在重返巅峰,得以补全身躯。这些是针对阴谋家的,第二,如果那位正主找上门来,跟你要债,我也只能说是帮你从中斡旋,打个商量,争取让他同意保留你的全部神志和记忆。”
万年之前,人间第一场严格意义上的“兵解”,正是那位既有开天之功又有分裂之过的兵家初祖,由于功过不可相抵,此人身躯被斩为五份,他的魂魄则被囚禁万年。人间武道,始于此人。
按照陈平安得到的线索和自己的推衍,青冥天下那座水底藕神祠藏着一份武运,此外余时务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其中一份武运,再加上师兄崔瀺的暗中谋划,文庙授意姜、尉两位中土兵家祖庭的老祖师,将其余两份武运赠送给真武山余时务,最后一份武运归属,当是在西方佛国某地。显而易见,一旦宝瓶洲被蛮荒妖族攻破,崔瀺就要破罐子破摔……直接掀桌子了,他不管是自己出手,还是说服文庙,最终让三教祖师点头,总之崔瀺肯定有手段拿来其余两份武运,悉数归于余时务一身,届时会以余时务作为类似渡口的存在,好似负责“接驾”提前出狱的兵家初祖的魂魄,借尸还魂也好,鸠占鹊巢也罢,总之就是让后者降临人间,作为提早结束囚禁和补全武运的报酬,由兵家初祖在北俱芦洲或是南婆娑洲待客蛮荒。
一旦兵家初祖现世,重返人间,而且愿意出手帮助浩然天下,相信其意义之大,丝毫不亚于白泽重返蛮荒天下。
余时务十分豁达,洒然说道:“我心里有数,那几份武运根植于魂魄极深处,任谁有通天造化,也很难做到抽丝剥茧,所以我根本不敢奢望肉身和魂魄的完整,只要能够让我保留大部分记忆即可。比如现在这幅尊容,习惯成自然,挺好的。”
陈平安点头道:“你能这么想,我就轻松很多了。”
余时务问道:“既然这是一场公平交易,你想要从我这边得到什么?”
陈平安说道:“需要你做两件事,第一件,很浅显,就是你与另外两位道友一起,你们必须各自穷其心智,精诚合作,逐步完善这座小千世界。”
余时务点头道:“乐在其中。第二件事呢?”
陈平安反问道:“你学过拳吗?”
余时务一头雾水,只觉得莫名其妙,苦笑道:“在我知道那个真相之前,没兴趣学拳,知道真相之后,当然是更不敢学拳了。”
陈平安说道:“余道友,说句可能比较刺耳的真心话,你们修道之人,没有反客为主的心思,是不是太过暴殄天物,辜负仙材资质了?”
余时务笑道:“假设换成是你,就要争上一争了?”
陈平安笑而不言,只是一步跨出,带着余时务离开仙家府邸,径直来到那处遗迹的青色河畔,将那两位女子喊来跟前,“帮你们相互引荐一下,这位是余时务,余道友。她们是蛮荒女修,真名萧形,马府厨娘,化名于磬。接下来,我会放开大部分禁制,让你们自由往来于多数的幻象天地。”
如此一来,五行有三。
于磬神色木然,浑浑噩噩,行尸走肉一般,真是度日如年一般的惨淡光景。反观萧形眼神炙热,终于又多了个聊天解闷的对象。
陈平安悄然撤掉于磬身上的那条光阴流水,这让脱离那座无形牢笼的于磬瞬间神识清明起来,只因为她一时间无法适应,颓然坐地,大口喘气,汗流浃背。萧形想要去搀扶,立即被于磬厉色训斥,萧形笑得花枝招展,她伸手指向体态丰腴的妇人,好似邀功一般,与陈平安和余时务言语一句,说她不是心心念念想着当剑修嘛,我就好心好意,帮她打造出了一把品秩很高的本命飞剑,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鸩酒……余时务见此便有些头疼,以后就与她们朝夕相处?
陈平安分别交给他们一些金色的树叶,“既是幻象天地所在,又是开门的钥匙。”
陈平安微笑道:“补漏趁天晴,读书趁年轻。不懂装懂永远饭桶,边学边问才有学问。你们共勉。”
如果说一个人的记忆,是所有情绪的寄托之所。
那么这些树叶上的每一条脉络,就承载着千百个故事的悲欢离合。可能是蹇驴无故坠井,兴许是风月共婆娑。
————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马苦玄缓行积雪中,笑道:“机会难得,趁着我谈兴正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说实话,某些老黄历,我所知道的真相,任你陈平安经历再多见识再广,也未必有我清楚。”
陈平安果然开口问道:“你为何不主修雷法?岂不是事半功倍?”
