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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换在大青河之战的时候,这个消息应该将满朝文武炸得飞起来。这时候,兵部厅堂里听到哲霖话语的每一个也都有了惊愕之态,其中一些固然是为国担忧,另一些则是仿佛找到了一个台阶下——

    “这么说玉旈云果然要从瑞津调兵攻打郑国了?”“说不定会借郑国为跳板再次南下——”“可能连攻打郑国也不过是个幌子,醉翁之意依旧是大青河这边……”大家议论起来,而且不是用交头接耳的声音,是惟恐别人听不到似的,大声地抒发自己的意见:“镇海和揽江的粮草够么?”“要不要再调派一些士兵过去,威慑敌人?”“应该直接渡河去援助郑国!”“不行,你们忘了当初援助馘国的事了?”一番七嘴八舌,跟着又是一番表态。这个道:“程大人,下官熟知堡垒建筑要领,愿意前往揽江、镇海加固城池,不给樾寇可乘之机!”那个又道:“程大人,下官熟悉团练,如今若从别处调派军队,势必引起百姓恐慌。不若在揽江和镇海附近组织团练,战时可以抗敌,若此番樾寇不攻来,民兵解散,也不影响耕种,如何?”还有的道:“大人,下官也愿意做镇海水师教头,请准下官自荐。”甚至有的说:“下官属兵部军械司,过去一直主管兵器设计制造。下官愿意依照西瑤图纸,铸造新式兵器,以供北方驻军使用!”

    这架势,根本就是在向程亦风投诚!董鹏枭怒不可遏:“混帐,铸造新兵器,是太子殿下交给我的任务,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掺和?”

    哲霖微微而笑:“董将军想要铸造兵器么?下官还以为董将军只想去太子殿下跟前告状呢!”

    “哼!”董鹏枭愤愤,“向太子殿下告状不是袁大人的专长么?不过你放心,不要以为你激将我几句,我就不会去参你。如今樾寇当前,你却迫害朝廷命官,搞得大家无心抗敌。我们明天就联名参你一本,看看太子殿下如何定夺!”

    他说是要联名参劾,但旁人却都是满面讪笑,显然不想当面跟哲霖起冲突。哲霖知道他们怕了,眼中的笑意更深:“欢迎之至!刚才程大人也说了,心里有想法,就要说来,方才昌盛繁荣。太子殿下都能接受臣子们的进谏,我袁哲霖还不乐意听同僚的建议吗?你参的在理,我一定从善如流。唯其如此,才能将差事越办越好嘛!”

    董鹏枭气得脸都要绿了。

    程亦风怕大家又要争执起来,连忙道:“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大家都有心回到兵部来共商抗樾大计,今晚还是回去好好歇息,明日一早再来议事,如何?”

    众人巴不得赶紧脱身,纷纷称好,一个跟一个的躬身告辞。最后连董鹏枭也恨恨地甩袖子离去。唯余程亦风、哲霖和司马勤三人。

    司马勤大约是第一次切身经历官场之黑暗——京城的官场尤其如此。他有片刻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怔怔半晌,才双手向程亦风捧上自荐书:“大人,下官想投考镇海水师教头。”

    “好。”程亦风接过了,“会有文武二试,就在这几天内……现在石梦泉去瑞津搬兵,我方加强防务刻不容缓。”

    “下官明白,”司马勤道,“下官……”

    “司马参将,今日不是你泰山大人的寿诞么?”哲霖打断了,“你还不赶回去,寿宴都要结束啦!”

    司马勤这才恍然记起了大事,赶忙跟他们道别,并不疑有他。但程亦风却隐隐的感到,哲霖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话要同自己说,这才故意要将司马勤支走。一想到要和这个诡计多端数次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年轻人单独相对,他便不寒而栗。

    果然,哲霖面上带着莫测的微笑,一边等着司马勤走远,一边亲自动手收拾厅堂里的桌椅。到确信司马勤不会去而复返,才走到程亦风的身边:“大人……”

    “有什么话就快说!”程亦风没好气,“你鬼鬼祟祟躲在兵部做什么?”

