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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儒家,会是什么光景?”
陈平安无法想象此事。
火龙真人继续泄露别座天下的天机,到了他这个境界,尤其是功德在身,随口直呼圣贤名讳,已经谈不上忌讳不忌讳了,继续说道:“至于这尊神像,不是寻常同出一脉的大小道观,处处供奉的那种普通神像。是这位道人仅次于本宗本像之外的一尊重要神位,你可以理解为修道之人的出窍阴神。此木是玄都观所栽祖宗桃木炼化而成。”
火龙真人笑道:“而玄都观的观主,木像此人的师兄,一直跻身整座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被那边誉为雷打不动的第五人。
道门剑仙一脉,可以说就是靠这位观主撑起来的气象。”
说到这里,火龙真人问道:“能够确定没有遗患?”
陈平安点头道:“确定!”
火龙真人笑道:“好家伙,赚大了。”
若是寻常晚辈,敢说这种大话,火龙真人还真要劝上一劝,务必三思后行。
既然是陈平安,就免了。
何况那个飞升返回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孙道人,既然愿意留下此物,本身就是对陈平安的一种认可。
火龙真人停顿片刻,看了眼陈平安,直到这一刻,好像想明白了一件事,依稀猜到了齐静春的良苦用心,就是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了。
火龙真人直截了当问道:“寻常炼化五行之土本命物的天材地宝,可有准备?”
陈平安点头道:“有。”
火龙真人点头道:“那就足够了,不用再去画蛇添足。”
陈平安如释重负,毕竟机会只有一次,不比崔东山准备了三份五色土,原本打算尽量追求一个稳妥,天时地利人和,三者齐备才着手炼化,这也是到了龙宫洞天,陈平安还会犹豫到底要不要炼化此物的根源。
火龙真人看着这个喜欢思量复思量的年轻人,笑了笑。
若是山泽野修,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得了手,老子先赶紧炼化了再说。
若是传承有序的谱牒仙师,早有师门长辈帮着出谋划策,说不定比弟子本人还要上心。
火龙真人提醒道:“炼化之前,先静下心。”
火龙真人玩笑道:“还有没有宝贝,都拿来出瞅瞅?”
陈平安就不客气了,从咫尺物当中一件件取出。
最后连那一页经书即一部佛经,都拿了出来。
火龙真人一开始觉得,见着了那页经书后,便有些了然。
火龙真人帮着一一评点山上宝物,期间单独拿起了那把精致团扇,轻轻一震,如同抖搂灰尘一般,笑着递给陈平安,“再看看。”
陈平安接过那把团扇,依旧绘有仕女持扇,只是细细打量之下,却发现仕女手中小小团扇之上,又绘有仕女持扇图,图上又有图,陈平安片刻之后,赶紧闭上眼睛,伸手握拳,轻轻抵住眉心。
火龙真人笑道:“收起来吧,好好珍藏。”
火龙真人将那对竹编龙王篓收入袖中,“太过破败不堪,贫道帮你修缮一番,不是贫道自夸,这已经不是几颗神仙钱的事情了,唯有水火交融,细细炼化,才能修旧如旧,不伤根本。这对小篓,你最好也别卖,将来自家山头若是有大水,可以以此蛟龙之属,你要清楚,龙王篓除了压胜之用,亦是天底下的一座座小龙宫,修士来用,就是兵器,蛟龙盘踞,便是天生的水府宅邸。”
陈平安拜谢。
火龙真人在陈平安收起所有物件后,有些欲言又止。
火龙真人笑道:“应该不是自家事,明白了,是奇怪贫道的趴地峰风土?”
陈平安硬着头皮说道:“老真人,斗胆说一句,可以教给张山峰一些高深道法了。”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
若说修道之人的境界,就是天底下最实实在在的神仙钱。
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也正因为如此,才不许任何弟子拿境界高低说事。
其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眼前年轻人,不算外人。
所以火龙真人笑问道:“是不是很奇怪贫道为何故意要对山峰藏掖?”
陈平安点头。
火龙真人转身走到那把墙壁悬挂的剑仙附近,微笑道:“贫道收取弟子,只看心性,不看资质。谁说一座山头为了底蕴,就一定要去争抢那些个所谓的天才?山上安安稳稳多出许多个下五境的良心汉,山上不小心冒出个上五境的王八蛋,两者孰优孰劣?”
