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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京碧云楼,镇岳宫烟霞洞。

    有个年轻容貌的修士,身材消瘦,面容枯槁,双颊凹陷,此时神色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盘腿坐在山巅,他低头看着一块长条泥板,上边就像用一颗颗铁钉写出了一句谶语。

    他双手十指,血肉模糊。

    真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板上钉钉了。

    因为刚刚得到了一个极为古怪的卦象,签文更是吉凶难测。

    道丧三百年乃得此君。

    只可惜他数次艰辛推衍,“此”一字,都死活无法更换成某个姓氏。

    那么此人是谁?姓甚名甚?前身为谁?将会属于哪条道脉?又会何时出山?是那种乱世之初的妖人,还是类似开国之初的奇人?

    难道是说承平已久的青冥天下,即将迎来一场万年未有的变局,注定乱象横生,然后此人会在五百年后现世?还是说正因为此人的出现,才出现了长达五百年的天下乱世?

    是个那道号山青的道祖关门弟子?所以属于陆沉未雨绸缪,早有对策?

    还是说那位大掌教,会在五百年后重返白玉京,为青冥天下平定乱局?

    或者是大潮宗那个鬼修徐隽?

    又或者是那永州米贼一脉的余孽,并且极有希望成为这一脉驳杂道法的集大成者,那个声名鹊起的晚辈王原箓?

    他抬头望向天幕,可惜自己出不去。

    也不对,要是出去了,只会瞬间天机紊乱,恐怕就会一切做不得准了,愈发扑朔迷离。

    他长呼出一口气,将那些铁钉一一拔出泥板,收入腰间系挂的棉布袋里,本就血肉模糊的十指,可见白骨,只是他却面无异色。

    要是在此地之外,这种伤势确实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这里是镇岳宫烟霞洞,管你之前是什么境界的得道之人,没什么道心不道心的,修为不能当饭吃,肉疼却一定会真的疼。要是挨上一棍子,肯定是要跳脚的,前不久就有人被捅了一刀子,肠子哗啦啦滑落在地,那人说死就死了,好像进入镇岳宫烟霞洞之前,还是位精通符箓的仙人。

    而这个能够独占好几个山头的人,名为张风海,曾是玉枢城……板上钉钉的下任城主。

    他的两位师兄郭解,邵象,当年对此都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张风海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事实上早年整个白玉京和青冥天下,亦是如此。

    九十岁的飞升境。

    按照某个小道消息,这还是玉枢城的老城主,故意帮着关门弟子虚报了年龄,其实张风海打破仙人境瓶颈之时,才八十一岁。

    关键是张风海,是一个当之无愧的修道全才,符箓,炼丹,阵法,术算等等,样样精通,在那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随便摘出一个门类,张风海都是极为出类拔萃的。

    此外张风海如果不是得了师尊暗中授意,一直在刻意延缓破境速度,可能四十岁,至多五十岁,就是飞升境修士了。

    好像除了不是一位纯粹剑修,张海峰的修道生涯,堪称完美无瑕。

    只可惜碰到了二掌教余斗,扬言要脱离白玉京道籍的张风海,结果未能凭本事走出白玉京。

    被关押在了专门用来囚禁大修士的镇岳宫烟霞洞。这一禁足,就快要八百年整了。

    这里是一处名动天下的磨仙窟。类似浩然天下的文庙功德林,西方佛国某一脉的活埋庵。

    张风海在此将近八百年,既然无法修行,那么勉强可以称为正事的,就只在一件事上,既然道不可道,那么自己就先来确定什么不是道,持之以恒,终究会离那个真正的“道”越来越接近。

    此外,以观想之术配合推衍之道,营造出一个无中生有的虚无身外身,淬炼体魄,首创大符,炼造,斩三尸再融合再斩……这些都是小事。

    要说这是余斗用心良苦,故意磨砺张风海的锋芒,好让这位“小掌教”潜心修道,凭此跻身十四境,然后双方重见之日,摒弃前嫌,相逢一笑泯恩仇……那就太过小觑那位真无敌的道心了。

