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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盈翻了个身,全身关节好像被钝刀锯开,不住发出呻吟。口鼻里是浓郁的泥土、污垢与干涸的血腥味,皮肤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寒风似乎要吹到骨头里面。

    有尖锐的东西刺进手臂,不知是蚂蚁还是蚊子在叮咬她。应该是前者,这天气不该有蚊子。

    她能感觉到一阵麻痒,伸手将虫子赶走,这一动,使她痛彻心扉,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我这是在哪?

    在外面。答案自动在脑中回响,证明她依旧有思考能力。

    她脸朝下趴在地上,因之前出了不少汗水,皮肤又湿又黏,经风一吹冻得冰凉。潮湿的衣裳紧裹在身上,曹盈缓缓坐起来,将身体靠在一堵墙上,维持着平衡,脑中的晕眩令她想要干呕。

    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并伴随极大痛楚。从四周光线看,现在应是傍晚,亦或黎明。

    努力将视线变得清晰些,曹盈看到远处的天空渐渐变成粉红色,四周有极淡的云影,像搁浅的船只在空中凝固不动。能辨出巷道的黑色轮廓,身边,墙角不知堆积着何种垃圾,有老鼠从不远处跑过,她下意识缩了缩脚。

    那么,现在应该是凌晨。

    曹盈努力地观察四周,尽管没有太阳,周围一片昏暗、死寂。不远处,出来觅食的野猫看着她,发出不怀好意的嘶鸣,两眼在黑夜中像绿色的火。

    低头看看自己的胳膊,上面有污渍、伤口、虫子叮咬后的红色印迹,与碰撞留下的无数淤青;左边肩膀肿了起来;腿上除几道划痕外,脚踝四周有干燥的血迹。她将双手抬到眼前,擦伤的指关节红肿,残留着一道道泥痕。

    想起来了,她曾上身与头部着地,在地上被人拖拽了很远。

    不对,再从那之前。

    灯光、难闻的气味、尖叫声、眼前一半是红色。

    自己被重重击倒,随后像是被狂奔的马群踩过。

    曹盈将手按在头后,手指摸到一块潮湿的东西,是干涸的血与黏在一起的头发。忍不住哀叫一声,在小巷子里极为惹人注目,虽然里面只有她一人。

    她紧闭双眼,不愿再回想之前的情景;酒、烟、汗水的气味。尽管身上每一处都在痛,曹盈挣扎着起身,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迈出一步,可两条腿不听使唤,脑海里天旋地转,地面向她扑来。

    恍惚中,似乎有人接住了她。

    ……

    张小典被人抬进阴暗的休息室,随后便扔在那不管。周围的男人交换几个视线,没人上前,任由他躺在那里。

    他们不惜自己的命,同样不惜别人的。

    在城南,除了寥寥数人外,所有顽主都惧坏点子三分。不止因为他心黑手硬,打架不要命,更怕他无赖般死缠烂打的泼皮劲儿。

    张小典在道上恶名昭彰,却是出了名的孝子。母亲十七岁那年刚怀上他,丈夫就在街头被人打死,没留下几个钱。靠着糊火柴盒与勾搭几个相好,把儿子拉扯到大。

    张小典学会了捅货,养活自己和母亲。那是一天夜里,他听到母亲房间里有动静,抡刀追砍了那个男人几条街,之后大病一场。

    他发热、说胡话,差点死掉,母亲流着泪陪着,才渐渐好起来。

    就这样,张小典走上了街头,两年后被关了起来,出来那年,不仅偷,还学会了抢。街上只要抓到佛爷,也不管是谁家兄弟,非扒光洗净不可。

    母子俩攒了不少钱,也犯了众怒。

    三个有头有脸的顽主,在一个深夜堵住了他,张小典没能逃脱。

    狠狠揍了一顿后,三个人押着他,撬开铁门,把他带到一座厂子里。

    一个叫青红的顽主按着他的肩膀,把脑袋塞到压模机下面。另两个人摇动手柄,铁板缓慢而无情地压下来,机器微微颤动着。

    “点子,如果不服软,今天就让你舔舔自己的眼珠子。”青红恶狠狠地说。

    按吨计算的力量压下来,会把他的头颅挤爆,眼珠会先一步飞出来,最后压成一滩半透明的黏液。

    张小典脑袋枕在机器上,五官都向外淌血,眼睁睁看着铁板越来越近。他喘了口粗气,闭上眼,右手腕悄悄上翻,拽住青红的袖口。

    另两个顽主依旧摇着手柄。

    “你小子到底服不服软?叫声哥也行!”青红有些慌了,出人命不是他想要的,“你他妈的,快叫呀!”

