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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二扣儿她婆母可不这样想。儿子的五七刚过,婆母便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某州某县某村某庄的一家人家的儿子死了,那家的媳妇儿便也跳了井,追随男人去了。那一州的知州大人便特特为那媳妇儿立了贞节牌坊,啧啧啧,也不知人家媳妇儿的爹娘是怎么教出这么懂事又忠贞的女儿的,真真是可敬可佩。这一来,不单婆家娘家,连同族人也都面上有光。啧啧啧。
过几日又哭:我可怜的儿啊,你在地下清清冷冷,也没个知心人陪你说说话。你要是寂寞了,冷清了,就来托梦给你媳妇儿,叫她去陪你伴你。
这话才说了一回,李二扣儿就品出些味儿来了。自那后,每当听婆母再说起这话,她装作听不懂,从不搭茬,只笑笑了事。直到某一日,婆母领着她去看皇后长嫂出殡,看完回来,婆母终于沉不住气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说道:“看人家,啧啧啧,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你为何不能学学人家?连人家皇后的嫂子都能舍下亲生女儿为夫殉节,难道你这一条命比皇后她嫂子还金贵?”
这些话,李二扣儿早就听得耳朵起茧,这一回,婆母既已挑明了说,她也装无可装了,遂眨巴眨巴眼睛问婆母:“你老人家怎么不下去陪伴公爹?”
婆母一窒,气得拿手指头点着她:“你、你、你——扫把星!克夫命!竟敢顶撞婆母,不过是我家花银钱买回来的贱婢罢了!”
李二扣儿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冷笑道:“我同你儿子不过才见了一面,早已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儿,再说,他既已被我克死,哪里还愿意再看见我?哪里还会想我?就算想,只怕也只想你老人家一个!”
婆母本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对这个反了天的儿媳破口大骂。李二扣儿心头火起,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声冷笑,掐腰,竖眉,跺脚,开骂。
这一骂,把她婆母气得面色发青,浑身发抖,险些儿当场死过去,这才知道她这李二辣子非是浪得虚名,心里头明白自己不是这儿媳的对手,命人即刻把她后娘及亲爹找了来,道:“她的身价银我也不跟你要了,这扫把星,你们自领回去罢!”
她爹觉得丢脸,才一见着她的面,便先甩了她两个大耳刮子。她后娘许三娘心里却高兴得很,把她领回去又能重新找人家嫁了。因着她的这一场亲事,丽景的嫁妆银子有了着落,母女三人另添了几件时兴的衣裳与首饰。若是再能找着这样的富足人家,丽致的嫁妆也不用发愁了。嫁妆一多,还愁两个亲生女儿嫁不出去?心里一面盘算,一面上来拉她的手,欲要把她领回家去。
李二扣儿对于回娘家后会是什么下场心里清楚得很,哪会愿意跟后娘回去任人摆布?这一回能找着这样的人家,下一回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呢,情急之下,往地上一躺,嘴里又哭又喊,死也不愿意跟后娘走。
她婆母便叫了人来,把她从地上抬起来,往门口一丢,亲爹与后娘一边一个拖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旁边早有一辆牛拉的板车候着,只消把她拖到牛车上,便可拉回家去了。
牛车旁有株歪脖子桃花树,她一把挣脱亲爹后娘的手,扑过去抱住树身,人缠在树上,嘴里哭着喊着,眼泪鼻涕乱淌,脸肿得老高,两边还各有一个通红的手掌印子。
她哭号声引来街上看热闹的人无数,不一时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来看热闹。便有热心的左邻右舍唾沫四溅地把她家里的这些事讲解与路人听,明白事情原委的路人们唏嘘不已,纷纷感慨:
“原来是婆母逼她去死……”
“她亲爹也不是个东西……”
“她倒是个有气性的……”
“遇见这样一个婆母,摊上这样一个亲爹,真真是命苦……”
感慨归感慨,却无人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婆家不容,命娘家将她领回家去,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任谁也说不出一句二话的。
看热闹的人里头有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牵着一匹马,立于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脸倔强地抱着树死不松手,看她死命地哭喊吵嚷。
李二扣儿不知道自己此刻泪流满面的倔强模样与神态像极了某一个女孩儿,某一个她也曾看到过并为之动容过的女孩儿;也不知道围观之人的话语像是看不见的尖锐利器,一下下地敲击着他柔软的心脏,使得他的心腔重重地,丝裂般地开始痛疼。
她更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数即将改变,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围观太过丢脸,于是哭喊的时候,还不忘翻几个白眼狠狠地瞪着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牵着马匹,静静地看了许久的热闹的年轻男子忽然转身对身后的一个随从道:“去问问看,这是谁家的孩子?”