    余斗根本不屑为之。

    而张风海也由衷感激余斗的没有如此,不会如此。

    张风海举目眺望,扯了扯嘴角,也好,戒酒了。看来想要戒酒也简单,没酒喝就行。

    除了他这位曾经被誉为“白玉京小掌教”的玉枢城道官,在这里悄然而死的,还有昔年白玉京十二楼中的两位副楼主,他们曾经是一双道侣。同样是因为违反了白玉京的金科玉律,被黄界首亲自领进此地,闭门思过。听说在那赶赴五彩天下的三千道人当中,有个出身符箓派祖庭之一的青词宫领衔修士,元婴境,名叫南山。与那采收山,两座顶尖宗门的关系,就像早年的两京山和大潮宗,名为悠然的女修,与那南山,这对年轻地仙,同年同月生,就连时辰都一模一样,毫厘不差。冥冥之中,简直就是一种天公作美的天作之合。也对,殷州那边,朝歌都能与徐隽结为道侣,他们在这一世怎么就不行了?

    在这烟霞洞内,人人都被大道压制,流徙囚禁在此的修士,不管在外边是什么修为,境界如何高,全部沦为字面意思上的无境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天地灵气,自然就无法炼气修行了,而且所有修士都被打回原形,曾经在修行路上,被天地灵气淬炼过的坚韧身躯、魂魄,在这里都重新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孱弱不堪,但是唯一的例外,就是偏偏不伤原本“命中既定”的阳寿,简而言之,就是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外界天地截然不同,人之身躯依旧会慢慢腐朽,只是速度放慢了。

    肯定是道祖的手笔。

    张风海站起身,在这里待了将近八百年,张风海就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比如从山顶这边放眼望去,荠麦青青,一望无垠。

    有个老翁,这些年一直帮忙照看河边的那架水车,说是帮忙,其实就是依附张风海,有个靠山,再不至于每天被人找乐子,比如踹翻在地,撒尿在头上。

    那个早已忘记在这里待了多少年的老人,每到冬天就会满手冻疮,鲜血直流,苦不堪言。

    前不久翻耕农田,被他刨出了一截断折的剑尖,就主动送给了张风海,有点佃租的意思。

    可惜张风海去搜寻,始终未能找到那把断折长剑的其余部分。这种事,得看缘分。

    张风海事后听人说,老头当时找到那截剑尖后,指甲盖里满是泥土的干枯双手,使劲攥住这件不知属于谁遗物的老旧之物,最后就坐在田垄上,先是怔怔出神,低声呜咽,反复吟诵了一篇五言古诗,之所以反复,是经常念到一半,就忘记了下文,老人就会腾出一只手,使劲捶打脑袋,等到记起一句,再重新来过,可能是最终也没能记起诗文的全篇,又或者正因为记起了整首诗篇,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就扯开沙哑嗓子,使劲干嚎起来,好像比被人拿绳子拴在脖子上边当狗遛,更让老人伤心。

    大概因为老人曾是剑修的缘故吧。

    至于那篇五言古诗,张风海没有跟那个转述者过问名称。

    没必要,看书极其驳杂的张风海,猜都猜得出来。

    一位脸色黝黑身材苗条的女子,走到山顶这边,她便是那个陪着老人登山来找张风海的人,她伸手绕过头顶,驱逐几只惹人烦的蝴蝶,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问道:“想什么呢?”