    如果不是哲霖“鬼鬼祟祟”,董鹏枭这个大麻烦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就解决了。他不计较被人“狗咬吕洞宾”,只道:“下官本来是特地来找大人的,结果到了门口,忽然见到这么多车轿。我想里面一定有的状况,才‘鬼鬼祟祟’跳进卷宗房里。其实下官是有一件东西要交给大人。” 说时,从袖子里取出一本手札来,递给程亦风。

    程亦风没敢立刻接,但又想,谅他也不能把我怎样,难道还像传奇话本中的那样在纸上下毒害人么!当下,一把抓了过来,翻开看看,不由大惊——那上面全是兵部各位官员的“逸闻”,有冷千山,有向垂杨,有董鹏枭……几乎四品以上的统统齐全,且抹杀了别人的一切善举,只拣罪行详加记录。程亦风吃惊之外便忍不住愤怒:“我道是什么,原来又是这些奇闻轶事!刚才在场的几乎全被你点了名,难怪他们一见到你就不敢再造次——我程某人怎么榜上无名?莫非我当真高风亮节,无可指摘?”

    “大人误会了!”哲霖道,“其实下官和大人的想法一样,如果在朝廷中大肆处理犯过小错的官员,势必引起恐慌,妨害朝政。但太子殿下命令已出,下官也毫无办法。只是下官想,眼下樾寇在北方蠢蠢欲动,镇守大青河边境的将帅哪怕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宜冒然查办,否则祸患无穷!所以下官自作主张,将所有兵部四品以上官员的卷宗抽起,待北方形势稍缓,再做打算。不知大人以为如何?”

    程亦风很想相信,却又不能相信,板着脸道:“是么?镇守北方的人也就那几个。你怎么把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抽了起来?你搜集这些奇闻轶事也不晓得花费了多少功夫,怎舍得不用?”

    哲霖听他讽刺自己,并不生气:“大人也会说这些罪证把柄需要大费周章才能弄到。大人眼里,我袁哲霖是个卑鄙小人,搜集这些,无非是想党同伐异,牟取私利。既然大人能这样看我,岂不知别的官员也是如此?他们或许没有我手段高明,能搜集得如此齐全,但自己的同党有何*,敌人有何弱点,多少也摸了一些。倘若大人只是把北线的将帅保下来,而其他地方的纷纷落马,大家能看不出端倪来吗?届时,将功折罪以求自保也好,破罐子破摔想拉人垫背也罢,还不争相招供?那样,北线的将帅还能保得住吗?大人当初不也是这样才使得一众官员狗咬狗,破坏了下官的计划?”

    程亦风愣了愣,此话不假。然而哲霖这个人太过狡猾,是怎么也不可信的。他沉默不语。

    “大人信也好,不信也罢。”哲霖道,“如今这本札记我交给了大人,我自己并没有留有副本,也自然不会去揭发这些官员。我不想跟大人做什么交易。你我同朝为官,我不愿总是因为过去的矛盾,就一直龃龉下去。当然,大人要怎样想、怎么做,我是无法控制的。”他说着,又取出一个鸽子脚上的信筒递给程亦风:“这是瑞津的详细情形,也交给大人。以后大人有用得着疾风堂或者我袁哲霖个人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罢,也不等程亦风表态,便深深一揖,头也不回地走出兵部去。

    程亦风呆呆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冬夜浓黑一片,像是一块硕大的砚台,堵在人的跟前,将人和后面的真相阻隔开——袁哲霖他到底在想什么?