当晚,李二扣儿被接入宫中,次日,得封美人,赐居景阳宫。
李美人才望见皇帝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旧年之事,那时,自己曾经跟在他的迎亲队伍后头转了大半个京城。还记得那时有个小姐妹曾酸溜溜地感慨道:“赵家小姐定是上世积了大德,这一世才能嫁给三皇子的。”
谁又能料到,自己忽然某一日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呢。
可见,人生际遇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任谁也说不准的。
而如今,他就在自己的面前。他离得这样近,近到足以看清他的面容与稍稍扬起的嘴角,看清他眼眸内的温柔与怜惜,看清他额上一条淡淡的细长疤痕,一条为了某个女孩儿而被他爹先帝用脚踹出来的疤痕。
他小心而又轻柔地为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再用热手巾按在她哭肿了的眼皮上,柔声道:“莫怕,莫怕,今后不会再有人逼你。”
女儿一朝得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亲爹后娘两个喜得浑身乱颤,一面受着左右邻居的巴结恭维,一面坐等宫中来的封赏。
次日,宫里果然一大早就有来了人。来人两手空空,道是李美人思念父母,要召父母姐妹入宫说话,把他两口子及丽景丽致都带到了宫内。
到得李美人的宫室,四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跪了许久,却没有人出来。这一跪,便从午前跪倒了日落昏黄,莫说午饭,便是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更未见着女儿的金面。
这四个人前心贴后背,此时再看金碧辉煌的宫室,更觉头晕眼花,几乎要倒地之时,一身艳丽宫装的李美人扶着宫人的手终于姗姗来迟,看着面前俱是一脸菜色的跪地之人,笑了一笑:“瞧我,竟然把你们都给忘记了。今日晚了,我还要去陛下那里赴宴,话也来不及同你们说了,且回去罢,明日再来。”
次日,四人又入宫跪了一日。只是这一回,后娘长了记性,悄悄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些干粮。饿到无法,也无人留意时,便悄悄掰一块塞到嘴里,饿固然是不饿了,但口干的滋味比肚饿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日过后,亲爹后娘与两个姐姐终于吃不消了。一家子都得了一种怪病,一听见宫内来人,听到李美人这三个字,便会浑身发抖,口吐白沫,倒地昏迷不醒。
亲爹后娘得了怪病不能入宫来,李二扣儿李美人也不能坐视不管,她便求了恩典,带上人出宫回娘家看望娘家人去了。
于是娘家四口人便在家中长跪,一跪便是大半日,不得起来,无法进食。李美人端坐于屋子正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亲爹不敢多话,后娘哭求无用,丽景与丽致到底年轻,火气盛,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她两句,说她是小人得志便要猖狂。不待李美人发话,便有嬷嬷上前去掌嘴,两个姐姐被噼里啪啦地一通打,皆是眼冒金星,鼻青脸肿。李美人看得心满意足了,方才摆驾回宫。
因李美人高兴时也回娘家,不高兴时也回娘家,娘家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诉。
一来二去,李美人不孝不仁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太后不管事,皇后也无力管束她。而她也愈来愈不像话,渐渐地,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一个市井泼辣女子,竟然能得皇帝的宠爱,在宫内混得如鱼得水,连连进阶,短短时日内,已从美人晋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皇后尚能忍,御史台却炸了锅,言官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连带着怀玉也落了个纵容妃嫔横行的不是。到后来,便是连褚良宴也看不下去了,某一回君臣二人对弈时,有意无意地提起李贵妃苛待父母,有辱皇家体面一事,并请怀玉对李贵妃稍加管束,以免使皇家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怀玉却笑说:“不知为何,朕看着她这般说话行事,心里痛快得很。”
由是,李二扣儿李贵妃仍旧有恃无恐,横行于宫内。
次年正月,多地连降大雪,京城人虽不至于寒饿,也未有人畜冻死,却有许多房舍被雪压塌损毁。因各处道路受阻,也因年头年尾,政务格外繁忙,怀玉便有数日未再出宫,便是元宵节这一日,也未去观灯,而是看折子,与臣僚们议事至深夜。
亥时三刻,终于放下折子,伸个懒腰,命人铺床安置。他已抬脚上了床,夏西南却站在床前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问:“何事?”
