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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李槐想了想,润了润嗓子,说道:“那就从我刚认识陈平安说起吧,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我是七岁,陈平安是十四岁。”
李槐是很后来,才从大白鹅那边得知,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够吃顿好的,临时晓得此事的陈平安,就偷摸着夜钓了一整宿,还埋怨一旁崔东山不早说来着。
但是第二天,连自己都忘了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还埋怨总是吃鱼肉喝鱼汤,没啥滋味,陈平安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咱们就不能换换口味么,红烧鸡腿,炒一盘麂子肉,炖一锅烂熟烂熟的蹄膀……
韦太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公子,书上说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不是指代暮春时节吗?”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伤感,笑道:“因为那年春天不一样,跟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一样很长。”
莲藕福地,狐国内沛湘的别业小院。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刘羡阳他们回乡了,怎么不来我们这边?”
陈平安笑道:“他没脸来。这趟回乡,必须藏头藏尾,不敢见人。”
欠了一屁股情债,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为然。
与朱敛身在同一个时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过那个武疯子。
见过朱敛容貌的,据说十个女子,更是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暂时不曾见过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内,狐国封禁一事,这份规矩并不拘束她这位狐国之主,所以沛湘时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几位山水神灵,就一直很“挂念”朱敛,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南苑国京城一役死在朱敛手下的女子武学宗师。她们曾是天地间的一点真灵不散,秉承灵气成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灵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终转为神灵,这些获得庙号、神主的“娘娘”们,这么多年,就都在希冀着那个“十分风月,独占九成”的贵公子朱敛,与她们一般,都死而复生了。
当然是再见面,好与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报仇,早就恨朱敛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敛二字,她们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籁国与北晋国接壤的边境线上,蔡州境内有座秋气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前不久这座巨湖方圆百里之内,都已经戒严,早已精心布置了层层关卡和暗哨。
岸边停靠着几条画舫,其实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不管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或是一众神异精怪,都无需乘船登岛,所以选择撑船泛湖去往湖心岛屿,也就是个图个雅致悠闲了。
今夜的秋气湖上,大小三十余座岛屿皆是灯火通明。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刹那之间,一双眼眸变成粹然金色,凝视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
长命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公子。
谢狗本来想幸灾乐祸几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装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劲跺脚,长吁短叹。
貂帽少女转头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当哑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现,就很得体了嘛,呵,过几天谁官大官小,不好说。
陈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说吧,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长命苦笑着以心声道:“公子,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对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强接受?”
陈平安点点头,拿起茶盏,笑道:“喝茶喝茶,宽心宽心。”
老观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新旧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莲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
那份天地异象起自于南苑国京城的心相寺,如剑光画弧,长虹横天,转瞬间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时,就在那边凭空出现了第一位剑修,陈平安哪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天地异象,但是变化实在太快,让那个差点瞪到眼睛发涩的符箓分身,根本来不及仔细“观道”一场,就成定局。
郭竹酒视线低敛,不知道在想什么。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后知后觉,稍作思量,就有了个猜想,以心声笑道:“定是老观主故意为之,有心不让我讨到这个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专注闭关一事了。”
长命点头,只是语气略带几分埋怨,“既然都已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那位老道长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陈平安赶忙放下茶盏,咳嗽一声,着急提醒道:“可不能这么说,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观主呵了一声,冷笑道:“真是好门风,一个比一个胳膊肘往内拐,教旁人听着就要感动。”
小陌本来打算起身告辞,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剑修,好奇问道:“什么意思?是落魄山有谁聊到了道友?”
可别有什么误会。
老观主笑道:“是那金精铜钱祖钱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带出剑气长城的那位长命道友,她嫌弃贫道伸手太长,管东管西。”
小陌却懒得询问具体缘由,只是问道:“道友在莲藕福地那边,犹有脉络不曾提起?”
