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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又掉了七百颗谷雨钱,自家账房先生种秋得多高兴啊。
陈平安面带微笑,看着做贼似的崔东山。
崔东山只得中途更换路线,将钱袋子推到小米粒那边,语重心长道:“右护法,此钱归公,记得好好保管啊,回头交给风鸢渡船上边的韦账房,不许贪墨啊。”
小米粒双手抱住钱袋子,往自己身边回拨,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杆,“得令!”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眼出手阔绰的张先生,小姑娘挠挠脸,还是没说什么。
她如今可穷啊,私房钱零零碎碎积攒一起,也凑不出一颗谷雨钱嘞,这要是出了纰漏,钱袋里少了一颗谷雨钱,岂不是自己卖了自己也还不上债务啊。
张直微笑道:“刚好七百颗,不多不少,小仙师只管放心。”
被看穿心思的小米粒笑容腼腆,张大仙师真是善解人意的好人哩。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朝张直笑了笑。
张直笑问道:“陈先生,崔宗主,能不能冒昧问一句,桐叶洲开凿这条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大致数目是多少?”
崔东山啧啧道:“还真不是一般的冒昧。”
都是老狐狸。
要是被张直知道了这笔谷雨钱的数量,未来那条大渎的规模,其实就可以大致估算出来了。一个不小心,以包袱斋的精打细算,甚至可以完全绕开青萍剑宗这些势力,早早布局,仔细研究一幅桐叶洲中部堪舆画卷和各国山水形势图,再以两个方向各自入海的大泉埋河和沛江作为推演起始,包袱斋就有一定把握演算出一条大渎水道走势,再暗中与那些早就穷疯了的王朝皇帝、藩属君主,低价购买那些暂时看来完全不值钱的山头、地盘,迅速交割地契,就可以等着大渎“找上门去”了,财源滚滚,旱涝保收。
所以陈平安直截了当摇头道:“恕不奉告。”
张直说道:“包袱斋确实希望通过大渎开凿一事,既求利也求名,并且求名更多,可以少挣钱,甚至是完全不挣钱。我们不会也不宜绕开青萍剑宗自立炉灶,同样的错误再犯一次,得不偿失。”
崔东山双臂环胸,“你们包袱斋在浩然天下的名声,确实真就一般,很一般了,比起皑皑洲刘氏,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比起范先生的商家,同样差了几十条街。试想一下,百年,千年之后,包袱斋子弟,每逢路过桐叶洲,别管是奔波劳碌挣钱,还是闲逛山河的,只需看着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那条大渎流水,无论是乘船渡水,还是站在岸边,或是在天上的仙家渡船,俯瞰那条横贯桐叶洲东西的蜿蜒水龙,都可以问心无愧与朋友笑言几句,学吴老祖这般吹吹牛皮,这条大渎,有咱们包袱斋一份功劳!”
陈平安微笑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撇开一门心思只求证道长生不朽的,那么剑术高的,拳头硬的,有权势的,兜里有钱的,总得给世道留下点什么。
吴瘦叹了口气,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结果吴瘦就又看到那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
吴瘦瞬间身体紧绷,心中叫苦不迭。
所幸有张直帮忙解围,继续先前的话题,笑着点点头,“这种泽被苍生功在千秋的事业,确实不可以单纯追求账面上的盈利。”
张直继而笑道:“实不相瞒,之所以这次只带吴瘦来这边碰壁,是因为掌管桐叶洲包袱斋的那对道侣话事人,再加上那个出身包袱斋祖师堂负责账簿的账房,三人都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他们跟只认钱的吴瘦不一样,以至于我都要担心他们来这边,根本不会讨价还价,见着了隐官大人,一个意气用事,就太不把买卖当买卖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这种生意场上的客气话,听过就算,不用当回事。
张直旧事重提,“那就算上我们一份?六千颗谷雨钱,桐叶洲包袱斋占一半,我再自掏腰包,补上另外一半。”
崔东山问道:“谁求谁呢?”
