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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被叫出去的人都不明就里,却也不好违抗,只得纷纷依言跟着出来。一出菊堂,只见外面站着几个粗壮妇人,一张紫色的较堂内书桌大许多的横面书台,以及几抬书箱等物。

    “这书台占地方,放在堂中间很不像样,故而决定放在窗边采光的位置,你们几个靠窗的人把自己的书桌往外头挪一下,好腾出空来。”

    被点名的人一一应了,宋鱼还有些发愣——她的书桌并不靠窗呀。

    徐先生看向宋鱼:“沈娡虽答应了担当录案一职,然而一人做两人的事情毕竟有些手忙脚乱,正好你的位置挨着她的书台,以后就帮她磨墨吧。”

    宋鱼面上一赤:“这种事……她既有侍读,何须我帮手呢。”

    徐先生看了她一眼:“若不是她身边有常侍读相助,我也不放心让她一人担此重任。如果你觉得自己之能不亚于常侍读,尽可叫他来磨墨,你来做录案。”

    宋鱼瞠目结舌。

    所谓录案,实际上就是一种变相的公共课堂笔记整理人员。大景的女学没有后世的黑板等物,多是先生们口头讲解,此时的景朝虽已出现了简陋的印刷技术,却暂时用不到给学生印教案上头来。内容庞大,要点复杂,学生们的理解消化能力不一,课后多有迷茫不解的,先生不可能一一重复辅导,故而产生了这一职位。

    一般而言录案是由两人合作,两人先分工在书上快速粗略记下要点,课下整理清点,润色修改誊写在册子上之后,放在讲台旁的架子上供其他学生借取抄录。这个职位对学生的要求很高,不仅需要她们才思敏捷,能听懂徐先生的讲解,对的要点有一定归纳能力,还得笔迹优美熟练,方能拿得出手传阅。

    自原先录案的那两个学生升入松堂之后,竟是一直后继无人,徐先生每逢讲解多有不便,却也无可奈何。她之前早就想让沈娡做此工作,岂料沈娡每次都以自己能力不足婉拒,今天忽然答应,她心花怒放之余,听到沈娡说到书桌的事情,多少猜测到了一点原因,便半公半私地替沈娡拿回这点面子,算是给她的小回报。

    沈娡的书桌是被霓君撒泼弄脏的,宋鱼故意怂恿其将书桌拖出菊堂,意在羞辱沈娡,叫她无处安身;怎料情形巨变,沈娡瞬间成了堂内最风光重要的录案,不但不需要原本的书桌,还生生把她挤开来,变成了磨墨的下人。

    书台运进菊堂内后,许多学生不得不相应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整个菊堂一片忙乱。她们安顿好后,沈娡方带着常之霖缓缓进入堂内,在书台前落座。那情景令许多在场之人都是一愣,心中各有滋味。

    这书台是之前两个录案合用的,漆工华丽,台面和四角都雕着精美的花纹,还时不时传来阵阵清香。因为沈娡的书笔都不见了,徐先生特意命人给她换了全新的上等用品,偌大的书台如今仅沈娡一人安坐,还有常之霖在侧面端正跪坐服侍,何其气派,哪有半分猜想中的窘迫之象?

    开课后,沈娡漫不经心地做着笔记,宋鱼在一旁低头磨着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主仆二人早已十分默契,待下课时,录册竟然已经完工,这在以往都是不可想象的。徐先生拿起册子看了一看,罕见地露出大大的笑容,拍了拍沈娡的肩。

    常之霖刚把录册放在架上,一个学生立马取了来,一圈人围着翻看。本还有人有心挑刺,竟是从头到尾无可挑剔,反而心生折服,甘拜下风。

    思路清晰,有条有理,全部都是一蹴而就,完全没有修改涂抹的痕迹,就连常之霖的小字注解都镶嵌得恰到好处,宛若字帖珍品。这录案看着简洁明了,懂行的人越看越心惊,原本如天书一般的配上这些讲解,就像一团乱麻有了线索,逐渐浮现出原本的轮廓。更可怕的是,其中几个关键的注释是沈娡自己添上的,并不是出自徐先生!