老观主说道:“怎么提,连根拔起么,提起萝卜带起坑的,我要真这么做了,藕花福地就别想跻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几个大窟窿的山水气运,你们落魄山需要砸进去的那笔神仙钱,别说钱,光是那个数字,就能够让某个财迷觉得牙齿发酸,只是想一想就头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过一坛万岁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们长命掌律计较什么,各为其主,她对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随的,想必总会说几句没办法面面俱到的言语,就当我帮她与你道个歉,多坐一会儿,再陪道友喝一坛酒就是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久别重逢,机会难得,一坛不够,再喝两坛。”
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着吧。”
老观主说道:“酒窖里还多,不差这一坛两坛的。”
小陌点点头,“酿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输过你,本来还想当着你俩徒弟的面,给你留点面子,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观主大笑不已。
当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待客周到,否则陈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跻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拦着你这个新主人砸钱,至于神仙钱的开销嘛,就会让这个喜欢当善财童子的“财迷”,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丢下去的钱不够、打水漂没个声响的尴尬处境,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陈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陈平安真以为沦为一幅白描图的山河画卷,当真花了点钱,就能够真正“描金绘彩”的?任你拿刷子涂抹了一层,福地很快就会如层层红漆悉数剥落,碑刻内容很快就会漫漶不清。
如你陈山主的家乡市井坊间,老百姓以米浆张贴春联在门墙上边,照理说是牢固的,数年不换都无妨,但是福地这张春联,却是稍稍风吹雨打大日曝晒过后,便如志怪书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莲藕福地只需“一年”过后,春联就会风吹即飘落。
等到甲子光阴一过,后知后觉的陈山主,要么将胆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视为鸡肋,再不去花冤枉钱了,可陈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彻底填补上这个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时,多出了几个吓唬人的身份、头衔,你还得乖乖来与贫道来拜个山头,再看贫道当时的心情好坏,而且记得捎带上那个青衣小童一同前来,先让小王八蛋学会如何好好说话,多磕几个响头,再赔礼道歉,最后,当然是你们俩无功而返了。
反正你陈平安最喜欢护犊子,肯定不愿让青衣小童给贫道磕头赔罪的,那就很巧了,贫道还挺记仇,没什么长辈风度。
有事相求登门赔罪,是你自找的,谈不拢,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陈平安自找的?
谈钱?当年白帝城城主不就亲自走了一趟观道观,当时给出的“价格”,够高了吧,他郑居中不一样失望而归?
所以说,亏得在山门口那边,某个小姑娘说了几句她的无心之语,恰巧才是让贫道觉着格外顺耳的暖心言语。
才无形中帮陈平安和落魄山泉府节省了……至少大几千颗谷雨钱,不但不亏,以后从福地所挣取的,岂是神仙钱可以计算的?
王原箓今儿算是开了大眼界。
有这么道歉赔罪的吗?多喝一坛东道主的酒水,就当帮别人一笔揭过了。
今儿从小陌先生这边学到的东西,有点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后外出走江湖,估计用得着?
记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孙道长,从他这边骗了酒喝,喝高了,就开始指点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杰,曾经说过,浩然天下那边有一位落宝滩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极大,肚量极宽,最有山上前辈风范了!
孙道长就是个鬊鸟,那么只需将这番话反着听就是了。
老观主以心声道:“观道福地剑修一事,白也无意间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观主问道:“先前你只是说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陈平安那边是怎么想的?”
小陌照实说了,“我。然后是周首席。接下来两位学生弟子并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观主捻须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终喝过两坛万岁酒,脸色通红,打着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饱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观主跟着站起身,道袍飘拂,酒气散尽,微笑道:“闲来无事,陪着你逛逛人间也好。”
暴殄天物!远古岁月,人间道士酿酒饮酒,最忌讳炼酒水为灵气,属于根本没酒品,然后就是才喝过酒就打散酒气。
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家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观主笑道:“酒友道友难寻见,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罚酒。小陌,别撑着了,吐去。”
小陌喉咙微动,胃水翻涌,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见这一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个干瘦道士又懂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前辈,犟着呢,好面儿!
老观主难得有些伤感神色,轻声说道:“小陌,你应该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这桩机缘,是我帮你量身打造的一条剑道脉络,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你的剑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在那东海观道观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换这条脉络。”
小陌笑着点头,“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于你我而言,又能算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今天强撑着喝这么多酒,当真只是酒好便贪杯啊?”
老观主笑道:“若无交心挚友一二,人间索然无味至极。”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来做东,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观主便又是转头啊忒一声。
小陌倍感无奈。
难得遗憾自己剑术境界不够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脑袋喝酒。
老观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见之人,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内,连连打着哈欠,郭竹酒与师父请示一番,她便独自逛荡看风景去了,谢狗跟那个尚无道号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缘,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罗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沛湘用心声将她赶走了,罗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师妹,一起陪着那个姓谢的貂帽少女离开院子,心中满是遗憾,她总觉得都没有跟陈山主聊一句话,何止是有点亏,简直就是亏大了!