张直笑道:“当然是我求你们。”
崔东山转头望向先生,大方向,当然还得先生拿主意。
陈平安点头说道:“张先生可以提要求了。东山,在这之前,你给张先生说说大致情况。”
崔东山这才开始拿出些许诚意,与包袱斋说明了第一笔神仙钱的出资情况,青萍剑宗这边给出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拿出五千颗,大泉姚氏,会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一千颗谷雨钱,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郁氏,各自拿出一万颗和两千颗谷雨钱。很快就会陆续到账,而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初期投入。想要开凿出一条崭新大渎,工程浩大,牵扯到方方面面,只说大渎沿途各个恢复国祚、或是另立正统的新旧朝廷,借此机会以工代赈,救济背井离乡的灾民,动辄需要动用数以数十、百万计的劳役,各国既能借机收拾旧山河,也能将各地难民聚拢在一起,有朝廷和各地官府集中管理,最少也能保证不至于国境内一遇到荒年就饿殍千里、白骨盈野。此外皑皑洲刘氏,承诺会主动提供三百条不同规模的符舟,帮忙运送百姓去往崭新大渎河床处,只是这些刘氏私人渡船的灵气消耗,掌控符舟仙师的一系列人手调度,渡船辗转各地的神仙钱开销,都由沿途各国来自行负责。
张直听过之后,心里大致有数了,刚想开口说话,崔东山就已经加重语气,提醒道:“张直,你要知道,刘氏和郁氏,出了这么多钱,运作不当,亏了就亏了,就当是打了水漂,绝无怨言,可没有任何欠条字据的。即便将来可以挣钱,大渎一起,不管未来如何盈利,刘聚宝和郁泮水都早已承诺,白纸黑字,都是签订好契约的,两家至多只挣本金的一成,赚到了这笔神仙钱,桐叶洲大渎就等于跟他们没有半颗钱的关系了。”
至于具体的大渎收益,从何而来,想必是张直和包袱斋最感兴趣的,只是对不住,得先见着了真金白银,才有资格知晓此事,不然就猜去。
张直说道:“在钱财上算账,我们一样可以学刘财神和郁泮水,亏了认栽,赚了至多收取账本金的一成数额。此外包袱斋额外的,也是唯一的要求,就是大渎沿途所有仙家渡口,渡口不论新旧,都建造包袱斋,各国朝廷不收地租,都算包袱斋花钱买下的,更清爽些,不用扯皮,空耗精力。除非当地王朝更迭,换了国姓,到时候再来另算归属,否则买卖就是一口价。至于渡口各个新建包袱斋的具体价格,我会让吴瘦他们去谈,也算给了各国朝廷一笔额外收益,不至于让诸国君主和户部衙门,一谈到钱就觉得捉襟见肘,容易拖延了大渎开凿工程的进展。”
崔东山气笑不已,好家伙,这是明摆着抢地皮来了。
张直笑着解释道:“仙家渡口有无包袱斋,人气还是很不一样的。”
吴瘦终于觉得有机会将功补过了,刚想要主动开口,打算卖个人情,说在这青衫渡,我可以率先在此掏钱,人力物力财力都由我们桐叶洲包袱斋出了,包圆了一座仙家渡口都该有的各色建筑……
张直立即转过头,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吴瘦,老老实实,喝你的茶。”
难得动怒的包袱斋老祖师,真给气到了,老子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要是有私心,青萍剑宗何必消耗那么多的山上香火情,作为大渎开凿的发起人,填补这个好像无底洞一般的窟窿。
你吴瘦要是开口给出心中那个建议,就等于昭告一洲山河,不,你们青萍剑宗,其实是有私心的。
崔东山笑嘻嘻道:“张先生就不要苛求所有属下,都与你一般视野开阔、有个天大格局了,不然如今包袱斋早就将商家取而代之了,自立为祖,或是被范先生青眼有加,请去当个商家三祖?”