    几个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在看了这录册后,不知不觉中渐渐改变了口风。

    “如今咱们堂,这录案恐怕也只有她做得了。”

    “恩,刚刚兴师动众挪搬桌椅我还有些嫌烦,若是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录册可看,再搬几次我也无所谓。”

    “像这样的人,可惜了,唉……”

    这几人讨论的声音很小,沈娡并没有听到。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宋鱼磨墨,对方脸上的表情令她觉得很有意思。

    宋鱼明知沈娡的录册早已写完,现在是在整她,却无法反抗,徐先生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怨恨地看向沈娡,沈娡眼中的冰冷却让她打了一个寒噤,险些把墨汁溅到袖子上。

    “这么冷的天,磨墨真是辛苦你了。”沈娡的语气十分温和,和她眼中的冰冷判若两人。

    宋鱼张了张嘴,还没能说出什么的时候,沈娡的下一句话让她顿时如落冰窖。

    “看开点吧,更辛苦的还在后头呢。”

    沈娡走后,宋鱼兀自还在发抖。

    她现在十分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当这个出头鸟。她和沈娡没什么大仇,纯粹是嫉妒看不过她罢了,又因为自己一向没能攀附上松堂那边的人,才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表现,没曾想那边一点表示都没有,自己反而先得罪了这个可怕的女人。

    沈娡很可怕,她没由来的这么觉出了。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不留话柄的手段,和她往常所见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尽管沈娡根本还没对她出手,只是小小的警告了一下,也足以……

    不知不觉间到了午休时间,菊堂内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赵媛拿了包袱正要找地方独自吃东西,忽然沈娡走到她身边,不冷不热地说:“这些东西我搬不动,你帮我一把。”

    赵媛不敢拿正眼看沈娡,唯唯诺诺答应了。

    沈娡叫赵媛拿的是一些书籍,一个人拿过于沉重,两人一分摊就刚刚好。才跟着沈娡踏入小书室内,赵媛就觉得精神一振——这小书室不仅收拾得极为整洁,火盆也燃得极旺,暖洋洋的,似乎……还飘着点什么诱人的香味。

    “劳烦你,把这些书都放到那边的架子上。”

    赵媛平时听人使唤惯了,想也不想就按照沈娡的话去做。待她放完准备走时,沈娡又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你还能再帮我个忙么?”

    “什么……”

    沈娡从里间捧出一个黄铜双耳炭底火锅子,有条不紊地擦桌,摆碗筷,掀开锅子盖尔,顿时一股浓浓的香味从火锅内翻滚着窜出,弥漫在整个小书室内,令本来就饿的赵媛下意识吞了吞口水。

    “录案的工作实在繁忙,中午还要来此清理资料,便没什么空闲去净味斋了。”沈娡用一双朱色的大筷子在火锅内捞了两碗面,又浇上汤汁,盖上满满的羊肉:“刚刚看你做事且是细致,想请你每天中午这个时候来帮帮我,我这儿的饭菜都是提前预备好的,虽然不及净味斋精致,好在能吃饱。在净味斋我可是不敢敞开吃呢。”

    赵媛脸刷的红了,慌忙摇头:“我,我哪能行啊……只是顺便帮,帮忙,不用……”

    “坐下。”沈娡不容置疑地说。

    赵媛条件反射坐下了。

    沈娡把黑漆小筷子塞到她手里:“吃吧,趁热,冷了汤就凝了。”

    赵媛进退不得,沈娡已经开吃了。平时见她一举一动都是优雅大方,不曾想吃起东西来竟然也是如此酣畅淋漓,看得赵媛不禁也从碗里夹起一根面条,迟疑着送进嘴里。

    待那面入嘴后,赵媛怔了怔,随即捧起碗喝了一大口汤。

    安静的书室内,两个人默不作声的,香喷喷地埋头吃着。鲜红的羊肉,翠绿的大葱叶,金黄的炸油豆腐,灰色的粉条,简单粗暴,在熬得雪白的汤汁里翻滚沸腾,散发着直抒胸臆的香气与热气。