因为陈平安几乎已经可以确定,那位躲在大骊京城的老车夫,是远古雷部斩勘司的主官神灵,而他明摆着对杏花巷马苦玄押注最重,寄予厚望最多。显而易见,马苦玄是雷部高位神灵转世无疑。而人间众多声音类别当中,回旋最激荡者当属雷鸣。
记得当年有一尊高位神灵从天外降临在桐叶洲陆地,继而跨海登岸宝瓶洲,但是最终被崔瀺和齐静春联手击败,神祇正是远古天庭十二高位之一的“回响者”。
马苦玄同样没有任何隐瞒,道:“就凭我的前身和根脚,再加上这一世皮囊的修道资质,马苦玄这辈子还需要修行什么雷法吗?也就是龙虎山天师府不识货,不然就是那个赵天籁算到了真相,可惜他脸皮薄,不肯放低身架与我请教,不然我还真不介意帮着他们将五雷正法拔高一层境界。”
陈平安一时语噎。
马苦玄乐了,难得让这家伙吃瘪一次。
抬手抖袖,马苦玄拂开眼前一大片落雪,出现了一金一银两种丝线,金色的脉络,稳固坚牢,几乎纹丝不动,只是色彩有深浅之别,似是寓意人与人之间的因果,每条飘忽不定的银线,则代表每一次的心声,可以是面对面产生的痕迹,也可以双方根本不用相对而视,完全无视地理距离,可以肆意穿梭光阴长河,每一种心领神会和遥相呼应,就是提起一条线,故而后世练气士的心声手段,还有武夫的聚音成线,究其根本,源自远古神灵相互间的交流,足可跨越无数星辰,如今山上有忌讳,不可直呼圣人和十四境修士名讳,后者很容易就心生感应,其实也是这条脉络的延伸。
如果说天外每一颗星辰,都是一具具漂浮在光阴长河中的神灵尸骸,散乱再凝聚而成。那么远古神灵间的“心声”交流,就可以无视这些十四境大修士也许穷其一生都无法从此到彼的某段遥远距离。
马苦玄继续说道:“至于那尊回响者从桐叶洲赶来宝瓶洲,此举可以视为周密对我的一种招徕,但是我拒绝了,彼此心照不宣,周密见我不领情,他就不再勉强,免得节外生枝,妨碍他的登天离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陈平安虽说出身是差了点,可这家伙先是得到齐静春的传道,代师收徒,再是崔瀺护道,然后是刘十六在落魄山出拳,到了剑气长城还有左右传授剑术,如今犹有恢复文庙神位的文圣庇护,那老秀才跟只老母鸡似的护住小鸡崽儿,如此待遇,看遍天下,谁有?
就像某些后知后觉的旁观者,总会酸溜溜一句,换成我是那个姓陈的年轻隐官,有此福缘,别说上五境,早就是飞升境了。
马苦玄眼神幽幽,“齐静春不也给你指明了一条契合自身的大道。要不是先前你说了句‘吾从众’,我真要骂你一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马苦玄问道:“你重返上五境,就是走这条路?”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
要更难一点,属于自讨苦吃。
马苦玄看了眼陈平安,确定对方没有糊弄自己。
齐静春融合骊珠洞天的文武气运和香火,跻身天人合一境地,秉持一口浩然气,观想、临摹出神仙坟一尊破损严重的道门神像的完整相貌,最终呈现出来的姿态,是披挂一副老旧五彩甲胄的神人,以秘法别造魂魄,再以佛门神通稳固魂魄,寓意住此第四焰慧地,故而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三教融合的集大成者。
这就像齐静春一封寄给未来的家书,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遗言。但是就像周密当时所说,你齐静春的这个选择,并非最优。
既然如此,齐静春肯定是有深远用意的。
只不过陈平安仍然选择了一条自己的破境之路,别开生面,开辟出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见马苦玄不再言语,好像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陈平安便一语道破天机,“看似老乡叙旧,实则变着法子想要跟我多扯几句闲天,其实我很清楚你很想要我多说几个字。”
马苦玄大大方方承认此事,笑道:“我知道你知道,你很聪明,我也不笨。不过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才察觉到此事的。”
三教圣人的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在山上还有一种更为玄妙的说法,灵感通神。
既然这座幻象天地都是注定虚假的,陈平安宛如坐镇天地的圣人,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那么马苦玄就需要额外多出一些真实的东西,来避免自己的“随波逐流”。
例如言语。
双方的一问一答,就是一种言语拧成的文字绳结。
在他们家乡那边,老人比喻自己上了岁数,行将就木,都喜欢说一句老得像个菩萨了。
而用来形容一个孩子不懂人情世故,做事稀里糊涂,就会说上一句,怎么像个天上的人。
外界都把马苦玄当成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凡事俱不肯著力,却已经足够让他卓尔不群,这就是天资使然。
更何况事实上,马苦玄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丝毫天赋,恰恰相反,马苦玄这些年没有任何懈怠,等陈平安,等待已久。
先前邀请山君佟文畅来到京城小院,除了帮忙引荐女鬼薛如意,更是一种陈平安对幻境真伪程度的测试和度量。
两个同乡的同龄人,好像都不是省油的灯。
陈平安笑问道:“要不要再多聊几句?”