火龙真人收起视线,是一把好剑,不过其实又在打架。
不愧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转头笑道:“不是贫道有了这般境界,才可以说这些话。而是一直以此理行事,坚定向道,修力修心,才有了今天这般境界。可以理解吧?”
陈平安答道:“当然。”
火龙真人说道:“贫道就像在趴地峰,栽了一棵大树,生出许多枝丫来,有着不同光景的开花结果,有高有低,有先有后。
有人受限于资质,枝叶花果坠地,例如很多早于张山峰登山修行的师兄们,破不开个个瓶颈,就离世了。有些弟子确实天生更适宜修道,岁月就长远些,道法境界也更高些,例如太霞、桃山、指玄和白云在内这些个山头,在贫道看来,也不是弟子们境界高了,就如何了。道法高低,不在拳头,只在人心,只是道法高了,讲理确实容易些,一样的道理,就会像是更有道理。趴地峰其实就是一直在避免这种情况的蔓延,在贫道眼中,好些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弟子,半点不比白云几脉的上五境更逊色,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贫道心里边留着呢。”
火龙真人笑道:“在趴地峰修行也好,走出趴地峰去开山的弟子也罢,贫道都会依循他们的本来心性,贫道都会传授不同的道法,有些需要师父训斥,扳回来点,少走弯路错路,有些需要师父帮着推一把,走得快些,胆子大一些。可大体上,还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张山峰不太一样。不用贫道这个师父刻意去教,寻常师父传道弟子,是让弟子知道。但是贫道传授山峰之法,最是自然,便是要山峰自己知道,别的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私心?算也不算。张山峰的同门师兄们,看不看在眼中?看也不看。这就是修道求真的趴地峰。”
火龙真人笑了笑,“修道之人看待境界、宝物和机缘,与那山下俗子看待金银、权势与时运,本质上有两样吗?修道之人要想当个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总得拿出一点不一样的想法,对吧?拳头硬,寿命长,术法多,便是高人一等的神仙了?那天底下的神仙老爷,可真有点多了。”
陈平安细细思量老真人的言语。
今日老真人之言语道理,有些将会成为落魄山可以直接拿来用的规矩。
火龙真人说道:“等你修为高了,名声大了,自然而然,就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旁人对你指指点点,想要教你陈平安做人。”
老真人笑道:“那么你就得记住了,今人说古人,活人说死人,无非都是欺负对方不开口。所以第一,陈平安你别死。再就是天底下真正的恶人,其实是最喜欢好人的存在。唯独蠢人才会一个劲嫌弃好人,一天到晚怨天怨地,好事做得不够多不够好,这些人,听不懂,教不会,改不了,脑子里都是浆糊,身上都是戾气,在贫道看来,他们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贫道就根本拿他们没辙。世人讲理,很多很多,就只是为了争个输赢,心中痛快,所以喜欢非此即彼,走那极端,生怕不这样,自己的道理就不够多,不够大。这种人,看似一肚子道理,其实最不讲道理,你要小心这些聪明人。所以贫道才会由衷仰慕文圣老先生,与人说理,对便是对,好便是好,讲理从来不是打架,非得靠言语打得对方鼻青脸肿趴在地上求饶,才算赢了。而是你我最终道理相通,各有裨益。”
虽然陈平安一直没有说话。
但是火龙真人已经知道了某个猜测的一部分答案。
这就可以了。
好一个伏线万里百千年的良苦用心。
原来还能够如此护道。
看来自己先前还是小觑了齐静春的学问。
果然文圣一脉,一个个护犊子得堪称无法无天了。
所以火龙真人便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玄之又玄,“陈平安,有些时候,你自以为彻底失去的,才是真正拿住了的,所以有些你以为的失望,才是他人希望所在。”
最后老真人一拍年轻人肩膀,“行了,趁热打铁,速速炼化第三件本命物!贫道亲自帮人守关压阵,这份待遇,寻常修士想也不敢想。不然一个三境练气士,也好意思出门瞎逛荡?”