    他一边急促地喊着,一边想把手抽回来。

    张小典脚下一蹬,右手猛地一扯,一下将青红拉倒在机器上,两人头并着头。

    也算命大,两个顽主赶紧停下手柄,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下机器,张小典的头皮被蹭掉一块。

    他擦擦头顶的血,扫了惊魂未定的几人一眼,一瘸一拐走了。

    青红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好半天没醒过来,之后他洗手上岸了。

    另两个顽主托人,给张小典送了重礼,这事算告一段落。

    ……

    张小典唯一怕的人是常利,因为常利勇敢,公道,言出必行,甚至还有些少见的正气,总能让人觉得不可侵犯。

    更重要的,常利比他更狠,更黑。

    这事过后,张小典很少上街出货,因为有佛爷主动找上他,寻求庇护,他只要收贡奉就好。

    但他觉得这样不够,自己用刀子收下的佛爷,才是铁饭碗。

    第一个佛爷是个瘦高个,长了张三角脸,像蛇头,两只眼睛鼓凸,像蛇眼,有点斜视,心毒。

    这是个跑单帮的佛爷,头顶没有顽主。敢于单练,意味凶残程度有过之无不及。

    张小典跟他进了条僻静无人的胡同,里面有追逐声传出。半分钟后,血水染红了张小典的脖子,他头也不回走了。

    第二个佛爷是个五大三粗的凶汉,大概有二十四五岁,却远比蛇头好对付。两人交流一番,凶汉交出身上所有的钱。

    到底是经验不足,张小典犯了个错,这佛爷是常利的人。

    晚上,常利约他见了面,那凶汉退在一旁。他带了一半家当在身上,谁赢了,就是谁的。

    “坏点子,你有三条道。一条道是明晚我在南城门外,挖好了坑等你,以后,你妈我替你养。第二条,你要是不敢去,我让你三天之内死在家门口。最后一条,明早之前,带着你妈远走高飞,三年之内不许进城一步。”

    说完,常利笑了。

    张小典没笑出来,他不敢去城外。

    他很清楚,一对一比刀子,自己不可能是常利的对手;并且他更清楚,常利不是青红,真敢一刀宰了自己。

    常利手下有跟随多年的弟兄,自己这边除了蛇头,基本都是软脚蟹。

    他哪条路都没有选,反而提出了挑战。张小典的想法是,城西是太子爷的区域,城防军的视线也更密集些,顽主的人再多也没用。刀子比不过,拳脚,胜算大些。

    作为城南的顽主头领,常利会答应他。

    现在他才明白,无论哪条路胜算都是零。

    ……

    过了很久,才有个蒙面大夫被带进来,替张小典做了简单的包扎和固定,又喂了片止痛药。整个过程中他睁着眼睛,呆呆望向上方,没人知道是药劲太大,还是他傻了。

    旁边地上还躺着不少人,伤势大多比他严重。紧挨着的断了肋骨,第二个瞎了只眼,那个一直哼哼的,上身没什么毛病,左腿脚后跟被拧到前面。

    这些大多是分出胜负后造成的伤害,且作为拳市的保留节目受观众喜爱。他们来这里除了赢钱,就是为了看这种场面。

    相传在旧时代,角斗士会将败者的命运交予观众判定,若拇指向下便是死亡。时至今日,自然不可能随意处死失败者,但观众还是喜欢看些血腥。

    最角落有个小小身影,曹盈独自坐在那里,闭着眼,呼吸频率如冬眠的蛇。

    外套自然褪了下来,隔绝目光的仅剩贴身背心与短裤。护臂同样不合这里的规则,没人证明里面是否藏有铜针。

    无论清秀的面庞,细柳般的纤腰与修长的双腿,对这些男人而言都如同毒药。但笨人终究是少数,当看到两枚明晃晃的魂环一闪而逝,目光虽依旧令人厌恶,却无人敢靠近三米之内。当中不是没有魂师,但他们更清楚如此年轻的二环代表什么。

    尽管有过心理准备,待在这样一群人之间,还是令她浑身不自在。朱露是没这个烦恼的,到了地方,便有人将她引到专门的房间,一想便知是预备好的。

    称不上后悔,曹盈在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过于冲动,理智时再做决定,这是真理,却被她忘记了。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父亲教过这个道理。自己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因一时激愤,踏入对方预定的战场,这是不够成熟的表现。

    若父亲和大哥得知,不知会怎样教训自己,母亲呢?二哥?又或者……

    吐了口气,她轻轻拍打自己的面颊。

    “下次可不能这样了。”

    不断有重伤的人抬进抬出,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地面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最终留下难以清洗的锈红色。

    自己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吗?