夏西南便垂首禀道:“青柳胡同的院墙倒塌,正房的屋顶也被刮下的树枝压坏……是否要着人前去修葺?”
青柳胡同的房屋空关了许久,自四月怀玉从漠北回京以来,再也未有踏足过,早已成了闲旷之地,即便不修,怀玉大约也不会问起,只是那屋子里青叶的东西都还在,夏西南不敢自作主张,是以壮着胆子问了一问。
怀玉看他一眼,其后便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夏西南摸不透他心里怎么想,便又试探着问:“……若是再不着人去修葺,姑娘的东西只怕要……”
怀玉始终不发一语,夏西南尚未说完,他便慢慢躺下,翻个身,向里睡下了。
正月十六日,又是黄昏之时,怀玉出宫。这一回,没有带上夏西南,也没有去旁处转悠,而是径直去了青柳胡同。本来已一脚踏进了胡同口,忽地又退了回来,在路口静立许久,想起适才从一家酒肆门前经过,便转身原路找回去,进了酒肆的店堂,要了一壶水酒,坐到店堂一角慢慢喝。
酒肆名为三元楼。楼是没有的,门面仅一层,也不甚宽敞,原先的扑鼻酱菜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香。木桌有三二张,门板也没有换过,还是他那一回踢过的那一扇。
一壶酒尽皆下肚,人已然半醉了,给付了银钱,步履踉跄着出了门。此时天尚未黑透,独自踩着积雪,穿过她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的胡同,推开那扇她曾经进进出出的院门。
院内积雪深厚,被十六夜的月光所映照,泛着银白色的冷光。四周寂静无声,极高极远的月下流云,树木间吹来的冷风,积雪的凉气,映在雪面上摇曳的树影。院中的风景仍同旧年一样,只是了无生气,恍若无人的孤岛。只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见了她。
在她最爱的一株桃花树下站立许久,无法挪动脚步。他与她在这树下争吵过和好过,在这树下谈过天说过地;她在这株桃花树下亲过他吻过他,他也曾在树下拥着她笑:“小叶子,咱们两个好得像不像一个人?”
彼时,他已经知晓她的心意,因此这话只是一句陈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却每回都要认真答上一声:嗯——
缓缓阖上双目,想起了她的一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从前所说过的话,记得自己说过:
“身为一个男子,又不是三岁孩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连与谁成亲、与谁过一辈子都做不了主,可怜在哪里?”
时至今日,方才知晓自己比那个为情而癫狂的和尚还要可怜,更为可悲。只因为,他失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青叶,他的小叶子,他的侯小叶子。
也是在这树下所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是啊,为什么一辈子不能都这样过?他错在哪里?而她又错在哪里?
直到腿脚冻得发麻时,方才慢慢推开正屋的房门,进了她曾居住过的屋子。推门时,手指触到黑漆铁制的狮子头门环,带起一声清脆响声。旧年,她曾验证过这门环的味道,嘴唇也曾为这门环所伤。
暮色四起,无有一丝人气的空屋子尤显昏暗,燃起两根蜡烛,走到床前,脱下鞋履,抬脚上床,静静躺下,拉过她盖过的锦被盖在了身上,帐幔,锦被,软枕随着的躺下的动作而扬起一股淡淡的灰尘气。
他阖上双目。黑暗之中,四周愈发静寂,神思渐渐地恍惚起来,梦中的丽人缓缓而至,手即将要触到她的衣带之时,忽听得屋顶上有声响,一个激灵,猛然间坐起身来,其后便听见院中有一声猫儿的叫声。
在黑暗中怔了一怔,随即急急下床着履,拉开门看向院子里,院中的雪地上果然多出一串花瓣似的脚印来,也看到了一团黑影跳上豁了边的院墙跑远了。许是玉官,许是青官,许是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猫。
沉寂被倏然打破之后,重又回归于更深的寂静。
转身回到床前,蹲下来,伸手床底下摸索了半响,拉出一个小小匣子。坐到脚踏上,将包袱置于膝头,慢慢打开匣子,里头是个扎得死紧的包袱,解开包袱,便看到她藏着的许多宝贝。
有她舍不得扔的断了齿的梳子,有云娘的断了齿的梳子;有他去外面顺手给她买的泥人儿等各色小玩意儿;有他的一条旧马鞭,他用这马鞭抽打过她一顿,其后随手一扔,再也找不着了,却原来被她团成一团藏了起来。
匣子内还有一本女戒,书页崭崭新,想来从未被人翻看过。略翻了一翻,却发现夹于其中的几页纸张,有这房屋的房契,有他从前书写的公函,写给旁人的无关紧要的书信,因为写成后却又不满意,便团成一团,随手丢到书箧内去了。却被她当做宝贝一般地捡了起来,捋平后夹在书内,企图把这纸张压平整。大半年过去,纸张果真平整了许多,褶皱也看不大出了。