陈平安苦笑道:“老真人方才还说不以境界高低,看待修道之人。”
火龙真人笑道:“你陈平安又不是趴地峰修士。”
陈平安无奈道:“有道理。”
老真人啧啧道:“你小子溜须拍马的功夫不太行啊。”
陈平安点头道:“晚辈是不太会讲话。”
火龙真人会心一笑,“当个打烂肝肠也是问心无愧的好人,就行。”
————
有火龙真人坐镇,凫水岛想要有事都难。
陈平安正在闭关炼化第三件本命物。
在这之前,火龙真人先传授了他一门名为炼制三山的古老炼物口诀,让陈平安先炼化了那三十六块青砖的道法真意,巩固山祠,成为一条山岳根本之脉,结果那小子竟然询问能否只炼真意不炼青砖本身,火龙真人也没多问要那三十六块没了道意和水运的青砖实物有何用,只说了可以二字。
不然木属本命物炼制成功,气象必然极大,水府那边的动静还好说,可是以宝瓶洲新五岳五色土炼制而成的山祠,难免就要被气机牵连,三物相辅的大好格局,一开始就失了平衡,一不小心就需要陈平安去耗费大量光阴和物力财力修缮,火龙真人丢不起这个脸。
火龙真人是真正的山巅人,居高临下,将陈平安当下的境界格局,看得真切。
水府,无论是本命物水字印,还是那幅尚未点睛却已具备雏形的壁画,加上那口小池塘,已经不用苛求更多了。
北俱芦洲的天之骄子,拥有这般水府形势的,撑死了双手之数,而且关键还是要往后看,看陈平安什么时候能够将池塘变深井,再成龙潭。
至于陈平安的那座本命山祠,材质相对普通些,不过已经不比宗字头祖师堂嫡传逊色半点了,而且胜在长远。可不管如何,终究比不得水府和未来的那座木宅。
不过陈平安炼制那三十六块青砖道意、剥离水运,竟然消耗了足足一旬光阴。
换成自己那几位开山弟子,估摸着三天就够了。
火龙真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大道之上,有些人走得早也就走得快,但是登山难在后劲,难免越走越慢,所以只有登山前期,一鼓作气破境不停的天才,没有跻身了地仙之后依旧势如破竹的,哪怕是那李柳也不例外,都会在元婴境界上滞留一段时日,跻身了上五境后,就要放慢脚步。
可是又有一小撮人,极少数,是那种越走越快的。
前者是一般意义上的天之骄子,后者却能够让天之骄子高兴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庸人。
陈平安忙着修行。
张山峰就待在凫水岛晃悠,炼炼气,打打拳,与师父聊聊天。
期间一个下雨天,张山峰撑伞在岸边散步,见到了一位从水里边探头探脑的少年,问了他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那人说若是打了他张山峰一拳,会不会哭着喊着回去跟师父告状。
张山峰就蹲在水边,询问这一拳重不重。
那少年也是吃饱了闷得慌的,就与年轻道士仔细商量起这一拳的轻重。
聊完之后,水正李源觉得有戏。
结果那个年轻道士直接来了一句,“小道觉得还是应该先问过师父,再决定吃不吃这一拳。”
李源便觉得挨了一道晴天霹雳,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偷偷观察此人,琢磨着这小道士瞧着挺傻啊,怎么半点为人不憨厚啊?
张山峰忍不住笑道:“与你开玩笑呢。凫水岛来来回回逛了好多遍,难得可以跟人闲聊。”
只露出一颗脑袋的李源便跃出水面,盘腿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问道:“小道士,你为何有了这么个师父,境界还是如此不济事?”
张山峰笑道:“师父又不能代替徒弟修行。”
其实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脑子好像有点问题。
李源摇头晃脑,有些怜悯这个趴地峰的小呆子,啧啧道:“小道士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资质肯定也不咋的,换成别人,早就嗖嗖嗖飞到金丹、元婴境界那边去了。到时候再哭嚷几句,与自家师父讨要几件傍身的重宝,每次下山游历,还不是每天横着走,人人喊大爷?”
张山峰微笑道:“可不是小道出身趴地峰,就在这儿自吹自夸,就你这脾气,都没办法成为趴地峰的道士。不过各有各缘法,也不是说你当不成趴地峰道士,就是什么坏事,我看你应该是龙宫洞天的某位水神吧?我就挺羡慕你,天生就会那辟水神通。小道就不成,在山上跟随师父修行仙家术法,一个比一个学得慢。”
李源斜眼讥笑道:“可我见你这小道士好像半点不着急啊?”
张山峰白眼道:“如果着急管用,你看我急不急?知道不管用,所以着急干嘛。”
李源叹息道:“老真人收了你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徒弟,肯定糟心。”
张山峰笑呵呵。
李源愈发笃定这家伙真是个小傻子。
那么火龙真人就该是个老傻子喽?