    虽然她是头别木钗,麻衣草鞋,寒酸至极,但是彩蝶翩翩绕木钗。

    如果不是常年劳作,被日头曝晒得肌肤粗糙,想来也是一位大美人。

    是一个主动要求进入镇岳宫烟霞洞的女子,一开始白玉京那边根本没理睬,后来她便做了一桩犯禁之举,才被丢入此地。

    这位女冠,名为师行辕,道号摄云。

    她曾是一位仙杖派的祖师,好像是要来这边找人,她既算遂愿了,也不算如愿。因为她要找之人,已经是一具枯骨。

    她在亲手将那尸骸埋葬过后,反正也没有什么后悔药可吃,就当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反正来此地不容易,走出去更别想。

    她完全没有要活着离开的念头,就在这边落脚,不过为了自保,不受侮辱,她就找到了张风海,这些年的身份,类似侍女。

    在这个地方,老人,女子,准确说来,是弱者,下场都会很可怜。

    想要活下去,尤其是想要活得体面些,就得活得半点都不体面。

    张风海神色木然,置若罔闻。

    师行辕便转移话题,伸手指了指麦田,笑道:“看样子,今年的收成,要好过往年至少三成。”

    张风海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曾经身份显赫的大修士,为了麦田的收成,由衷笑颜。

    这在外边,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除了她,这里的奇人怪事很多。

    有个浑身插满古剑的矮小老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命,得以苟且偷生,年复一年的,竟然熬过了很多很多后-进“晚辈”。

    经常被骂是老畜生,约莫是妖族出身吧。之所以没人欺辱他,好像是因为老人既扛揍,还能打架,曾经抽出身上一把古剑,就将一个“青壮”男子砍成肉泥,再将尸体卸掉胳膊大腿,挂在竹竿上边晾晒,晒干了,当肉干嚼着吃。

    还有一个年轻容貌的男子,好像是米贼一脉的祖师爷之一。这么多年,只喜欢烧制瓷器,然后经常会被人闯入茅屋,打砸一通,然后委屈得直流泪,又继续埋头烧造瓷器。

    有人精通水性,占据着一大段河水,常年以垂钓、捕鱼为生,拉帮结派,最早是十几号男女聚在一起,开始传宗接代,开枝散叶,如今已人数将近半百,据说近期打算建造一座家族祠堂了。

    有那狐媚女子,前些年才被丢入烟霞洞,她曾是翥州那边的止境武夫,在青冥天下,一个止境气盛一层的女子武夫,不算如何出彩,至多是在一州之地抖搂威风,结果到了这边之后,从一开始的如履薄冰,再等被她亲手杀掉找上门的男子后,这让她欣喜若狂,虽说她的体魄如世俗女子一般无二,而且聚拢不起半点纯粹真气,却因为精通杀人的技击之术,这就是武学境界、体魄都已不在,但是某些“记忆”犹在,这就让她足可自保了,再找到几件被人随便丢弃的兵器,她完全可以随意杀人了,但是她一直没有收徒的意思,这些年喜欢养面首,一直觊觎张风海,当然还有师行辕。

    有个白发胡须纠缠成一团的邋遢汉子,曾是那喜欢兴风作浪的“一字师”,又被称为“窃字者”,擅长神不知鬼不觉篡改仙府道院的那些秘藏珍本经书。道官一着不慎,就会误入歧途。山上有那僧不言名道不言寿的讲究,就有了那破戒僧人,被称为“有名僧”。

    还有个成天喜欢赤身裸体,四处晃荡的魁梧汉子,带着一帮肩扛兵器的狗腿子,见谁不顺眼了,就饱以老拳。他除了极少几股势力,不敢去招惹,其余的,用他的话说,“就是一群废物,都不是三招之敌”,要知道在家乡,他也就只是个半桶水的玉璞境,被丢进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觉得自己属于“高攀”了镇岳宫烟霞洞,唯一能够拿出来说道说道的,就是追杀过朱某人,可问题是,赢过天下第十一人的朱某人,有什么值得吹嘘的?

    汝州朱某人,在山上打架就一次没赢过,都是一直在逃,只是会故意逃得慢些。

    毕竟在这里,什么曾经的道号,山头法脉,境界法宝,术法神通,全都是虚的。

    也有人喜欢收集那些遗落在地的仙家重宝,往往品秩都不低,法宝起步,半仙兵都有十几件。

    只是除了当摆设,意义何在,毫无意义。带的出去?