书本的旁边还有一条带有血迹的帕子,拿起来就着烛火一看,认出是他那一回擦拭鼻血的帕子,无声笑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的泪珠便也随之落下,掉落到带血的帕子上,手背上,他所丢弃不要却又为她所珍藏的书信纸页上。
随着他一样样的取出,她匣子里的宝贝们便渐渐地见了底,而最后一样宝贝却是一件衣裳。
衣裳的衣料及颜色看着眼熟,是他不穿了的旧寝衣,这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匣子的最下面。
取出来,慢慢展开来看。衣裳针线之蹩脚,一眼便能看出出自她手,衣裳确是他的不错,却已被改动过了,被她改成两件小小的,可爱的,属于婴儿的衣裳。一件已经完工,另一件的衣带却只钉到一半,大约是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未及将这件缝完。
他起初还未能明白过来,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的瞬间,脑中随之轰地一声响,其后,一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便“铮”地一声,在脑中断裂开来。于这寂静的深夜之中,断裂的声音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再其后,蹙了蹙眉头,又一口心头血便呕了出来。
他任由膝头上的匣子掉地,摔出老远,手里只捧着这两件小小衣裳独自呆坐,坐了许许久久。
两根蜡烛不知不觉间燃尽,月光从窗子内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的青砖地板映得清清白白。一阵冷风吹来,半掩的房门被吹开些许,发出吱呀一声。被风一激,他慢慢醒了神,两件衣裳塞到怀内,再将散落在脚下的一堆宝贝们收拾好,按原样收回到匣子里去。
此刻,院内却突然传来沙沙的、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厢房门口,却又戛然而止。其后,便是从前云娘所居住的厢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几乎不敢呼吸,生恐惊动了什么,然而心跳得太猛太快,生怕被人察觉,不得不把手掌按在心口上,以此使狂跳的心脏能够稍稍平复下来。
从腰间抽出软剑,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潜出屋子,向厢房靠近,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只是大门至厢房这一段路,多出了一排不大的、属于女子的脚印。
他一手按在心口处,一手拎着软剑潜至厢房门口,尚未靠近,心腔便渐渐地发热发烫起来,以至于头微微的有些晕。
他守在门口,不敢动,亦不敢入内,生恐是一场梦,生恐惊动了里面的人,亦或是一缕芳魂。
厢房内有女子在轻轻啜泣。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他从前三五不时便能听到的,因为哭泣的那个人,她是个爱哭包,高兴时要哭,生气时要哭,伤心难过时更要哭。也因为他听到过太多次,是以能分辨出,这一回,是属于真伤了心的哭泣。
狂喜到极致,手抖得厉害,慌忙扶住墙,软剑拎不住,咣当掉地,声音惊到屋内正在抽泣的人,哭声便忽地收住,听得她惊恐而又小声地问了一声:“谁?可是云娘?”其后便从屋子里闪身而出,口中轻唤,“云娘,是你么?”
才出了厢房的门,便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紧紧地圈在怀里,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的一双狂热狂喜却又狂怒的眸子。
他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抵到门上,把她的两只手都钳住,死死地看住她的眼睛,哑声问:“小叶子,你是人是鬼?”
覆了面的女子垂首,低低道:“是鬼。”
“胡同口应当有人守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飘进来的。”
抬头望了望天,发急道:“时辰到了,我要回去了,请你放开我……”
因她这话说的郑重其事,本不信神佛的他急急去看月下二人的影子。
月下的影子有两个,一个长,一个短,此刻正拥在一处。短的那个用力挣扎,长的那个慢慢俯身,把头埋到了短的那个的颈窝里,于是,两个影子便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长短了。
他埋首于她的颈窝处,双唇贴着她跳动的、温热的脉搏,手忍不住掐上她纤细的腰身,咬牙切齿道:“做了鬼还是谎话张口就来么?嗯,小叶子?”