    “看啊,”刚进来时,朱露指着被人架住痛殴的壮汉,掩口笑道:“那会是你接下来的样子。”

    “用这种方式体现自己的强大,我不喜欢。”

    “随便你,”朱露的笑意依旧,语气却变得冰冷,“惩罚弱者,是强者天生的权利,你们这群懦弱的人又怎会明白?”

    “我很期待听到你求饶的声音。”

    她没有理会,两人分道扬镳时,朱露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眼中是属于食肉动物的寒光。

    有人招手示意,曹盈将头发系紧,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起身朝外走去。每踏一步,四肢肌肉一张一弛,筋络渐渐暖和起来。

    ……

    看台上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间,无数男女挤在一起,狂呼尖叫。有衣冠楚楚者,亦有人放浪形骸。

    金色布料裹着报场女郎的身体,举着数字牌,避过无数伸来的爪子,在观众面前走过。幕后老板很懂得如何调动情绪,主持人敲响开场的铜钟,见走出的是两位豆蔻少女,众人先是一愣,不知哪个无赖起头,一群人吹起口哨来。

    他们虽然喜爱肌肉与鲜血的碰撞,但也不介意偶尔尝些新鲜。在这里,角斗者未必是男人,甚至不必是人类。

    站在下面,场里的一切都一览无余,这里每一样事物,都令曹盈觉得不适。再看对面的朱露,也是一副烦躁表情。

    这也是你所期望的吗?

    她抬眼望过去,两人用目光无声交流。

    打倒了你,这些都不重要。

    手上的分指拳套有些宽大,活动起来不甚方便。曹盈皱着眉,盯着皮革表面的油垢,决心一会好好洗一次手。

    朱露不断掰着手指,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武装完毕后,她直接起跳,越过笼壁直落场地中央,招摇的方式引来不少目光。

    笼门在两人背后轰然关闭,只有一人能站着离开。

    “可惜来的不是你们班那小子,否则定不可能让他有命回去。”

    沉重的铁锁落下,当啷一声,曹盈心神一震,尚不及拉开抱架,耳听一声厉啸。

    就在这刹那,朱露忽地仰起头来,红唇微启,吐一口气。这气流去势甚急,竟不亚寻常箭矢暗器。

    她原可不发一言,突然开口,只为令曹盈心乱。

    即使只是一瞬。

    朱露两臂自然下垂,众人也未留意她暗自调息,几次呼吸功夫,胸腹间早已魂力充溢。那气流化为利箭激飞,射向曹盈左眼,尽管猝然,毕竟是当面来袭,她及时侧首避过。

    这口气箭,朱露本未指望一击建功,只为掩护真正的攻势。她乘机施展引以为傲的速度,脚下灵动如猫,急跃向前,将两人间距瞬间压缩。同时顺步势反拖左臂,并指为拳,朝着曹盈右脸击去。

    对方速度本就不及,又一分神,正好方便自己下手。朱露打的算盘是趁她不及防备,先发制人,然曹盈对敌经验亦丰,闪躲同时提顶拗步,因势利导,右手前掌一立,粘住了她的拳头。

    朱露出手刹那,原本秀丽的容颜瞬间狰狞,口中嘶叫一声,右手五指成爪,在魂力摧激下疾如电影。曹盈顺着拳势,脚下踩个圆弧,转体一周,挥掌斜劈,将这记猫爪挡下。

    转眼间连过两招,手掌交击同时,气箭撞上笼壁,竟将其打得一震。而朱露抢进一步,足踏中宫,左手招招连环,右爪挥出同时撩阴便刺,动作快得诡异。

    须臾间,她已连出数招,实非常人肉眼可辨,力求将对方一举击败。爪尖距下腹不足三寸,危急间,曹盈招式陡然变幻,撤身搂膝,手掌按处,将杀力消于无形。

    连环杀招被间不容发地挡格,朱露勃然震怒,气势却是一滞。她修为终究不及戴华斌,虽与之一道修炼,却也无法维续持久的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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