    在这边,要是与人起了口舌之争,或是躲麻烦不过,依旧被找了麻烦,就只能是斗殴干架,或是展开一场械斗,往往是谁人多势众,谁的力气大,谁手脚更狠,会点曾经看都懒得看一眼的“武把式”,谁就更能占到便宜。不是没有人试图研习技击搏杀之术,想要靠着没日没夜的走桩之类的,下苦功夫,试图练出个飞檐走壁的“大神通”,事实上有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尝试,但是几乎都没有什么成效,想要立竿见影更是奢望。

    也不是没有与白玉京不对付的“修士”,来找张风海的麻烦,结果所有胆敢上山找这个“小掌教”的,都死了。

    就连那个一直觊觎张风海“美色”的狐媚女子,几次都只敢在山脚那边徘徊,她这个能够“跳走如飞”的高手,依旧次次放弃了登山的念头。

    师行辕坐在一块石头上,笑问道:“我总觉得你是唯一一个,有希望活着离开这里的人。”

    张风海不太喜欢说话。

    她习以为常了,自顾自说道:“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你的道心,可能才是最契合天心的。”

    张风海终于开口道:“我要不是会点武技傍身,如今说不定每天都要腚眼儿疼。”

    师行辕听着这种粗鄙言语,也没什么怪异表情,一样早就习惯了。身边男人,要么不开口,偶尔说话,都很直接。

    她双手十指交缠,绕过头顶到身后,手指关节嘎吱作响,随口问道:“如果哪天真能出去了,最想做什么,跟余斗打一架?”

    张风海忍了忍,还是算了,没有骂她是个白痴吗。

    她转过头,笑道:“说说看。”

    张风海想了想,说道:“洗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去的时候,外边最好是个大冬天,找个僻静地方挖笋去,因为冬笋的滋味要比春笋更厚,大雪封山,来个围炉煮笋,大块的冬笋煮大块的咸肉,大碗大碗喝那家乡土酿的杨梅烧酒,酒足饭饱,醉倒了事,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谁都管不着老子。”

    她咽了口唾沫,抹了抹嘴,“早知道不问了。”

    张风海冷不丁冒出一句:“听老头说,你馋我的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真的假的。”

    师行辕白了一眼,“回头下山,就撕烂老东西的那张臭嘴。”

    张风海说道:“他又不怕这个,你来这边之前,他还被人喂过屎尿,从鼻子里喷出来,满脸都是。”

    师行辕欲言又止。

    张风海神色淡然。

    师行辕说道:“张风海,你为什么不为所有人制定规矩?”

    张风海说道:“然后呢?”

    师行辕默然。

    更多的“修士”,到了这边,就像笼中困兽,时日一久,被折磨致死的,很多,但是更多的,还是彻底失心疯了。

    因为在这磨仙窟,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所有人的自杀,都是徒劳,往往隔天就会自行活过来,求死不得。

    所以历史上就有很多人,花尽心思,想要借刀杀人,故意寻死,找人杀了自己,但是依旧无一成功,一样会重新活,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个老天爷,在论心。

    真心想死死不了,想活的又未必能活。

    这就是磨仙窟,好像要把一个人所有的尊严,所谓的“道心”,彻底消磨殆尽。

    还有不计其数的枯骨尸骸,生前都曾是名动一方的大修士。

    既有白玉京的前辈道官,也有天下十五州的犯禁修士。

    千里之地,活人,如今大概还有三百七八十个,其中又有大半人,都属于在这边土生土长的。

    原本对于修士来说,就是“巴掌之地”的豆腐块,几步路的事情。但是如今,人人只能徒步而走,地盘就不算小了。

    不到四百人,分散四方,想要碰个头,不容易的。也亏得路途遥远不易见面,各占山头,否则烟霞洞能不能剩下一百人都难说。

    师行辕抬头看了眼天幕,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再随手丢到崖外,说道:“我道龄不够,只是听山上前辈提起过几句,说那场战役,是余斗的真正成名一役,只是没有任何史书记载此事,你以前在玉枢城,有看过相关内容的秘档吗?”