她一身的骨头被他钳得生疼,急得手心出了汗,去顶他的额头,企图把他顶开,却把他惹怒,斥道:“混账!混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叫我担心这么久!怎么敢抛下我!怎么敢躲起来不见我!”恶狠狠掐着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话,与之同时,温热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用来覆面的面纱上。
她愈是挣扎,他手上的力气愈是大。她慌乱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又嚷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只垂首看她,并未问她“你为何要覆面”,而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到她的脑后,将她的面纱轻轻解下。手触碰到她的发髻,发髻散开,她的一头发丝垂散落下,原先及腰的一头长发,如今仅至肩头下方少许。
对此,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所以只是俯身在她头顶上亲一亲,在她额头上亲一亲,在她的眼皮上也亲了一亲。
她却慌张地扭头过去,不欲他看见她的脸。他伸手把她的脸扳回来。即便是在月下,也能看出她眉眼如故。
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梦醒来的此刻,她温热的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的怀中。他与她,在这被他们当做了家的青柳胡同内。岁月一如当初。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试探着抚摸着,终于在她下巴至耳根处摸到一处小小的,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肌肤。
他哽咽着问:“糊涂孩子,傻小叶子,你就为了这小小伤疤而不来找我?舍得叫我伤心这么久?为了你,我已经吐了好几回的血了,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想想我?”
青叶吸着鼻子,摇头道:“除了脸上,右手也受伤啦……”低低垂下头,把脑袋顶在他胸膛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我也并不是因为毁了容才不敢来见你,而是因为……我本已有了,有了你的……有了咱们的孩儿,可是我却没能保住,心里懊恼又难过,对自己失望得要命,也恨自己为何不早些跟你说……”
怀玉把她的脑袋按在心口上,连连道:“我明白,我都知道。不怪你,要怪只怪我,怪我没能护住你。傻孩子,只要你无事就好,你无事就好,我只要你一个就好。”
青叶在他衣襟上蹭掉眼泪,道:“我喝下许多的药,用了许多的药才保住一条命,我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够……你也有了心爱的李贵妃;而我,却成了这样一个伤残之人,所以,所以我就不想再去找你啦!你放开我,我要回我爹爹那里去啦。”
怀玉猛地抬头:“你要去找他?”
青叶点头,一面用力推他,一面道:“从那场大火里救我出来的,是爹爹派来找我的人,他姓鷲塚,因为年纪大了,我便唤他一声鷲塚様。本来他早便要带我走的,但是要为我养伤解毒,花费了许多时日,也因为有许多人打探我的消息,他怕被人察觉,不敢轻举妄动,才耽误到如今。而如今,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毒也解光了,因此……”
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复又垂首道:“总之鷲塚様过两日便要带我走啦。我知道你如今很好,所以并不担心,我只是放不下云娘,不知她怎么样,走之前想来与她道个别,看她一眼……我已来过一回,这里的房屋院墙都被雪压坏了,门锁也锈掉了,我轻而易举地便得以入内。
“那一回,我在这厢房里坐了许久,始终没能看到她的人……这里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我心里总也放心不下她,却又无从打听她的消息,只好又过来瞧一瞧,想着也许能看到她一眼,谁料她却总是不在,我的云娘呢?”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低低哭出了声,“我明明叫她好好活着的,她也明明答应了我的。为何她不在,为何她不在,可是你把我的云娘怎么样啦?”
怀玉为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她还在,只是你走后,她生了一场病,也不愿意睹物思人,于是回她的家乡养老去了。她年纪大了,不能再来跟着你了,让她在家乡安心养老罢。”
青叶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她无事,方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默默流泪不语,半响,复又垂首低声道,“总之我要走啦,各自珍重罢。”
怀玉没有说话,只是钳住她的手,把她死死地圈在怀内,呲着牙对她嘿嘿笑了几声。
青叶晓得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便又固执地重申了一遍:“你已有了贵妃,我也要回去找我的爹爹啦!爹爹早年抛下固然我不对,但是他心里毕竟还挂念我这个女儿,这回更是救了我一命,我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也已下决心随着鷲塚様回倭国去了……”
怀玉又是一声长笑,笑罢,方恶狠狠问道:“侯小叶子,你忘了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一句话了么?我是怎么说的?”
因为怀玉总钳住她不放,她发急,嚷道,“鷲塚様还在等着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话音未落,他急促而又温热的呼吸已经靠近,划过她的额头,经由她的脸颊,与她的清甜呼吸与气息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她无力挣扎,也无法吵嚷,直至快要喘不过来气时,方才被他松开。他离开她的双唇少许,道:“咱们二人之中,却有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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