    程亦风没有时间去揣摩。急急拆开信筒。里面是很薄的白绢,展开来有两尺见方,上面小楷书写,描述详尽。比每次兵部鸽子站里传来的那些军报要详细多了。他看那上面说道,玉旈云和石梦泉在富安兵变之后,就向西京送了一封急信,大约是请旨挂帅,然而迟迟没有收到。后来便派石梦泉乔装打扮,以富安原总部范柏为幌子去到瑞津。正是因为乔装的缘故,探子才没能立刻发现。直到后来见到樾军中级军官总是和一个自称贾老实的人在一起,才发现这就是石梦泉。刘子飞和吕异已经决议要出兵,但是并不肯动用各自驻地上的亲兵,只想带着玉旈云的士兵上前线去。若东征顺利,他们将从各自驻地调兵做支援。若东征受挫,则将过失都推在玉旈云的身上……此后,还讲到石梦泉如何在瑞津将人员物资都登记造册,让刘、吕二人全无油水可捞,二人对玉、石恨之入骨,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程亦风皱眉思考:樾、郑之战势在必行。不过谁胜谁负,还是未知之数。玉旈云兵马不足,兵权也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身边还有两个向来跟她不和的老将,即使让樾军攻下郑国,他们也成了疲惫之师。到时虽然能收编郑国的降军,但恐怕樾人并不敢驱使降军来侵略楚国。既然是这样,目下在北方继续加固堡垒,操练军队,对樾军有所威慑,应该就足够。而更重要的,是要避免在后方百姓中造成恐慌,以致影响生产。如此,即便真要开战,前线已有充分的准备,可以速战速决,若不开战,后方井然有序,安居乐业。这才是进可攻退可守的策略。

    这样一想,不由轻松了许多。将信折起收好,又看到被自己丢在一边的那本武官逸闻录——这东西才更像是一块通红的烙铁。若是被呈到竣熙的手里,兵部恐怕被惩治的不剩几个人了!再者,既然有兵部的一本册子,一定也有关于其他五部官员的,还有地方的,说不定连皇亲国戚的也有……哲霖他究竟想要怎么样呢?我该拿他怎么办?我该拿这些人怎么办?

    程亦风的思绪如一团乱麻,凝视着灯火,视线也模糊。恍惚,好像看到了符雅的笑脸,自那跳动的灯光中浮现出来,就好像当初,她提着灯笼笑语翩然出现在他的窗前。

    “啊,小姐!”他明知是梦境,还是忍不住出声去唤。

    “大人怎么眉头打了结?”虚空中的符雅宛然一笑,“别的官员得了这本东西,可能高兴得彻夜难眠,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用他来壮大自身打击异己。大人却愁得好像这满本写的都是你自己做的事一般。大人请想,若能将这本册子上的人牢牢掌握在手中,大人在兵部、在整个朝廷,那就真的站稳了脚,再不会出现阳奉阴违,或者公然跟你作对的事。”

    “若我去做那样的事,跟袁哲霖还有什么分别?”程亦风道,“再说,依靠威逼利诱,怎能真正凝聚人心?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以同利为朋。就算我们都不算是君子,但若不是因着真心为国而走到一起,今后必然还要争权夺利,没完没了。”

    “大人处世越来越有大家风范了。”符雅微笑,“其实大人真的不必烦恼。袁大人把这本东西交给你,又声称不会去揭发里面的官员。大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事——这东西是真是假,有没有副本,只有袁大人自己才晓得。而且,嘴长在他身上,揭发与否,揭发什么人,也都是由他控制——大人除非斗垮了他,或者自己去揭发这册子里的人,否则,你根本不能改变任何事。所以大人不如干脆不要理会这劳什子,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岂不舒服?”

    程亦风一愣:这话说得对极了!他深深一揖:“小姐一席话,程某茅塞顿开!”