    赵媛想起小时候外祖母亲手给自己做的冬至锅子,自从离开她老人家来到父亲家里后,便再也没能吃出汗来,无论是多么滚热的食物,直到今天。

    京都人的口味偏淡,又喜好甜食,这对于从小生活在长风郡的她来说是不大能接受的。在冬天,若是不能吃一点香香浓浓,热热烫烫的东西,怎么叫过冬呢?父亲时常训斥她自小养成的生活习惯,说口味咸辣是下等人的表现,逼着她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享用”着那些她觉得寡然无味的食物。

    赵媛抬起脸看着沈娡,这个在她心中可望不可即的人。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被排除开外的人,可是她被排挤的理由和自己完全相反。她是那么优秀,优秀到刺痛人的眼睛,像太阳一样……

    可是,这样的人,竟然也和自己口味相近?

    吃掉碗中最后一根面后,沈娡放下筷子,用帕子拭了嘴,长长吁出一口气:“净味斋的东西简直是嚼蜡。”

    听到嚼蜡这个词,赵媛差点咧嘴笑出声。真是一针见血的形容!她一直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语形容她第一次尝到净味斋碟子里东西的感受,如今竟然被这样一个人说出来了。

    这一个羊肉锅子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二人的距离,赵媛也没有了一开始那般的拘谨,稍微放松了些:“谢谢你,我……我得回去了。”

    “明天你也会来帮我的是吗?”沈娡直视着赵媛的眼睛。

    赵媛涨红了脸,几不可闻轻轻答应了。

    她真美丽,如果自己是男人,恐怕早就忘形了吧?有谁会拒绝这样一个美人呢?

    “真好。”沈娡轻轻笑了:“谢谢。”

    和沈娡分别后,赵媛犹在梦中一般,晕乎乎地回到了菊堂,双手托腮,痴痴回想刚才的事情。不知为何,今天没有往日那么冷了,是因为那好吃到让她想流泪的羊肉面吗?

    沈娡服下自己配好的药,在净室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半晌方才缓过来。她洗过手脸后回到书室,对着妆花镜补了些脂粉,又整了仪容,顿时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了出去。

    因为沈娡的录册实在过于优秀,菊堂内部争相传阅,手慢的面子小的看不到不说,就连竹堂和松堂那边也有人过来借,登时更加炙手可热了。

    最后这录册辗转到了钟芮迟手中,她认真地看了几遍,赞许:“的确是个有才之人。”

    坐在她身侧的一个女子笑吟吟地说:“原先不明白为什么常侍读选她,现在看来,并非只是倾慕其颜色呢。”

    钟芮迟笑:“那常之霖是什么人,见过的美色何止千百,就他自己容貌而言,也不逊色她多少,怎么会被皮囊迷到这个地步?说出这种话的人,难怪会为之所鄙。”

    “我听到一些风声,好像那一位对她下手了。”

    钟芮迟收了笑容:“若不是如此,恐怕你我也无缘得见这录册。”

    “此话怎讲?”

    钟芮迟并未马上作答,而是一页页翻着手中的册子:“此女明明不简单,却过于低调,使我有些不赞同。有人激一激她也好,说不定有惊喜呢。”

    “也就是说,暂且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恩。”钟芮迟合上录册:“先浑着吧。”

    散学回府后,沈娡刚换过衣服,平时要好的一些姐妹,以及几位叔伯的侧室也都来到她的院子里,花团簇簇地恭贺。沈襄不在院子里,早已被沈乐带走,想必是做准备去了。

    沈娡替沈襄一一谢过了大家,众人商议定了,一齐坐了三辆马车,带着人浩浩荡荡来到了西市沈乐所说的欣怡舍。

    这欣怡舍且是别出心裁,房屋装饰全然不像歌舞酒宴之所,反倒像中等官员家宅,大方干净,宅院内所种植的花草树木也充满了温馨的家庭气息。

    一行人刚进门,就有内宅奴仆打扮的人迎上来,真个是宾至如归。沈乐等人早已在大厅等候,众人笑着让了座次,各种饮茶聊天不提。沈娡和白蝉被蕙娘领进了沈襄所在的内厢,看到沈襄模样后,不禁觉得沈乐煞费苦心。