张直无奈笑道:“这种话可不能外传。”
确实就如崔东山所说,一个门派里边,行事风格,挣钱方法,不可能全是自己一人。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告辞道:“既然方向谈妥,接下来就只是磨细节了,就让东山跟张先生细说,该吵吵该骂骂,不用客气,就都当好事多磨了。”
张直站起身,抱拳相送。
陈平安对那个吴瘦笑道:“今天咱俩才算真正认识了,以后就别与外人吹嘘一起喝过酒了,反正一起喝茶是真的。”
吴瘦小鸡啄米,信誓旦旦保证道:“晓得晓得,隐官教诲,铭记在心。”
随后陈平安就带着小米粒,还有米大剑仙一起离开青衫渡,徒步返回密雪峰。
周米粒问道:“好人山主,一起回家么?”
陈平安笑着点头,“算是半路吧,等风鸢渡船到了老龙城,我再陪着宋前辈下船走上一段路程,然后就会独自赶回落魄山,肯定比你早到家里。”
周米粒点点头,“这敢情好。”
难得好人山主等自己返乡,不是自己等好人山主回家哩。
开心开心贼开心,比过年收红包还开心。
米裕回头瞥了眼吴瘦,问道:“隐官大人,真就这么算了?”
陈平安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要不要打他一顿出出气?”
小米粒咧嘴笑道:“又不生气出啥气,行走江湖要大气!”
陈平安收起手,笑着点头,“米大剑仙,听见没,学着点。”
米裕就想要学隐官大人揉揉小米粒的脑袋,结果被小姑娘伸出手掌,拖住米裕的手腕,着急道:“余米余米,嘛呢嘛呢,再摸脑袋可真就不长个儿啊!”
米裕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隐官大人,你不是一直对那位包袱斋老祖师十分仰慕吗?就不借此良机多聊几句?”
陈平安笑道:“仰慕是真,不过就像张先生自己说的,跟仰慕的人合伙做买卖,很容易脑子一热就失了分寸,再者我看着那个心宽体胖的吴老祖就烦啊。”
桌子那边,崔东山开始与张直诉苦。
原来为了开凿大渎一事,临时组建成一个类似祖师堂的存在,自家青萍剑宗,这边会派出种秋和米裕,不可谓不重视此事,玉圭宗由王霁出面,大泉王朝礼部尚书李锡龄,再加上一位专门为此事离开京城的户部侍郎,也算一种机遇难得的官场镀金了。蒲山云草堂的薛怀,还有太平山那边,是护山供奉于负山。皑皑洲刘氏和中土郁氏,也都会各自派遣一人赶来桐叶洲,极可能是那个居心不良、然后被套麻袋的刘幽州,以及与隐官大人和裴钱都是老朋友的郁狷夫。
此外,未来那条大渎沿途诸国,也可以各自安排人手参与议事,能够在这座“祖师堂”拥有一席之地。
只说青萍剑宗这边,除了会动用崔东山的那拨符箓力士,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
种秋担任账房先生,首席供奉米裕亲自带队,陶然陶大剑仙负责护道,何辜,于斜回。
再加上老虬裘渎,甚至还会从落魄山那边挖来元婴境水蛟泓下,以及云子。
当然还有三位最能够“搬山倒海易如反掌”的大人物,崔东山暂时没有为包袱斋泄露天机。
东海水君,王朱。旧王座大妖仰止,和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的嫩道人。
万事俱备。
添加茶水的人,换成了少女醋醋。
崔东山喝完最后一碗茶水,叹了口气,“张直,真不是我说你啊,我家先生原本对你可是极为敬重仰慕的,你说你瞎试探个啥,这下好了,差点翻脸,亏得我辛苦补救,今日见面才算有个善始善终,又开了个好头。”
张直自嘲道:“见面不如闻名。”
崔东山感叹道:“千秋万古天下事嘛,总是意外又不意外,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得于真,归于淡,留于忆,死于忘,活于……张直,我没词了,你来补上。”
张直摇头,以心声说道:“张某人才疏学浅,不如绣虎真知灼见,当然不敢狗尾续貂。”
崔东山疑惑道:“你曾见过我?”