    “果真茅塞顿开吗?”符雅笑看着他,“我看还没有开呢——这册子上的人,大人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我正为此头疼,”程亦风道,“这上面所记载的,大到贪污渎职,小到赌博宿娼,无所不有。果然如白神父说人人都是罪人。但话又说回来,人谁无过?程某自己早年也流连花街柳巷……”才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自己和符雅该是未婚夫妻的关系,竟然坦言早年的风流韵事,不知符雅会否介意,因红了脸。

    而梦境里的符雅就“噗哧”笑了起来:“大人流连秦楼楚馆,是风流而不下流也,大人写的花间词,符雅还记得好几首——何况‘陪宴’无罪,‘宿娼’才降职呢!大人何必不好意思。”

    程亦风脸红脖子粗:“话是如此,但跟这些人比起来,我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人都容易盯住别人的过失,也容易想着只要切除腐朽,沉疴就能治愈。今日倘若不是袁大人骤然将这么多人同时揭发出来,若是我程某人偶然地发现了一两个人有不轨之行为,我恐怕也和竣熙一样,主张严惩不怠,而今……”

    “虽然手烂了砍手脚烂了砍脚也是一种方法,”符雅笑道,“但是给他们敷上草药,让他们长好,是更好的方法——大人是这样想的么?”

    “正是!”程亦风道,“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他们以后不再犯事,我自然不会去追究他们——袁大人找不找他们的麻烦,我可管不了。”

    “正因为大人管不了,才要格外当心!”符雅成道,“大人要和这些人共事,尤其,他们还纷纷表示要回到兵部为大人效力,然而他们个个都有把柄抓在袁大人的手里——假设袁大人留着副本的话。那么,大人用这些人办事,就好埋在自己身边埋了许多炸药,引信交到了袁大人的手里。几时点火,都由着他,那就危险了!”

    程亦风怔了怔,忽然又笑了起来:“既然都由着他,我担心也是没有用的。公孙先生那天教训我,所谓‘忧国忧民’不是光‘忧’就行。有些事‘忧’了也是白‘忧’,还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因此,袁大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程某人下面要做的事都和原来一样:眼前来说,是选拔水师教头,防备樾寇进攻;长远来说,就是新法。不值得浪费时间去考虑无法控制的事。”

    “咦,果真是宰相肚里好撑船呢!”符雅笑着,“既然大人已经把这一盘棋都看得很清楚了,就不必再忧心。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是。”程亦风道,“那小姐……”他感觉还有千言万语要跟符雅说,哪怕是在梦里,也想把之前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然而符雅的笑靥融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向灯火的中心缩小下去,终于不见,只留温暖在人心间。

    “小姐!”程亦风想挽住她,一下扑空,人踉跄着,就清醒了过来。灯油已经快燃尽了。

    “小姐保重。”他喃喃的说了一声,对着灯火一揖,将那武官逸闻录袖起来,走出了兵部。

    次日正是朝会。一切都显得异常的平静。

    虽然有部分官员惊慌失措,要大举征兵保护北疆,又有一部分人说要渡河北伐,且竣熙也稍稍有些慌乱,但程亦风提出了“不挑衅,不轻敌,筑堡垒,稳民生”的方案——他的态度如此坚决,大大安抚了少年。再加上哲霖也大力支持程亦风,兵部冷千山一派的官员被吓唬过一次后,都暂时倒戈到程亦风这一边来,即使开始有些七嘴八舌,但程亦风说什么,他们就纷纷赞同什么——因此意见迅速统一,竣熙下令满足北疆士卒一切粮食、衣物上的要求,和北方重镇建筑、武器上的需要,允许当地开展团练,操训民兵,但明令禁止拉壮丁;而后方地区,要求所有官府切实保障岁末的治安,以及鳏寡孤独的奉养,让老百姓过好年,再及时投入春天的生产中去。

    万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于是,京城也就不忙不乱,跟大青河时全然两样——好像根本看不出有战争的威胁似的,到处都是筹备过年的欢乐人群。

    兵部有了足够的人手,工作也就比过去顺利得多。经过文武二试和几番考核之后,毕竟还是司马勤家学渊源功底扎实,中选镇海水师教头。兵部出了正式的文书,他就立刻起程赶赴镇海上任。由于顺便押送董鹏枭铸造的新兵器去北方各堡垒威慑敌人,他的速度比轻车简从大大减慢,预计要过了新年才能到达。兵部却并不为此担心——左右石梦泉从瑞津搬兵,估计也要除夕的光景才能到达富安,届时,樾军是进攻郑国也好,还是原形毕露侵略楚国也罢,楚国北方各重镇都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镇海水师无非是比较靠后的一道防线而已,时间绰绰有余。