    沈襄被婢女簇拥着坐在房中,旁边站着替她结裙与梳头的两位府外妇人,都是国公府正经亲戚,虽丈夫官位不太高,却也都是有体面的正夫人。沈襄穿着嫣红与浅红色相交的衣裙,层层叠叠,繁复华美,与头上的首饰相得益彰。裙面是百花缎,裙角上绣着荷花与蜻蜓,栩栩如生,似乎能随风摇摆,显然是宫中的手艺。

    两位夫人都是知道沈娡的,忙笑着上前打招呼,她们对沈娡的态度毕恭毕敬,不亚于府内的嫡出小姐,让沈襄分外骄傲。

    “劳烦两位婶婶今日过来。”沈娡命白蝉将备好的礼物呈上:“这是一点茶礼,勿嫌轻薄。”

    “娡小姐客气了,我们也是举手之劳。”

    “是啊,怎好如此破费……”

    一切准备就绪后,沈襄的生辰礼便开了场。欣怡舍本是惯主持这种事体的,再加上有沈乐在中调度筹办,从开礼到礼成无不体面周到,比其他府里正经小姐的生辰还要热闹尊贵些。沈襄本人也极其争气,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优雅知礼,不曾给她们二人丢脸,博得一片称赞。

    按照沈襄的喜好,沈乐从隔壁街请了一班歌舞女乐,吹拉弹唱,声传大街。门口有来奉承的游街商人,但凡东西沈襄中意了,都以其双倍之价留下,另还有十几个奴仆抬着寿饼寿糕前往护国寺外散于流民贫户,以求口头吉利。

    玩闹到天黑即将打道归府之时,欣怡舍的主人带着几位管家前来奉酒。沈娡看了沈襄一眼,沈襄微微含笑表示她明白。沈娡随着沈乐出了大厅忙着打点回府车马,厅内独留沈襄和照应的白蝉。

    “今日的宴会我非常满意。”沈襄让人把一箱子红丝线串起来的新制铜钱搬了上来:“这些,就当做是各位今日操劳的辛苦费了。”

    欣怡舍主人连连推辞:“实不相瞒,本处已有一年多未曾开张,小姐肯相中我们,已是欣怡舍无上荣幸,怎么好又叫小姐破钞?”

    沈襄执意要赏,欣怡舍众人便受了,少不得没口子谢恩。

    “不过,说来奇怪。”沈襄貌似不经意接口道:“我觉得此处很好,为何竟然一年多没有生意呢?”

    欣怡舍主人巴不得她这样问一句,虽说不知沈襄来历出身,但是能拿出这么多钱财的人家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这个女孩儿也绝对不是说不上话的人,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诉苦道:“回禀小姐,咱们舍的东家原本有官职在身,后来因为丁忧与几件琐事成了白衣,至今未曾补上缺哩。这条街上的店面,哪家没有个后台靠背?偏偏咱们东家老实,在职的时候没能积下人脉,到处投奔不得,故而一日日的平白埋没了。”

    沈襄想了一会儿,拍手笑道:“这有何难!既然如此,我介绍一位大人给你们投靠可好?就怕你们看不上眼。”

    欣怡舍主人哐当就跪下了:“若能效忠贵主,必定万死不辞,何来挑剔之说!”

    沈襄叫白蝉拿了信笺笔墨来,写了一封推荐信包好了交给欣怡舍主人:“你们选个日子派人送去就行,其他的不必我多说。其实,我今日选这里,也是与贵东家家中的人有故呢,说起来也算学里熟识的好姐妹。”

    沈襄走后,欣怡舍主人忐忑不安地拆开推荐信的包封。待看清被上面的名字,登时吓得噗通跪在地上。

    他原本以为沈襄答应起来如儿戏,所推荐的顶多是五六品官员罢了,怎料这信的去处居然是太子少傅府!

    那一夜欣怡舍彻夜灯火通明,舍主人召集了所有老成的管事之人商谈此事,各个都恍然梦中,心潮难平。

    “该不会是假的,逗弄我们的吧?”

    “你吃饱了撑着,花这么大一笔钱来逗人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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