张直更是疑惑,这是个什么问题,“当年在宝瓶洲,不是你自报名号,再亲口让我滚蛋吗?”
崔东山点点头,“那就是我学到了先生的学问精髓之一,不小心记岔了。”
直到张直这天离开青衫渡,密雪峰上的洛阳木客庞超,也没有露面,与这个山中晚辈叙旧。
风鸢渡船开始起航南下,陈平安和小米粒都登船,米裕随行,这趟走完,米大剑仙就需要全身心投入到大渎开凿一事当中去。
密雪峰宅邸书房内,与先生和小米粒道别之后,崔东山返回此地,当下坐在椅子上,一旁站着掌律崔嵬。
墙壁上,挂着一张宣纸,以古篆额书“青萍剑宗”,下边写着一些人名木牌和旁注,以不同境界划分。
最高处,书写“十四境”三字,空白。
飞升境,依旧暂时空缺。
仙人这一栏,有崔东山,半剑修。米裕,剑修。
下边的玉璞,有柴芜,半剑修,宣纸上犹有蝇头小楷一行文字,“至多十年,争取五年。”
元婴,有崔嵬,剑修。隋右边,剑修。裘渎,老虬。
金丹,有曹晴朗,半剑修。陶然,剑修,旁注一句,需要补剑。吴钩,鬼修。萧幔影,鬼修。
崔东山问道:“崔嵬,知道浩然宗门的行情吧?”
崔嵬点头道:“清楚。”
崔东山说道:“所以你身为我们青萍剑宗的掌律祖师,必须要比隋右边更早跻身玉璞境,隋右边不争这个,是她的事,她也有资格不着急去打破元婴境瓶颈,但这不是你不抓紧的理由。”
崔嵬说道:“先前小陌先生在落宝滩道场那边传道授业,我曾多次请教剑道,豁然开朗,受益匪浅,三年之内,必定玉璞。”
崔东山嗯了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过了三年不成事,那就别怪我翻脸。”
浩然天下,是否有资格被称为顶尖宗门,有一道门槛,就是当下有无飞升境大修士坐镇。
一流宗门,如今有无仙人,当金字招牌。其中祖上出过飞升境的,天然高人一等,宗门内拥有两位甚至更多数量仙人的,又瞧不起只有一位的。二流宗门,可能暂时没有仙人境,但是拥有数位玉璞境,或者说其中有闭关多年、有望仙人的玉璞祖师。
在宗字头门派仙府当中垫底的三流宗门,只有一位玉璞境,甚至有些青黄不接的宗门仙府,甚至已经没有玉璞境修士的祖师或是宗主了。
当然,宗字头就是宗字头,不是谁都可以不当回事的,在一般谱牒修士和山泽野修眼中,还是个高不可攀的庞然大物。
崔东山笑问道:“崔大掌律,你知道我为何要选择此地,作为青萍剑宗的根基所在吗?”
崔嵬摇头道:“不知。”
崔东山靠着椅子,拧转手腕,“其中一点,是想要找个隐世高人,生平最不喜欢打架,却偏偏很能打,当年就是找到了绯妃的撤退路线。不过此这位行踪不定的散仙,最大能耐,还是精通铸剑,却不是浩然人氏,来自青冥天下。既然是敌人的朋友,那就是朋友了嘛。”
崔嵬问道:“姓名道号?境界如何?”
崔东山说道:“你不用知道这些,只需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就行了,迟早能碰面的。”
青冥天下首屈一指的铸剑师,徐夫人。
他并非女子,只是姓徐名夫人。
“云水悠悠,与君共愁,花下真人道姓徐,唯梦闲人不梦君,一路沽酒到余杭。自言嗜酒见天真,豁得平生俊气无。”
“这位称得上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人,其实暂时出不出现无所谓了,反正都需与我仙都山借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