    “没看到相关书籍,玉枢城里边的所有藏书,我不到三十岁,就都看遍了。”

    张风海摇摇头,停顿片刻,拿起泥土涂抹双手伤口,缓缓道:“但是我亲眼见过,是用一种类似‘走神’的远游,比起阴神出窍远游,要更稳当,早就失传了,是我自己看书琢磨出来的门道,然后旁观了那场战事的全部过程。”

    最早青冥天下,既不是名义上的十四州,也不是山下俗称的十九州,曾经是十五州。

    余斗领衔,率领白玉京所有的道官,再召集天下道官,赶赴那一州战场。

    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战事之惨烈,后世的永州平仓一役,都远远无法与之媲美。

    一州边境线上,层层叠叠的云海之上,刚好将一州之地围起,

    无数道官身穿青色法袍。

    如青鹤。

    青鹤成群。

    最终的结果,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州“陆沉”,造就出了如今的那座巨大湖泊。

    相传曾经有某句谶语,早就流传开了,一州丧道,方有陆沉。

    后来,等于少去一州版图的青冥天下,就真来了个名叫陆沉的外乡道士,被大掌教寇名亲自带入白玉京,最终成为道祖弟子,担任三掌教,在那之后,陆沉又建造了一座南华城。

    与身边女子大致说过那幅战场画卷,张风海解释道:“之所以打得如此惨烈,是因为一州之内皆一人了,准确说来,是那位据说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化外天魔,不知怎么从天外天成功流窜到了青冥天下,一州生灵,连同山根水脉,境内所有死物,皆是它。”

    师行辕听得惊心动魄,突然皱眉道:“道祖呢?”

    张风海说道:“好像是去了天外,道祖在道上求道。”

    师行辕神色古怪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张风海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恭迎道祖。”

    一个少年道士凭空现身,笑着点头,转头望向那个“师行辕”,很快就有一位面容模糊、身形缥缈的“修士”飘荡而出。

    道祖微笑道:“张风海,你去参加本次的三教辩论,赢了,就准许你脱离白玉京道籍,输了,就吃你的冬笋炖肉就酒喝。”

    张风海再次稽首,“谨遵法旨。”

    师行辕看着那个“少年道士”,竟是嘴唇颤抖,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道祖笑道:“行了,吕碧霞,别躲了,你跟着张风海,还有师行辕一并离开此地,即刻起恢复自由身。”

    师行辕只觉得头疼欲裂,片刻后,眼神熠熠光彩,问道:“代价呢?”

    道祖说道:“你在跟谁说话呢。”

    下一刻,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的散仙吕碧霞,借住在“师行辕”魂魄中的飞升境巅峰修士,就莫名其妙摔出了镇岳宫烟霞洞,摔在了白玉京边界线上,躺在道路尘土里,竟是长久无法起身。

    刹那之间,张风海与师行辕,就站在了吕碧霞身边。

    原先山巅,那头化外天魔唏嘘不已,“还是你更厉害。”

    道祖蹲下身,轻轻翻过那块泥板,没了钉子,犹有钉痕。

    道祖站起身,泥板化作一团齑粉。

    “可惜又晚了。”

    化外天魔瞥了眼,讥笑道:“上次是我,这次又是被那头绣虎骗过了天下人,之后我得好好推演一番,看看是怎么做到的。”

    不是什么道丧三百年而得此君。

    而是那句道丧五百年乃得陈君。

    张风海到底还是年轻,道行不够,不过也算殊为不易了,毕竟能够算出个七七八八。

    道祖淡然道:“好笑吗?”