不然她连某个山水故事都编排好草稿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就是罗敷媚年少无知,于某年某月某夜与年轻隐官月下论道一场,不知天高地厚,无礼冲撞了陈山主几句,结果对方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她挨了顿训斥,但是她没死,活下来了!
如此一来,在狐国之内,以后谁还敢跟她横?比什么境界,要比胆识和气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尝试了一次阴神出窍远游,跟以前相比,终于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远游了,一路远游到了北晋国京郊地界。我当时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她的阴神后边。”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福地历史上的头两位地仙,都出自松籁国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资质极佳,其实也是一桩此方天地,无形中给予俞真意的一种大道馈赠。
从成为练气士,到结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个境界台阶,都是崭新风景。
所以至今莲藕福地,都没有具体的境界划分。
尤其是那种玄之又玄的阴神出窍,就连俞真意当年成了元婴境,都还是慎之又慎。
这位返老还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飞升”之前,才与高君倾囊相授,口传秘授,在湖山派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随便尝试阴神出窍,是当师父的俞真意当时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阳神身外身,所以觉得不宜太过涉险行事。这双师徒哪里知道,地仙阴神出窍,其实很简单,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里需要翻看黄历挑选黄道吉日,更没有天光白昼不宜阴神出窍的忌讳。”
长命神色淡然道:“我们觉得简单,只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山上前辈积累下来的过往经验,他们师徒觉得困难重重,是因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全凭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门道,这是真才实学,是真正意义上一座仙府开山立派而来的家学和师传。说句难听的,如果你们狐国没有落魄山作为靠山,再过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没资格与湖山派掰手腕,说不定湖山派祖师堂内,除开掌门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单独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将整座狐国一扫而空。”
沛湘顿时脸色难看。
只因为对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所以沛湘不好说什么。
陈平安笑着打圆场道:“长命道友说的,多半是事实,不过你们狐国有靠山也是事实嘛。”
沛湘嫣然一笑,转移话题说起了好话,“山主,传闻人间总计七十二福地,其中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数,而且不一定都能够形成一种拥有好似稚童灵智的大道雏形,不管怎么说,我们莲藕福地,还是很幸运的,先前由人间文运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陈平安点头道:“有利有弊,要么针锋相对,各自给对方穿小鞋,要么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稳固天地气运。不过总体而言,哪怕退一万步说,邻里不睦,双方无法和气生财,可结果,肯定还是利远远大于弊。”
长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终究受限于山河版图疆域和有灵众生的数量,加上又分属于不同的几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显化而成灵,气象都不会太大。
庭院中央,画上悬画,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图,女子湖君,正是《人间美艳篇》上边,那位小拇指戴有长甲的貌美女子。
关于这场能够决定一座天下形势走向的秘密议事,只是议事地址的选择,就争论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头举办的,好打响一块金字招牌,方便争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选址在别家道场,还是担心谈不拢,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场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没有几百年的修缮、经营,就别想要恢复原貌了。
最终选在了秋气湖,至于那位自封“横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你们说魏良会下山迎接吗?”
长命也询问一句,“高君是否会泄露天机?”
沛湘摇头,“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愿,与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点,猜算人心,非她所长。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对于掌律长命的这个说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视线,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敛说的那个道理,以及对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释。
近看风景不壮观,人与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还好说,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门远游去了,我们所有人,山里山外,谁都别不把掌律长命不当一山掌律。
故而某种意义上,长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过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开始琢磨起一个问题了,这个长命,该不会是喜欢陈平安了吧?
不曾想长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温婉软糯,单独以心声与沛湘说道:“我喜不喜欢陈平安,跟沛湘道友有关系吗?”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会不会被对方记恨,记账?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这个传统?
陈平安回过神,收敛思绪,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用心声聊到我了?”
原来方才陈平安心湖涟漪阵阵,一阵叮咚作响,却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声音,宛如一场鱼儿咬钩后的遛鱼。
鱼钩即是名字,咬饵的便是与之相关的修士言语,那么陈平安只要提起鱼竿,就可以看到那条鱼的真身,或者说是一串文字。
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是身边两位,掌律长命和狐国沛湘,竟然都极为难得对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陈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句。
长命身体前倾,再转头望向狐国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觉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欢公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对吧?”