    如此的估计也算*不离十。到除夕日果然接到了从揽江城发出的“樾军抵达富安”的消息。报说腊月廿五祭灶那一夜富安发生了战斗,有几处火光冲天。虽然开始不确定究竟是谁和谁打了起来,但到了腊月廿九那一天,富安城鼓声大噪,呼喝声震天,显然是在进行阅兵,而隔水眺望便可看见,城头已经升起了一面“刘”字大旗,以及玉旈云黑底金狮旗帜——可见玉旈云已经和刘子飞达成了某种共识,公开以军官的身份出现在富安。不过奇怪的是,竟不见吕异的旗帜,莫非他还在观望?

    这消息当然很快传遍了北疆重镇,也传回了凉城——原本,依照冷千山的脾气,肯定是鼓噪着要打过河去,又纠集党羽准备和司马非抢功。然而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哲霖的缘故,京城的官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边关的人也不敢冒然“顶风作案”,打算先看看程亦风——或者不如说是哲霖是何打算。因此,冷千山、向垂杨,统统按兵不动,传信凉城请示对策。那边厢司马非因为儿子如愿以偿当了镇海水师教头,而冯春岩却沦为阶下囚,以为程亦风终于开了窍,开始要对付冷千山等人,所以打击冯春岩为司马勤出头,也算是送了一个顺水人情给自己,要跟自己修好。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程亦风,表达谢意之外,提出北伐的意愿。他认为郑国皇帝驾崩之后,各位皇亲国戚争权夺利,正是楚国渡河将郑国列为自己“保护国”的大好时机。以楚国的重兵不仅可以抵抗樾国的侵略,还可以扶植起一个郑国的傀儡政权,之后以郑国为根据地,继续向西北推进,彻底击垮樾国。

    来自揽江的紧急战报,和来自平崖城的伪装成紧急战报的书信,几乎同时送到了程亦风的手里。对于司马非的,他自然是不予理会。对于冷千山的,他也没有给予直接的反应,他个人认为,北方的防备已经足够,完全可以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不管冷千山这样“请示”,是真的要他拿主意,且尊重其决定,还是打算待他一下令固守,就立刻兴风作浪,反正现在再没有其他的功夫可做了,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隐隐的感觉到,自己变了,已经不再乱担忧,不再乱烦躁,不再动不动就要丢下乌纱帽,去国还乡,眼不见为净。现在他想要留下,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即使不能力挽狂澜,也要竭力一试。但他却不认为是自己真的继承了“文正公遗志”。他想他多半是为了符雅——符雅心系苍生福祉,一定不愿意他再继续碰壁而逃独善其身。有一天,当问题逐一被解决,他和符雅可以再相见,是在京城也好,在无人认识他们的山村也罢,一定会有那一天。

    兵部的官员听他如此决策,自然也就不争论。除夕的时候,谁不想安安稳稳先回家过个好年呢?再说哲霖也一直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因此,众人早早就都散了。连负责记录一天事务的书记官也让程亦风打发回去与家人团聚。剩下程亦风自己打理一应杂物,算是为这一年做个总结。哲霖也留下处理疾风堂那些不便让外人看到的记录。

    当兵部一片静悄悄的时候,哲霖张了张外面,走到程亦风身边,道:“大人,下官有一事相商。”

    虽然这年轻人也算信守诺言,除了冯春岩的案子之外没有再揭发任何官员,但程亦风见到了他——尤其是当他神神秘秘的时候——总是感觉后背发凉。“什么事?”