马苦玄说道:“不用,已经足够了。”
除了无关文字的本命飞剑,其余如牵扯到拳谱的武学,道书秘笈的术法等,陈平安这会儿还真就未必可以施展出来。
不都说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境界不高,但是手段奇多吗?你陈平安今日不是想要以武学宗师与我马苦玄对敌吗?
那就试试看。
马苦玄抬手轻轻拍了拍脖子,眯眼笑道:“一个个文字,我吃饱了,你可就要挨饿了。”
陈平安说道:“不属于你的,你就留不住。你得吐出来,乖乖还回来。”
马苦玄站在原地,朝陈平安勾了勾手指,“九真仙馆的仙人云杪,他的压箱底本事云水身和水精境界,见到我,得喊祖宗。我就站在这里不动……”
不知是什么神通,马苦玄瞬间跻身了一种虚无之境,身如虚舟。
下一刻,马苦玄整个人便如遭锤击,身躯弯曲,干呕起来。
既是剑术也是拳招。
名为“湍流”。
当下马苦玄所吐“鲜血”,皆是一些破碎不堪的金色文字。
随后马苦玄再被人一手按住面门,一手抓住肩头,咔嚓一声,就给拧转了脖颈。
一具“尸体”倒地不起。
陈平安站在原地,转头望向别处,一挥袖子,将那些蕴含道意的金光文字悉数打散。
马苦玄要是这么容易被做掉,就不是马苦玄了。
蹲在城头远处,马苦玄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那个家伙。
陈平安,我其实收了一个与你结怨很浅却恨你极深的关门弟子。你甚至根本不清楚他的恨意从何而起。
你只要一天没有成为十五境修士,你就永远不知道他是谁,猜不到他将来会用何种方式,与你复仇,向你复仇多少次。
马苦玄跳下城头,蹦跳了几下,舒展筋骨,懒洋洋道:“既然热身完毕,就该办正事了。”
接下来一幕,以陈平安的心性,依然都要忍不住骂一句狗日的。
原来马苦玄唯恐天下不乱,竟然用某种偏门观想之法,凭空造就出了一个……周密。
————
在那处仙府遗址,陈平安带着余时务走上山路台阶。
余时务发现身边人眉头紧皱随即又舒展,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停步,转身坐在台阶上,微笑道:“没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余时务坐在一旁,道:“真武山中,有位前辈,曾经告诉我一个道理,劝我未来在修行路上,最好设置一两个假想敌。”
陈平安点头道:“很有道理。”
其实大致猜出是谁了。
是那个马苦玄的护道人,去过骊珠洞天,曾经有过数面之缘。
余时务问道:“你也有?”
陈平安笑道:“当然,比如要跟某位前辈,来一场礼尚往来。”
剑术裴旻。
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命飞剑笼中雀。
在这里,只要陈平安境界足够高,灵气足够多,长剑足够锋利,那么时间和空间是可以被无限切割的。
简而言之,陈平安即便是现在,只要愿意,他就可以让练气士余时务永远追不上一只地上爬行的蚂蚁。
余时务说道:“你还没有说第二件事是什么。”
陈平安微笑道:“借你一用,追赶曹慈。”
余时务疑惑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说道:“练拳。”
余时务心中瞬间了然,呆滞无言。
果然,“陈平安”撤掉了障眼法,“余时务”的真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不知道多少别人的有心之言,只不过是都被我们当成了无心之语。
余时务神色复杂,“是要凭此对付马苦玄?”
身负兵家初祖的三份武运,对练气士余时务而言,自然是鸡肋,毫无裨益,但要是被武学宗师陈平安来驾驭?
是否相当于直接跨过一两个武道台阶,帮他跻身止境神到一层?
天底下的某些“并称”,可不是乱用的,身边陈平安就有两个,例如战场上的南绶臣北隐官,又比如武学道路上的白衣曹青衫陈。
陈平安举目远眺,摇头笑道:“完全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