沛湘连忙点头称是。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笑道:“谁说不是呢。”
沛湘满心苦涩,自己又能解释什么。
毕竟按照朱敛所说的那个道理,循着那条脉络稍加推衍几分,沛湘就可以轻松得出一个更直观的惊人结论。
陈平安在家,掌律长命就退居幕后,隐而不显,掌律一职形同虚设。
但是等到陈平安远游,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们陈山主何等老辣,就觉得掌律长命跟沛湘之间气氛不对,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因为暂时境界不够,外人言语显化为自身文字,支撑不起太久,故而先前两条鱼儿宛如已经脱钩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鱼,陈平安便恍然大悟,她们原来是聊这个,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有谁谁能让裴钱心生敬畏?确实就只有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这个看法没错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击,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复杂,山主大人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霎时间满脸涨红,今夜只是喝茶,却如饮醇酒,恰似来时路上风景,一树桃花倚东风,脸颊浅红转深红。
亏得陈山主临时起意,想到了一事,确实还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转头跟沛湘聊到了一桩狐国秘事,但是陈平安没有直说缘由,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丘卿和罗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们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资质好的,或是诞生时类似有某些异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缘深厚的。沛湘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一一照实回答,只是看着那个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状的陈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时候山主都会给人看相算命测八字了?
掌律长命以心声解释说道:“沛湘。有些事情,与你所想的,其实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声答道:“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掌律长命微笑道:“那就好,发誓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沛湘背脊发寒,还不如自己发个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离着这位掌律远远的,就当是求个没有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只要对这位掌律祖师敬而远之,想来还是好相处的。何况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尽量待在狐国嘛。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狐国之主,在霁色峰祖师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这个当掌律的,总不能想着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刘羡阳和顾璨,你们都不用跟着,谢狗也不用,至多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返回狐国。”
刹那之间,青色身形化作数十道凝练若丝线的剑光,拔地而起,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最终在天幕处与那副已经无需继续观道的符箓分身重叠为一,低头朝人间定睛一看,身形倾斜一线坠向大地山河,期间青影与剑光聚散不定。
等到陈平安飘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现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无人之境,道上凭空多出一个人,路上行人却浑然不觉。
来到满街高楼红袖招、脂粉气比酒香更浓的两人身后,陈平安啧啧笑道:“胆子都这么小,喝个花酒而已。”
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边刘羡阳抬了抬下巴,“我是无所谓,某人三条腿都怂了。”
瞧见陈平安,刘羡阳眼睛一亮,霎时间就豪气干云起来,事后被追究起来,摆出顾璨估计是不顶事的,但是不还有在这类事上有口皆碑的陈平安嘛,刘羡阳先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再拽过陈平安,一手环住一个这些自称胆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顾璨花钱请客,陈平安作陪,可怜我刘某人一身正气,今儿算是栽了,被俩损友强拉硬拽,威胁我不喝酒就当不成朋友,实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头的顾璨,看了眼下场一般的陈平安,陈平安使了个眼色,急什么,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胆都不敢进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俩朋友“拽”到了“酒楼”门口,刘羡阳却是越走越慢,停下脚步,一跺脚,松开手,转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怜的。
陈平安笑着跟上,顾璨健步如飞,跃起就是一脚,踹在刘羡阳屁股上,笑骂道:“就你这怂样,还跟我装不装大爷了!”
刘羡阳身形踉跄,拍了拍屁股,转过头,朝双手笼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开口辩解什么,陈平安就已经使劲点头,“对对对,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虑,早进去了,看似倚红偎翠不醉不休,满身正气端坐花丛中,实则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来,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诉自己一句,毕竟来过。”
顾璨故作惊讶道:“不能够吧,刘大爷不得过个夜?”
刘羡阳早已转身大步前行,抬起双手,竖起两根中指。
陈平安憋着笑,与身边顾璨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刘羡阳转过头,骂骂咧咧,“咋个走得这么慢,陈闷葫芦,小鼻涕虫,你们怎么不用三条腿走路?”
昔年同乡却不同龄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经心中所想,终究他们还是如当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