    化外天魔立即战战兢兢,然后蓦然猖狂大笑,随即恢复平静,最后唏嘘不已,“道上求道何其难。你是打算违背你们三个的契约,事到临头再出手一次,还是就此散道,彻底不管天下事了。”

    道祖微笑道:“余斗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

    那头化外天魔点点头,“确实。”

    与天下为敌又如何,如棋局猜先时,余斗坐在棋盘前,只捏起了一枚黑棋。

    ————

    汝州一个边境小国,颍川郡境内一个僻远小县,有座名为“灵境”的陈旧道观,很有些年头了,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边,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土包,前些年,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愣是将经久失修的道观给压塌了几间屋子,在道观的住持道官求爷爷告奶奶,四方筹钱后,除了重建屋舍,发现手头还有点余钱,干脆就将道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再给道观里边供奉的两位祖师爷,泥塑神像贴上金箔,这让道观住持颇为自得,几乎每天都要专门去山脚那边,远远看着道观全貌,只觉得好个气派道场,古木成荫,新建祠庙镌古篆,小道两边种老槐。

    这座灵境观,并无半点出奇之处,在地方县志那边,翻来翻去,想要找出个攀亲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难。

    道观实在太小,以至于只有这个叫洪淼的道观住持,是观内唯一拥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观主还是个外乡人,事实上往上推个三百年,历代道观住持,就都是外乡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将来这边当差,坐冷板凳,视为畏途,实在是这地方,天地灵气太过稀薄,就不是个适宜修行的地方。想要成为道官,以及成为了道官如何升迁,说简单也简单,一靠境界,成为练气士,二靠学问,也能够授箓,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钱,终究是有门路可走的。那么一座道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观,往往是大道观越来越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观越来越香火冷落,难以为继,而这灵境观,就是个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这平原地界,可怜道观,就杵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边,几十步山路,就能登顶。

    次一等的科举,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别说进士老爷了,最近两三百年,就连举人都没有一个。至于到底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还去记这个呢,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也不晓得,甭管是道官,还是科举,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实灵境观的现任观主洪淼,年纪不小了,虽说看着不过甲子岁数,实则将近百岁高龄,却还只是个候补道官,只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一般俗称为观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论大小,每座道观都会有的。但是方丈,却不是常设职务,而且有些方丈,会兼任数座道观。必然都是一国之内的得道高真了,那种能够瞧见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观老人们的某个老说法,咱们道教,宫观庙庵皆有,唯独不称寺,此外道观的方丈老爷,与那西方佛国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丛林与子孙丛林的两个说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规矩。当然了,方丈一说,还是在僧人那边更为流传,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咱们不也争来了“道士”称呼?可要说道观里边有年轻人刨根问底,“道士”?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道士了吗?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么,这等秘事内幕,以后等你家祖坟冒青烟,当了道官老爷,自然就晓得了。

    而所谓的灵境观“老人们”,其实就是两人,当然都是没有道牒的,一个是兼差的庙祝,据说是因为祖上拿出几亩良田给了道观,才来这边领份薪水,毕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个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于洪老观主,更是能者多劳,就连账房执事的打算盘差事,一向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

    一国诸郡,大小道观,几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够比拼的,其实就三件事,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赐,山门匾额上边才有“敕建”二字。再就是道官数量多寡,以及供养,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丛林庙,要更为规模宏大,道官众多,因为名义上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有,并无私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全部归属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观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积雪深重,风景倒是不错的,老道士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缓缓登山,满脸愁容,长吁短叹。

    穷乡僻壤,出个正儿八经的道官老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呐。

    道观小到只要推开大门,就能瞧见主殿,除了钟楼鼓楼,连个两层建筑都没有啊。

    实在是穷啊,富人有千百种好活法,穷人唯有一种苦过法。

    颍川郡下辖五个县,官府建造的道观总计三座,照理说,灵境观再不济,也不该只有这么点香火,问题在于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丢,只说隔壁县的那座道观,运道好,祖上阔过,建了一座邱祖殿,据说珍藏供奉着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县香客,宁肯走远路,都要去那边烧香。

    洪老观主最近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够帮着灵境观建造出一座财神殿。

    所以道观里边的年轻人,听说老观主睡觉说梦话,都挂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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