一想到这个,李源便有些舒心,跟着年轻道士一起笑起来。
然后李源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火龙真人站在了张山峰一旁,也笑眯眯的。
李源便起身说道:“恭喜老真人收取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何止是万里挑一,大道可期,大道可期啊。”
这大概就是李源比水龙宗宗主孙结更厉害的地方了。
孙结和蜃泽水君在内,当然还有那个李源的同僚沈霖,谁有脸皮在火龙真人面前这么说道。
火龙真人说道:“你去知会白甲苍髯两座岛屿一声,再跟南薰水殿打声招呼,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用紧张。”
既然是正事。
身为水正的李源就不再嬉皮笑脸,点点头,化作点点金光一闪而逝,白甲苍髯两座岛屿那边,他不乐意露面,还是简单些,都让沈霖和南薰水殿收拾烂摊子。
只要不涉及济渎和洞天香火,李源才懒得多管闲事。
张山峰发现凫水岛又不下雨了,便收起油纸伞,小声道:“师父,我觉得凫水岛有些古怪,这雨水,来来去去得没点兆头。”
火龙真人点头道:“山峰,心细如发,洞察入微啊。”
张山峰笑道:“跟陈平安学的。”
火龙真人笑问道:“那陈平安跟你学了什么没?”
张山峰仔细想了想,“哭穷喊饿?”
火龙真人笑道:“也不错。”
约莫一炷香后。
张山峰与火龙真人乘坐那艘与水龙宗租赁而来的符舟,一起去往云海,在远处俯瞰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发现白甲苍、髯岛屿之间的湖面,跃出一架马车,有女子神祇站在前边,似乎在运转神通,驾驭天地四方的灵气聚拢向凫水岛。
张山峰突然说道:“以陈平安的脾气,要是事后知道了这位水神娘娘的所作所为,又要惦念感恩很久了。”
火龙真人缓缓道:“天地生万物养人,如何看待天地,便是修道之人的大学问。同样是一桌子饭菜,有人大快朵颐,有人细嚼慢咽,有人道谢念恩,这是善男信女,有人结账还钱,生怕欠下一颗铜钱,这就是我们修道之人了。有人吃完了饭桌就掀桌子,生怕别人也吃得上饭菜,后边之人,却会口呼强者,充满敬畏,转去别处寻觅饭菜,有样学样,打不翻饭桌,也要放下筷子骂娘,走之前,说不得还要往桌上碗碟里边吐口水。有人起身后,收拾好碗筷,依旧不愿立即远去,还会帮着摇摇晃晃的饭桌凳子,修补一番,后边等着吃饭的人,便要开口埋怨,说不得还要朝那人踹上几脚。”
张山峰有些茫然。
火龙真人感慨道:“最让儒家圣贤失望的,永远是读书人。最让道法蒙尘的,便是修道之人。最坏佛家正法的,永远是嘴上念经的。”
张山峰问道:“怎么办?”
老真人缓缓说道:“克己。求真。自了。”
张山峰忧心忡忡,轻声问道:“陈平安,做得如何?”
火龙真人想了想,“齐静春的学问,从未落在空处。”
张山峰又问,“陈平安自己知道吗?”
火龙真人摇头道:“从未知道。”
张山峰突然说道:“我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火龙真人破天荒愣了一下,凝神望去,摇头笑道:“好一座小巷木宅,竟是凭空出现的槐木门扉,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啊。”
槐门小宅半开掩,每过似闻细哭声。
内有一株桃树,未有桃叶,也未开花。
不知何时,那些如同敲门声叩响心扉的轻轻呜咽,能够渐渐消散,更不知何时才能桃叶与桃花相见。
可能是来年之春。
可能要更久。
小巷门外,站着一位孤单的青衫年轻人,痴痴望向小巷不远处,一个欢天喜地蹦蹦跳跳着回家的孩子,嚷着很快就可以吃糖葫芦喽。
已经连少年都已不是的那个陈平安,缓缓伸出手,好像是在与那个孩子打招呼。
那个无忧无虑、满是天真稚气的孩子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望向那个大人。
最后孩子好像没有认出对方是谁。
只是孩子也没了欢声笑语,就那么默默从那人的身形当中,一走而过,去了屋子,将半掩的院门,关了门。
就那么只留下一个长大后的自己,站在门外。
最后那个孩子好像稍微大了一点,个儿高了些,变得黝黑了许多,孩子开了门,走出宅子,背着一只大箩筐,里边有锅碗瓢盆,有煮药的陶罐,有破旧泛白的春联。
孩子低着头,双手使劲攥紧系挂箩筐的绳子,摇摇晃晃,离开了宅子和巷子,再也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