    “这是昨天傍晚送到刑部的,”哲霖从怀中抽出一卷纸,递给程亦风,“我截了下来,不然今天早晨已经呈递给太子殿下了。”他挑了一个正好能挡住光线的位置,让外面的任何人都不能看见他给了程亦风什么东西。

    这是上京告御状的?狐疑地,程亦风将纸卷展开——见上面说的是某某地的妇人张氏,丈夫因为田地的争端而被人打死,肇事者威逼利诱,让她公婆改了供词,原本主持公道的县官也被逼死,新县官欺软怕硬、阿谀奉承,乱判命案,让凶手逍遥法外。她最近得丈夫托梦,说含恨九泉无法投胎,嘱咐她一定要鸣冤告状,将凶手绳之以法。她便只身来到了凉城……经历虽让人愤恨,但并不甚稀奇,只是这张氏状告之人竟赫然是“司马勤”!

    程亦风怎不大惊失色:“这……这是真的么?”虽没有仔细看过早先哲霖送给自己的“逸闻”,但印象中,里面并没有提到司马勤。

    “下官也不知道。”哲霖道,“看司马参将的为人,并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但是来告状的妇人也不像是故意造谣。下官想,莫非是有人冒用司马参将的名字?”

    程亦风皱着眉头:司马勤应该就快到达镇海了。本来,查问一下这件事也并无不可——他若是清白的,则可以惩治造谣生事之人,他若真是凶徒,那杀人填命,自古而然。只不过,才将他派出去,又要将他调回来查问,尤其,正在竣熙下令彻查官员违纪的当口儿上,会不会又引发一场混乱呢?

    哲霖显然是很会揣摩人心的,道:“大人是怕此刻将司马参将调回来查问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么?下官也为此忧虑。司马参将此去,原本就是到冷将军的地盘上,还顶替了冷将军外甥,那边的人必定早已心怀不满,假如用杀人命案调回司马参将,某些人大约会借题发挥大做文章。”

    这又是一虑,程亦风想,哲霖将这状纸抽起交给我,肯定不是只想告诉我这件事,怕是早就有了打算,与其被他带着兜圈子,不如直接问他。因道:“袁大人有何高见?”

    “状纸已经抽了起来。”哲霖道,“目前这件事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不会流传出去。下官想,也不用着急将司马参将招回来。先动用我疾风堂的力量,将这桩公案调查一番,待查出真相之后,是将真凶绳之以法,还是将诬告之人投入监牢,都可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这倒不失为一条周全之计,程亦风想,不过哲霖有何企图吗?他不能不担心,如果把一切都交给这个年轻人,万一他心怀不轨,将来自己只会措手不及。须得从一开始就多长个心眼,小心监督。因此道:“交给疾风堂也无不可。这位妇人现在怎样了?我想看看她。”

    “张氏住在疾风堂里。”哲霖道,“疾风堂看守森严,她是不会走出去的。大人可以放心。”

    “我并不是怕她走出去。”程亦风道,“也许她真的是苦主,把她当犯人一样关押的,怎能说得过去?今日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团圆一堂辞旧迎新。单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疾风堂里,这怎么好?我想去买点儿饭食,探探她,也顺便问问案子。”

    哲霖垂头想了想,没有拒绝,就陪着程亦风出了兵部,到*居买了荤素搭配的一食盒菜,又引着他到疾风堂来。

    那张氏就在后院的杂物房里住着,她是个低眉顺眼的妇人,面有菜色,头发枯黄,身体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如何从家乡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待哲霖表明了程亦风的身份,又略说了来意,这妇人就“扑通”跪下,将“冤情”从头到尾说了一回,跟状纸上写的相差无几。她的嗓音嘶哑,两眼通红,大约不知为这事流了多少眼泪,最后叩头如捣蒜,请程亦风一定要替她作主。

    程亦风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略略安慰了几句,表示一定调查清楚,主持公道。哲霖也再三保证追查真凶。妇人却是不肯起身,一边磕头,一边说,假如不能将司马勤正法,她就长跪不起,又说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就算要过火炭、滚钉板,她也绝不改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更抱住程亦风的脚不放。若非她后来昏厥了过去,程亦风简直不知该如何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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